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连山半夜青》章比比 文案: ——严肃文案—— 战国逐鹿,隆重艳丽另类,充满想象。孟东雪霜渡河梁,圣王失义便攻王。 杀伐六合,高堂巍巍,醉卧群山,四境江海一片岚岚。 傅琅的绝活是扮演乱世歌伶,嘴唇一抖眉毛一挑,十丈软红,屏气凝神。 裴瑟的绝活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傅琅对此没有话说,她总觉得裴瑟在抬起眼睛的一刹那,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一面伸手享用锦绣金玉鲜花成堆,一面翻云覆雨拱手城池帝国作陪。 有什么不对? 就要恣意,就要横行,就要磨着青铜剑尖窥伺所谓男权统治的脏臭铁壁,就要踏平前路粉身作陪。 ——不严肃文案—— 一直都很严肃,你在想什么【不是。 裴瑟只是看起来厉害,其实整个人是个大写的闷骚,不言不语可内心在呐喊着等待被压倒【不是。 傅琅也是看起来厉害,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压倒了,不小心按动了裴瑟的隐藏按键,上面写着:好胜心【不是。 傅琅很后悔【不是。 姐姐,你想不想亲我?【傅琅:你脸红什么!都说了不是!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琅,裴瑟 ┃ 配角:长豫,戴望,公西廷,金明,庄诫云 ┃ 其它:战国,gl 第1章 楔子 裴瑟做了个短梦。 梦里的姑娘雪肤黑发,嘴角的笑意娇娇妖妖,水波荡漾卷得裙裾红白翻卷,还是裴瑟最熟悉的模样。 对方问:“你,你好不好?” 裴瑟不答。她喉咙疼,不知是因为想哭还是因为别的。她用力伸出手去,想要拨开隔在中间的云雾。 对方的声音沉下去,带点水波扩散的声音,嘟嘟渌渌的:“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 裴瑟想说话的,可是喉咙那里哽得生疼。嘴唇似乎是动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只听到对方轻轻笑了:“好。” . 有人在她人中上狠命掐着,她痛得醒过来,眼前是模糊的脸孔。赤玉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公子,你怎么样?” 裴瑟合眼背转身去,觉得脸颊冰凉。 . 可能是盐吧。 第2章 第一章 这是陈国乱糟糟的一年,大街小巷流传着无数王家秘辛和怪奇夜谭,然而说到刚到北地的春天,十个忙碌的陈国人里会有八个停下脚来,带着点神秘的微笑告诉你,陈国最好的春天在安期楼。 惊蛰一过,茂盛烦嚣的花树仿佛在一夕之间把安期楼墙前屋后围得水泄不通,扶桑、凌霄、三角梅,还有疏疏落落的杏花拥满天空。城里的王侯公子倚在窗边任凭年轻美丽的姑娘陪伴,有时候会说一句:“花真香啊。”有些轻佻的姑娘会顺着话头接一句:“您还不知道,我才香呢。” 隔天天一亮,姑娘推开窗子,被橙红白紫的花树和璞玉浑金的阳光晃了眼,如坠云霞。 . 傅琅十五岁那天像往常一样推开窗子闻闻杏花香,正值春日,城内公子王孙在城中冶游宴乐,逛到了安期楼后一片水泽边,水泽碧蓝,荇草青青,最是春好处。 有胆大的小公子抬眼在楼下遥遥看了楼上的人一眼,按一按胸中的春.色和得色:“若得此佳人,必自把臂入林。” 他是陈侯嫡孙,后来的陈侯,从来在一群人中最受追捧。这一句被他说得轻佻又庄重,少年们一边赞美,一边“轰”地笑起来,“此佳人”名声传了出去,没过几日就有人编了冶艳情史。那故事里傅琅是绝世艳姝,与王孙吟游四方。伶人与贵族的故事令人心驰神往,傅琅的名字在九州男人女人的口舌中扬名。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傅琅时常听人讲起自己的故事,听出一脸呆相,被教习催了半晌,清清嗓子开始日复一日的练习。乱世之下人命如水中聚散浮萍,无事可以预料。她小时候没想到自己会入了奴籍,更没想到能成唱歌的伶人,虽然莫名其妙背了个不大好听的名声,还被那小公子的夫人恨得牙痒,但不管怎样总比去山间走索强得多。 . 那年陈国的春天,有两件事情被爱嚼政事舌头的书生公子嚼得发腻,两件都是关于新即位的陈侯。 第一件事是这样的:陈侯做公子时的随臣贺吴,因为辅佐陈侯有功,新近被提拔到相国位子上。贺吴手下的史文书向贺吴告假,称母亲病危。 虽然史文书向来是贺吴手下得力助手,告假本来是件小事,贺吴最近春风得意,心情正好,大手一挥准了史文书的假。 不料次日贺吴约人在酒馆喝酒,向窗外遥遥看去,正看到史文书从对面的安期楼走出来,花红柳绿,前呼后拥。 贺吴大怒,当日回府,就削了史文书三个月的俸禄。事情传到陈侯耳朵里,性质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陈侯在朝堂上问:“哪个是史文书?” 站在最后的史文书抖抖索索出列:“是小臣。” 陈侯“啪”一声把手里的奏折合起来,伸出食指揉揉太阳穴:“拖出去斩首。” 史文书只愣了片刻,立刻跪下求饶,朝堂一片骚动,陈侯展开奏折悠然道:“对主公称母病告假,实际却跑到女闾歌楼去,你母亲怎么想?” 史文书一愣,陈侯展开细长的眉,慢慢说下去:“愚主不义,病母不孝,欺君不忠,是为不义不孝不忠,史文书自己觉得该怎么定罪?” 史文书被斩首,管教不善的重臣贺吴被削了五万兵权,充入禁军。 这之后再没有人敢小觑这位年轻冷酷的帝王。 第二件事则引得陈国的酒馆茶摊没了安生日子。齐国军队十年前惨败在陈国战车下,国计艰难,齐国国君跑到朝歌去请天子调停,天子里里外外调了数月,最终的结果是齐国割让一城,同时齐国三公子长豫要在陈国为质子十年。掐指算算,又是一冬将尽,一个月后正是十年期满的日子。 公子长豫在陈国名为质子,实为陈侯少年时的伴读,两人自小亲密,另外扶持陈侯顺利登上大典有功,陈侯早就赐以田宅美人。这次长豫要随使臣回国,陈侯照样大手笔开出一串礼单,随行使臣人人有份,金银珠宝,歌女伶人都在其中。 这件事除了给茶楼儒生添了谈资之外,其他人似乎不甚关心。傅琅真正被改变砸到头上是数日之后了。 那天傅琅正懒洋洋靠在窗边吃蜜饯茶点,春娘气贯长虹昂首挺胸走进来,后面跟着阿钟和一群看热闹的,满屋子环佩叮当,红粉扑面。 春娘走到门口,停脚站定:“阿傅,你今明两日打点行装,即日启程去齐国。” 傅琅听到这两句,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时没控制住,牙齿一开一合,狠狠咬在舌头上,眼泪先于痛觉落地。 安期楼是歌伶会集之所,什么时候都是年轻女子多,其中好事者大有人在,一时间满屋子的小姑娘有低声发笑的,有祝贺的,有不舍的,但更多的是看笑话的。 阿辛就冷哼一声:“嗬,不还要把臂入林么,怎么这就折了?” 阿辛一向和傅琅不大对付,但傅琅轻易不接她话茬,如此一向还算安生。 傅琅大着舌头擦擦眼泪,挤出个笑眯眯的样子:“春娘,我没听懂。” 阿钟从人群中冒出来,给傅琅递了杯茶,又拉拉她的袖子。 阿辛笑道:“傅姑娘是没听懂什么?没听懂上头把你当随礼送人,还是没听懂要把你打发回齐国去了?” 春娘一皱眉头,威严顿生:“阿辛。” 阿辛最近发奋图强,一把好嗓子唱歌唱得日渐风流婉转,最得公子们青眼,最是得意,却是看傅琅越来越不顺眼,当下并不畏惧:“春娘是多虑了,有什么好打点的啊。宫里来人把她带走,那边什么没有?自己上点心才是真的,别到了人家府上还惦记着攀公子王侯的高枝儿。” 傅琅连眼睛都没抬,还是大着舌头慢悠悠道:“我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怎么这么操心。别是有谁惦记着我忘了惦记你吧?” 她的眼睛嘴巴一样毒,阿辛仿佛被戳了脊梁骨一样几乎跳起来,张口要骂,春娘沉声道:“出去!这里有你什么事?” 阿辛一愣,顿时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开口就被傅琅算计了一把。春娘在安期楼一向令行禁止,高声喧哗仪态不雅者严罚,她刚刚是差点犯了忌讳。阿辛只愣了一个瞬间,就匆匆行个礼退了出去。她一走,其他人哪里敢留,一时间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只剩阿钟和春娘两个人还在屋里。 傅琅只觉得舌头还是又痛又麻,连带着脑子里也乱成一锅粥。 阿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拉拉她的胳膊:“你别坐在那儿了,天黑起风了。” 傅琅由着阿钟把自己拉到桌边,心里大致也拼凑出了头绪,看看春娘神情,试探道:“我?陛下把我送人了?” 春娘又气又笑,翻了她一眼才说:“你糊涂了?陛下知道你是哪个?要给齐国使臣送礼,上面的人随手指个名字罢了。其实要我说,这样也好,你本来就是齐国人,”傅琅一向避讳这个话题,所以春娘还小心翼翼的,看她没什么表情,才说下去:“你本来就是齐国人,这十年来在陈国,你虽然不说,我却是看得出你不乐意的。回了齐国,跟了高官贵人,不必再在这样的地方讨生活,也是你的福气。往后不必再在这里磨折——” 阿钟小声插嘴道:“高官贵人也分人的呀,春娘。” 春娘叹口气,提起裙子坐下来:“说得也是。阿傅,春娘知道你从前也不是奴籍,受了十年前那场仗的罪罢了。你打小被送到安期楼,吃苦没少吃,可也没白吃。难得在你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来日见了将来的主人,心里也留个思量。” 傅琅看着春娘的手。她年纪不轻,可是保养得宜,肌肤仍旧平滑白皙,说到底是因为以色事人,吃这口饭的不得不如此。傅琅本来很少想以后的事情,一向破罐破摔,得过且过,不像春娘或小钟,一进一退都想得明明白白。安期楼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属这两个人最会算计——春娘是安期楼歌伎头子,自然是个人精;小钟则是从小一路看着没心眼的人吃亏,自己一路警醒,顺便唠叨得傅琅也五感通透。 傅琅从十五岁后就顶着个祸水的头衔,无数人茶余饭后会念叨她几句,到安期楼来的客人没有不好奇的,有钱有势的多半要掏空腰包花光人情请她出来唱一曲,日子也不算好过。春娘说是严厉,到底娇惯她,日子长了,性子越发乖张,容貌也打眼,春娘早就念叨着要给她谋个差事打发了,省得天天给安期楼惹事。眼下傅琅真要跟人走了,春娘反而担心起来,只觉得往日提点不够,恨不得一夜之间把自己满脑袋的人情世故教给她。 春娘伸出一根纤细白嫩的手指戳了戳傅琅脑门:“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傅琅突然“噗”地笑出声:“每天说要把我打发出去,真要出去了,春娘还不是舍不得?” 阿钟笑道:“你怎么这么讨厌,春娘愁得都要生皱纹了,你还拿她开心!” 春娘虽然知道小钟是玩笑,还是担心得坐不住,起身拿过铜镜,仔细端详:“哪有皱纹,不可能。” 傅琅和阿钟挤过来,傅琅伸手指指镜子里春娘的眼角:“你别老对人笑了,人家说笑得越多,这里越要生皱纹。” 阿钟点点镜中的傅琅:“那你怎么办?岂不是不到十八就要生眼纹了?” 傅琅道:“你还说我呢,像你这样整天忧心忡忡的,老得最快了。” 阿钟笑得推了她一把,她索性就倚在春娘肩上,三个人头靠在一起,三张脸刚刚好映在铜镜里。 铜镜光滑如静止的水面,其上金银交错,鹿角昂扬,神鸟展开双翅似要飞翔,双翅环抱中是模模糊糊的人的面孔。春娘的红唇艳色夺人,眉眼之间却带沧桑,到底少年不复。阿钟脸型与傅琅相仿,却清秀文气,有一双极黑极亮、小动物一样的眼眸,年方十七,正是豆蔻年华。中间的傅琅眉眼弯弯,笑得见眉不见眼,照常在眉间点了一粒朱砂,面容在铜镜中被蒙上一层月光,不是人间颜色。 春娘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手指摸了摸冰凉铜镜里傅琅的脸颊。 她说:“阿傅,我们这就散了。” . 十数天后,到陈国迎接公子长豫归国的使臣车马队伍停在齐国边关重镇燕州。车马困顿,被点出来送给齐国的歌伶舞女们熄灭灯烛,简单安置睡下。 傅琅睁着眼睛窝在边上,手心还有点温度,搓热了捂在两个跪得僵痛的膝盖上。她膝盖疼,头脑却很清醒,反复想着方才那男子一双长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一把好听的声音。他说:“傅姑娘,既然你喜欢钱财,我又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不如帮我个忙吧。” 她不知道那是谁,只是猜想一定是高官公子。膝盖跪的地板大概是很厚的石头,冷硬似冰,直到现在那股寒气还在骨头里蹿。 她等到万籁俱寂,月上中天,蹑手蹑脚下地,从行李中抽出一套几天前跟贩夫走卒用几个铜板换的旧布衣,抖开披上;头发束起,再把攒了几年的一布包金银珠宝塞到衣服里,检查一番,万事俱备。利利落落爬上矮桌,开窗跳出去,料峭春寒,经冬雪未消,她冷得一哆嗦,却还记得把窗户从外面关上。 傅琅摸黑一路小跑,忍不住在心里称赞自己计划周密心地善良。怀里小小的珠宝包裹沉甸甸的,她摸了摸,又硬又凉的金属触感。鼻尖的空气里有一点点梅花香气,有一点熟悉,像小时候冬天和父亲在边地的夜里围在篝火边烤火,新鲜又快活。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回来了,有生之年,没想到还能回来! 使臣队伍住的是某家官邸,一向秩序谨严。她走到侧门后停脚,探头看了看动静。这晚果然没有卫兵巡逻,门外的大街漆黑静谧,青石地洁净整齐,是有点熟悉的齐国景象。傅琅一刻都不耽搁,哧溜窜了出去。她这些天在车马颠簸中想事情想得头发都掉了几根——作为国礼的歌伶本来就会被随意赏赐给臣子,若她运气好,也不过是再过十几年像在安期楼时的日子,歌喉宛转,以色事人,等到年老,就去做粗活;若遇人不淑,就更难想象。 齐国虽然战后交困,但这些年国内政通人和。她在安期楼时就听说,平阳城内拿本金来做生意的流民可得到抚恤,运气好的甚至能脱了奴籍重做良民。春娘说的“留个思量”就是这个意思,她思量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拿好钱财跑路去平阳。 故国留给傅琅的记忆不多,她父亲是个小商人,她跟着父母走南跑北,竟没有在某地长留过。夜晚的燕州仍然有七八分冬日景象,街边残雪未化,张口仍有呵气。虽然寒冷,却让傅琅一颗心觉得格外妥帖,再也没有闷在安期楼日复一日大梦之感。 傅琅这些天呕心沥血地听墙角,大致知道燕州紧邻沈城,在齐国边关,向东走是沈城,向西走虽然仍是边地小城,却是国都平阳方向。她既然要去平阳,沿街向西走了半晌,只觉得手脚头脸都要冻僵,只见天边夜色渐渐退去,长夜渐蓝,天就要亮了。 走着走着,鱼肚白渐渐泛过燕州街市的屋檐,东面的天空一片暖白。暖白里泛出微光,像傅琅通宵不曾入睡的脑子里一样,一片茫然。 街边有早起的女子打着呵欠推开窗,看看天光,招呼屋里的丈夫道:“快起吧!再不走,别人又要赶上你的车了!” 傅琅突然意识到些什么,一拍自己的头:自己千谋百虑,却忘了自己要向西去平阳,使臣车马却也是向西去平阳。车马速度有快有慢,她和那大队车马难免碰上;况且歌伶队伍里丢了个人,自然会有人多留意,如此一来自己搞不好还要被抓回去! 傅琅转头就往回跑,越跑越心慌,一颗心都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天将大亮,两列卫兵缓缓推开城门,门里等着出城的百姓拢着袖子,赶车的汉子坐在车辕上打了个盹,傅琅一抬腿就爬上马车,拍拍那汉子的肩膀:“带我出城,快些!” 那汉子迷迷瞪瞪回头看了一眼,傅琅一身布衣遮不住明珠美玉一样的脸孔,他只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傅琅手里拿着块镶金的玉玦向他晃了晃:“去……往北面走,我给你这个!” 他登时打起精神来赔了个笑:“姑娘里面坐,外面风大别冻着了!”他一甩手里鞭子,拉车的驴子也从困意里惊醒,奔走几步就出了燕州城门,四蹄踏出漫天黄土犹带雪泥,一路向东去。 . 燕州北面即是燕岭。燕岭地处齐国极北,一道高山,将北边的蛮人和南边的齐人分成两个世界。燕岭关内常年冷清,多半因为蛮人不时南下抢掠,百姓不堪其扰,陆陆续续举家迁走。近年来大公子裴瑟把持朝政,一面在燕岭添了驻军,一面鼓励南北商人收购蛮人所产的骏马毛皮。如此恩威并施,燕岭也算重新热闹了起来。 傅琅到燕岭时已是傍晚,她在车里坐了一天,颠得浑身上下骨头都要散架。一看已经进了城,索性和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天边一轮巨大的落日映得她整个人都染上橙红,车夫看了看她:“姑娘到燕岭做什么?” 傅琅道:“探亲。” 车夫笑道:“姑娘有亲戚在燕岭?看姑娘手笔,必定非富即贵。” 傅琅知道雇辆车用一块玉玦是太多了,何况在偏远边地,奈何她身上实在没有零碎钱币,也只是笑笑:“你拉车不容易,大冷天的。” 车夫道:“姑娘好心肠,只是到了燕岭,东西都不贵,可别再这样大手大脚了。” 傅琅奇道:“燕岭极北苦寒之地,又是边塞,物价会不贵?” 车夫道:“这些年大公子打理朝政,边地百姓得利,燕岭就是其中最得好处的地方之一呢。” 傅琅顿了顿,问道:“大公子?” 车夫这才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孤陋寡闻,看了她一眼,耐心道:“姑娘不是齐人吧?齐国大公子说是公子,其实是公主呢。十年前三公子被送到陈国做质子,陛下又久病,朝内全凭大公主操持。公主主持军务政务,和男子无异,是以我们齐人都叫她一声大公子。” 傅琅勉强笑道:“我自小随父亲四处经商,的确没有听过,想必是极厉害的人物。” 车夫正要调侃她,只听前面街市一片哄乱,定睛一看,原来一群守城兵士正在盘查过往路人。其中几个兵士拉着个妇人,那妇人似在挣扎,却有兵士道:“燕岭城内人人都要有朱印的居留符,就你没有!没有居留符,谁敢说你不是蛮人探子?还不快跟我们走?” 那女子似有怨愤,挣扎几下,为首的一个士兵骂了句粗话,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娘的,大冷天给爷们找这个晦气!” 傅琅看得皱眉,又问道:“居留符?” 车夫附耳道:“居留符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燕岭通商,早就不用这什么符了。” 傅琅道:“那他们这岂不是在故意欺负这姑娘吗!” 她声音清朗,不必高声,自有一种嘹亮。一时间引得不少人都往她这里看,那边几个兵士闻声也朝她走过来。 车夫暗道不好,傅琅也知道自己惹了事,然而她多年在安期楼,不但不曾在街市上与人争论,更没见过如此阵仗。她当下也有些慌神,但更多的还是不忿。他们这边马车停在官道上,已经惹得不少人围观,后面也有一架马车停下来,倒并不催促。 车夫急道:“我们快走吧……”却见她人影一晃,已经跳下车辕,指着那几个兵士:“现在燕岭哪还要居留符?你们不过欺负她不敢与你们争论——” 那几个兵士一贯是专门拿“居留符”这个噱头哄骗新来燕岭的外乡人,以此牟利的。他们做多了这样的事,也有了经验,一看傅琅身着布衣,即知是个好惹的,互相对视一眼,就打算把傅琅一并骗了。 车夫急道:“姑娘,快上车,你碰不过他们!” 傅琅不耐烦道:“不会少了你的!”从袖中掏出先前那块玉玦抛给他,向他使了个眼色:“我也到燕岭了,你走吧!” 车夫不明就里,但玉玦已经到手,前面又有惹不起的士兵,当下思量一个来回,一咬牙,也不管傅琅是什么意思,一抽鞭子,车轮辘辘转动,驴蹄子倒得飞快,转眼没了影子。 那玉玦虽然只是一闪,可几个兵士里也有识货的,一眼看出成色上佳。一时之间几个人重新打量傅琅,见她声势夺人,容貌又好,出手便是一块玉玦,竟然是块如假包换的大肥肉。为首的一个上来就搡了傅琅一把,大声喝道:“我们军官执法,要你教么?!你有居留符么?搜身!” 傅琅被推得一踉跄,差点摔倒,另外几个也一哄而上,傅琅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推搡到墙角去,口中还在骂:“居留符个屁!多少年不用这玩意了,还用这个骗钱害人!” 围观路人指指点点,有个小兵回头抽刀:“谁在官道聚集挡路?可还要爷们教训?” 围观的人多半是城中百姓商户,闻言纷纷散开,那小兵得意了半晌,把刀归了鞘才走。 后面那辆马车却没走,车帘掀开,有人躬身从里面出来,落地的一双马靴,却是连鞋底都干干净净。 这边傅琅被一群士兵逼到墙角逼仄处,也有些害怕,下意识捂住胸前——那里藏着她全副身家。士兵们看她样子,也并不着急,笑嘻嘻道:“老大,我来搜吧!” 为首的哂道:“什么好事都轮到你?起开,我来搜!”说着一双手就粘上傅琅胳膊,虽然隔着粗布衣裳,仍是触手软腻,他忍不住捏一捏,眉开眼笑道:“姑娘,你是哪家的姑娘?我好叫人去提亲啊!” 傅琅心头火起,一脚就踹了上去,正中要害,那人被踹得“嗷”一声,捂着肚子退后几步,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给我抓起来!” 傅琅扭头就要跑,却被无数双手抓着不得动弹,不由自主躲避着蹲在了地上。她头发也被抓乱了,木簪掉在地上。有一双手却绕到她的胸前,她恶心得就要尖叫,却听近处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放开她。” 那人声线清冷,并不高声,却有十万分的威严。抓着傅琅的士兵们虽然不知道那是谁,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齐刷刷朝那人看过去。 那人穿着军中士兵甲冑,一眼之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身形虽然高挑,但骨骼毕竟纤细,肌肤极白,竟是女子。 抓着傅琅的人呸了一声:“随便是个军爷就能管得了我们么?真当自己是——” 他突然住了嘴,因为那人身后站着个黝黑皮肤的男子,身着城卫甲冑,身形高大,此时闪身出来,鹰隼一样的眼光像一串钉子一样甩过来,又转头面对那穿甲冑的女子抱拳跪下:“属下御下不力,请公子责罚!” 那人正是城卫统领姜宪。这群人做城卫数年,都没见过几次姜宪,统领在他们眼中已是极其尊贵之人。而姜宪此时跪地而呼公子——齐国门阀世家不旺,人在军中的公子没几位,这又是个女子……他们不敢再想,纷纷跪倒求饶:“小的再不敢了!”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 那女子却绕过姜宪,径直走到墙角,伸出一只手:“姑娘,起来。” 傅琅抬起头。她头发都散了,披覆在面庞两侧,脸色惨白,这么一看倒像个女鬼。那人看到她的脸,像是愣了愣,终究没有收回手去,仍道:“起来。” 这时正是日落时分,城中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不少人收了工,正在街上走动,见这里有热闹可看,纷纷围过来看。那女子微微一皱眉,扫了一眼人群,并不说话,却有随从会意,一队士兵上前去隔开百姓。那些人见了这阵仗,也知道不可违逆,纷纷散开了,顿时大街上又是秩序井然,仿佛这里并没什么稀奇事发生。 傅琅慢慢舒展开紧绷的身体,把一只仍在不由自主发抖的右手交到她掌心里去。 她手掌温凉,虽然并不暖,却有一种奇异的妥帖。傅琅的手甫一触碰到她的皮肤,就神奇地停下了细微的颤抖。 傅琅慢慢站起来,半个身体离开了墙角的阴影,日落的红霞照得苍白的皮肤也有了些血色,鲜明润泽得不可思议。 那军装女子顿了一顿,收回手来,又蹲下去从地上捡起那支木簪。木簪在泥地里被踩了几脚,沾了不少泥土。傅琅正要开口,却只见她皱一皱眉,向一旁的空气伸出一只手去,傅琅不知道她要干嘛,正疑惑间,她的随从中有人上前递上手帕。 傅琅在心里长长地“喔”了一声:原来这是要手帕的意思。 那女子捏着手帕把木簪一点点擦干净,泥土沾在簇新的手帕上,分外显眼。她的手倒不像安期楼那些姑娘们拨琴弦的手那样纤细,但是手指又直又长,皮肤极薄似的,手背上隐约可见青蓝色的血管。 她擦完了,拿着木簪的手手心向下,向前一伸。傅琅突然之间变得十二分的机灵,迅速伸手接过来。毕竟好奇,还是偷偷抬眼看了那女子一眼。她像是连句话都懒得说,见傅琅接过了木簪,又是把手向旁边一伸,随从拿回手帕,道:“公子,请。” 她低头看了眼跪了一地的兵士,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回身走回马车。 她步伐不算快,但是身高腿长,走路像一阵风。只在经过姜宪时冷声丢了一句:“查。” 姜宪仍是跪着,抱拳道:“属下遵命!” 绵延万里的燕岭吞没了最后一抹日落的霞光,天彻底黑下来了。傅琅仍站在那里,这才觉得起风了,夜色沉沉地压了下来。 第3章 第二章 傅琅想起那车夫之前说的,先去找了典当行,将一只黄玉手镯当掉,换了不少银两才去找地方落脚。燕岭的驿馆果然不算贵,傅琅熬了两夜,又折腾了半天,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倒头就睡。 她心里有事,即便是睡也睡得不安稳。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她在数钱。她从小就最爱钱财,父亲是商人,在街市上兜售小玩意,她坐在大车后头数父亲收来的钱。小本生意赚不了多少,都是铜板和碎银,她拿着半新的红绳,把那些浸着汗和新鲜气味的钱币串起来。一串两串,父亲笑着摸她的鼻子:“阿傅,等会去吃什么?” 她数得正高兴,头都不抬:“我没时间,我还要数钱呢!” 父亲道:“阿傅这么爱钱?” 她这才抬起头,看着父亲,奶声奶气:“阿傅有了钱,就可以带爹娘住大房子,自在!” 父亲笑着摇摇她的羊角辫,她继续吭哧吭哧地数。 数着数着,手里的铜板变成了碧玉珊瑚,黄金檀木。她抬头看看,父亲果然不在了。傅琅并不意外,低头继续翻检。这些东西她在安期楼过手无数,早已不当回事,数得仍然开心,鼻翼上都渗出一层细细的汗。阿钟笑着弹她额头:“阿傅,怎么这么爱钱?” 她挑出一支金簪,簪在阿钟头上:“阿钟,有了这个,等你离开安期楼,能过几年不错的日子呢。” 一旁的阿辛尖酸刻薄地笑了:“阿傅,你还在做这种梦啊?你们齐国人就这么蠢,不知道一入奴籍永无翻身日吗?” 她没有理会,继续数。 夏天到了,气候变得极为燠热,她额头上也滴下汗水。外面的花开了,火一样金黄灼热,甚至开出了灰烬的味道。她没见过这样的花,放下手里的玉带,起身推开窗,花火裹挟着火舌舔了她一头一脸,那烧灼真实得甚至有了哭喊尖叫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阿钟阿辛已成白骨,金银珠宝已成灰烬;她抬头远望,安期楼一片火海,绵延数里,黑烟遮蔽月色,整座城成了一片埋葬尖叫哭喊的火海。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 傅琅后背都被冷汗浸透,明知是梦,仍然忍不住尖叫出声。有人抓着她的肩膀死命摇晃,她终于用力睁开眼睛。面前是店小二的面孔,满脸焦虑:“姑娘?姑娘!” 傅琅定了定神,越过小二的肩膀看到了窗外景象。 一片火海,照得整座城亮如白昼,与梦中别无二致。而这是燕岭,并不是陈国。 小二看她仍是愣呆呆的,又拍了拍她,顺带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姑娘,城里来了蛮人,点了把火,火势猛得很,一时半会扑不灭!蛮人还在城里抢劫钱财,劫掠妇人,还请姑娘快些逃命!我们驿馆的人都要走了,姑娘自己小心吧!” 那小二好心上来叫醒她,只是因为傅琅漂亮和善,又出手大方,给了不少钱。眼下大难临头,也做到仁至义尽了,当下也不再管她,一溜烟跑下楼跟店家走了。 傅琅在床上愣了半晌,披衣下地,从窗外看,这边情形还算安全,大概蛮人一时半会还没杀到。夜风裹挟着飞灰一吹,她也清醒了不少,穿上鞋子就下楼去。前门被烧得七七八八了,火星劈劈啪啪乱飞,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往后门跑去。 后门开着条缝,她信手一推,却没推动。用力再推,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推倒了,木质大门豁然敞开,小路正中间竟然停着架驴车! 她心头一喜,心想还可以骑驴,跑得快些,于是抬腿迈出门去。脚底却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她低头一看,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地上躺着个人——或者也不能称作人,因为脖颈之上一个血窟窿,头颅不翼而飞。 傅琅强压住喉头里涌出来的不适,迈开一步绕开那人尸体,跑到那驴车跟前。驴仍带着辔头,连着车辕。她哪里会赶车,于是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找到绳结,用力去解。麻绳挽得死紧,她半晌没解开。前院的火很快烧到后院,她后背被热浪吹得滚烫。有喧哗的人声马蹄声从烟雾里冒出来,叽里咕噜说着傅琅听不懂的话,多半就是小二说的蛮人。 傅琅咬着牙根丢开绳结,索性坐上车辕,一抖缰绳。驴子向前蹿了几步,车架前倾,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傅琅背后。傅琅正不耐烦,伸手一拨,顿时魂飞魄散——那东西触手仍是温热的,带着毛发。傅琅半个身子都僵了,对自己说不要回头!然而身体还是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回头看了一下。 傅琅耳朵听到自己的尖叫,眼睛看到自己甩开缰绳从车上跳下来,大脑却始终无法反应,直到自己在地上滚了几圈又爬起来,抬头看到前面数十匹蛮人高马的马蹄扬起尘土向自己席卷而来,当头的蛮人高高举起手中大刀,就要向她挥下。 傅琅认命地闭了闭眼睛,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我真倒霉。 . 腰间一紧,傅琅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凌空被拽起来,抛到什么东西上,大头朝下,肚子受力。腰腹被颠得生疼,她大着胆子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在马背上,并没有被杀——没有被杀,就是被掠,简直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傅琅在马背上挣了几下,骑马的人正奋力驱驰,抬手便是凌厉之极的几鞭甩下,马越发跑得快如闪电。傅琅鼻子里全是扬尘烟灰,脑子里又不停闪过刚才看到的人头,肚子被颠得七上八下,简直生不如死。她气性上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挣不开,只好破口大骂:“王八蛋!要杀就杀,这样欺负人算什么本事!你是不是听不懂?听不懂我教你啊!王——八——蛋——!” 她在马背上气息不稳,骂人也骂得支离破碎,没有气势只有好笑。马上的人像是很无奈,誊出手来拍拍她后背:“别乱动。” 那人声线温凉,却不是蛮人,而是个女子。又有些熟悉—— 傅琅脖子都要扭断了,费劲巴拉从马肚子上抬起头来,用一个如假包换的斜眼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那人仍穿着那副灰扑扑的甲冑,头上却没有束冠,像个小兵一样简单束着,显然是睡下了又起来的。脸庞被大火薰得出了些薄薄的汗,大概在马上颠簸得厉害,几缕碎发散落在脸庞上,被汗水沾湿,一缕一缕,也有几分凌乱。然而她神色镇定,倒并不狼狈。有人家的墙被火焰扑倒,金红火舌翻卷过来,映得她雪白脸孔染上红光,这么亮堂堂的,傅琅终于看清,这正是傍晚时救她的那个军装女子! 断墙挡在路中央,她毫无慌乱,向上一提缰绳,那马也机灵,前蹄抬起,轻轻巧巧越过断墙,闪电一样在大火中疾驰。傅琅被吓得叫都叫不出来了,手脚乱扑,那女子按住她的腰,缓声道:“别怕。” 傅琅被呛得咳咳两声,欲哭无泪:“不是我怕啊!再这么在火里燎一会,我眉毛头发都要没了!” 那人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怎么会。” 傅琅喘了口粗气,结结巴巴道:“怎么不会?你这……你这人,把我拉……拉上来也不说一声,吓得我……我还以为要被蛮人掠回去做……做小老婆了呢……!” 那人道:“蛮人不要小老婆,蛮人吃人肉喝人血,”她这么说着,右手马鞭却向外一挥,有人应声倒地,大概有蛮人被她一鞭甩下马去了,这才低头看了傅琅一眼:“姑娘,你倒不怕,还在那解绳子玩。” 傅琅被颠得一口气有一口气没有的,还要辩解:“我……我不会……赶车……后来……解不开绳子……我不是就上去赶车了嘛……哎……你能不能……让我坐起来……” 那人听她说话断断续续的,终于皱眉道:“你难受?那就坐起来。”说着伸手就要扶她。 傅琅求之不得,正要把手交给她,突然又把手抽了回去,道:“等一……” 那人关切道:“怎么了?” 傅琅的“等”字没出口,干呕了几下,然后伏在马上吐了个稀里哗啦,只觉得头昏脑胀,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那人顿了顿,不甚熟练地在她背上拍拍揉揉,道:“好点没有?” 她声线柔和,手上倒也不耽误正事,马鞭闪电般落下,又打落几个蛮人。最后见傅琅抖抖索索抓住了缰绳,索性不再扶着她,不知从哪里抽出把长刀来,在大队蛮人兵马中厮杀一阵,硬生生撕破包围圈,马蹄这才慢了下来。 . 傅琅吐完了,也没了说话的力气,伏在马背上由着颠了半晌,那人像是突然想起还有她这一号人似的:“要坐起来吗?” 傅琅没力气瞪她了,点点头,由着她把自己掀起来扶着,侧坐在马上。 那人看看她:“你脸色不好。” 傅琅心想,这个人有意思了。她这大半夜被蛮人追着砍、踩了死人身体、看了死人脑袋、又大头朝下颠了半夜,脸色要是还好,那早就该投军大杀四方去了,没准还能混个将军当当。 想是这么想,毕竟自己人在人家马上,也不得不低头。捡了一条跟人家没什么关系的说了:“刚才没说完。我不是赶车嘛,那个驴车上有个死人脑袋。我没见过,害怕来着。” 那人似乎面带同情,点点头:“哦,害怕来着。我明白了。” 傅琅看她表情,顿了顿:“其实你不明白吧?” 那人看看她,又移开目光,也是沉默了一下,才说道:“……确实是,不太明白。我是不怕死人的。” 傅琅抿嘴点点头:“哦,你不怕死人来着。我明白了。” 那人道:“你这意思是我错了。” 傅琅回身拱拱手:“不敢不敢,还要多谢您救命之恩。” 那人被她闹得笑了起来。她虽然肌肤有些苍白,但长眉之下眼睛极亮,又映着火光,倒多了些活气。笑得也不出声,也不露齿,只是唇角微微扬起。这样一副脸孔本来和这一身甲冑极不相称,但她神态落落,加之手持长剑,扎着个小兵一样的发髻,额上又有点细细的汗,既像男青年,又像女公子,竟然没有一丝不妥。 傅琅不知为什么看得脸一红,连忙扭回头去看着前面,觉出那人身上有股十分好闻的味道,像是佛手,又像是梅花,呼出的气轻轻吹拂在她耳后,有一丝丝的痒。她躲了一下,又怕尴尬,没话找话道:“现在要去哪里?” 那人沉吟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得赶去城南军营,已经走得很远了,没有办法送你回去。请姑娘跟我到军营,过几天等此间事情了了,一定把你送回来。” 她虽然话说得十分客气周全,但傅琅也隐隐约约猜到了她的身份。齐军中没有头衔却位高权重的“公子”,连姜宪都要给她磕头,又是个年轻女子——她的身份简直不能更好猜了,八成就是那传闻中代君王执政统军的齐国大公子裴瑟!傅琅心跳如擂鼓,只觉得喉咙口都发紧。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燕州那年轻男子要她找的人就在这里! 她定了定神,强自按捺,心思一转,想想眼下又是蛮人突袭燕岭,又是这场大火,想来军中城中都事务繁忙,大概裴瑟是没办法这时抽身的,那么自然也不大会送自己离开,如此一来,倒省了傅琅不少事。 但裴瑟不说自己身份,傅琅也不点破。她耸耸肩道:“那也没有办法啦,只能听你的了。” 裴瑟大概点了点头,因为傅琅感觉她的气息上下动了一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感觉如此敏锐,也许是刚刚在马上倒栽葱小半天,五感都通透起来。傅琅想笑,正想说“我又看不见,你点头做什么?”,又把话生生吞回肚子里,因为想起了傍晚在墙角时她的派头——伸出一只手是要手帕,扫一眼是在人群里画了个圈,一个“查”字就要姜宪汗如雨下——这位显然是个能少说一句话就绝不开口的主儿。 城中四处有流民逃散,流火四起,好在守城的将士反应还算迅速,突袭进城的蛮人已有大半被驱赶或斩于马下。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人家渐渐稀疏,荒阔野地上远远看见了大片军营篝火,隐隐有隆隆之声,雷声一般滚来撼动大地。傅琅极目远望,原来是骑兵铁蹄整军待发,青铜铠甲的冷光蘸着火光和月光洒满整片荒野,夜色沉沉,一眼之间竟看不清有多少人马。 傅琅喃喃道:“这得有多少人啊……” 背后的人沉吟道:“大约是四万。” 傅琅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却没回答,一抖缰绳,两人骑着的马长嘶一声,撒蹄狂奔起来。北地的晚风涌上来,吹干了那层薄薄的汗,又丝丝缕缕扎进脖颈里面去,傅琅似乎能感应到身后那人的不悦似的,咬着牙默不作声。 这匹马极其高大健壮,跑得快如闪电风雷,几乎只用了片刻,就到了那数万将士骑兵之前。 . 那人紧了紧缰绳,马放慢脚步,慢慢在骑兵排面前睃巡了半圈。她不说话,就没人敢出声,一时之间耳边只能听到马蹄擦在荒草上的声音,夹杂着北风呼啸,令人胸中顿生悲壮。傅琅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当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马继续走了几步,又被勒住,停在正中央。傅琅听她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姜统领何在。” 她声音清朗,并不高声,却能传到阵中。过了片刻,姜宪从兵阵后面拨开人墙走了出来,在阵型中间跪倒:“属下参见大公子。” 她冷哼了一声,突然拨马向一旁营帐行去,马蹄不疾不徐,几步之间就把姜宪甩开。姜宪知道利害,不敢怠慢,也迈开步子追上去,总算在营帐前追上了那匹马。 裴瑟跳下马去,又伸出一只手给傅琅。傅琅虽然不大会骑马,但本来就是侧坐,下马倒不至于十分狼狈,就着她的手,身体一滑就轻轻落了地,这才发现裴瑟个头比她高出一两寸,于是微微仰着脸笑道:“多谢你。” 她点点头:“小事而已。” 傅琅见她刚才一身杀气,这时候却又和善起来,心想这人架子不小,翻脸倒是很快。 姜宪气喘吁吁跑过来,见她仍站在营帐外,也松了口气,行礼道:“属下救护来迟,请大公子降罪!” 姜宪知道这次大公子在燕岭受袭,孤身突破重围,从城北到了城南,想必波折不少,多半要动真气。他只是个小官,不过去年才被擢升到这个位子上,实在摸不准这一位的脾气。况且他自认守城严密,这次燕岭城一夜之间被烧的烧抢的抢,姜宪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当下他也只好把能调的兵都调来,顺便又送了人快马加鞭去沈城请林将军调兵来援救。 果然见她低头拿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一手把手中缰绳往一边木桩上一甩,缰绳牢牢套住,又打了个结,这才问道:“你做了什么?躲在骑兵阵营后面?金丞相点你守燕岭城,如今看来倒是要全燕岭的骑兵守着你?” 姜宪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毕竟他方才的确在阵营后,不曾做过冲锋陷阵的打算,也是自己考虑不周。 只听营帐里一阵人声,有人掀开帘子走出来,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也是一身铠甲,黑黑乱乱的胡子,见了他们只是一拱手:“大公子。” 后面跟着的却是个年轻姑娘,也是个子高挑,穿着甲冑,满脸焦急之色,从那男子身后绕过来,看见了大公子,几乎要哭出来:“公子!您没事?怎么过来的?这一路都是蛮人,还烧着大火,赤玉还以为……” 傅琅站在她身边,看她抬手拍了拍那赤玉的肩膀,一面向那黑胡子略微颔首道:“林将军,有劳你带兵过来了。” 那林将军一开口,倒是和赤玉一样的话:“公子怎么过来的?” 她指指一旁拴着的马:“抢了蛮人的马。”指指马背上,“抢了蛮人的刀。” 傅琅心里一跳。她住的那间驿馆在城中,原来她把自己捞上马背的时候已经是从城北一路向南砍杀了半座燕岭城。方才自己还在琢磨她哪来的长刀,结果她说是抢的……傅琅只知道裴瑟统军,身手想必不错。却不曾想过她真会冲锋陷阵,而且身手居然是十二分的不错。她打了个寒颤,幸亏在马上时没惹她。 林将军果然不甚惊奇,反倒看着那匹马啧啧称奇:“公子,蛮人的马真的是好!看这一身皮毛,看这腱子肉!” 赤玉对林将军爱马成痴见怪不怪,只打起帘子:“公子,进来说话吧。”眼睛扫了一圈,停在傅琅身上,“公子,这位是?” 她脚步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收回脚站定,回头扫视半圈,目光定在了傅琅身上。 傅琅脑袋里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她如果知道了自己是陈国的傅琅,那时会怎样。 营帐内灯火通明,一打开帘子,荒野上的风顿时灌进帐内,吹得灯火忽明忽暗。映在人脸上,显得裴瑟神色不定,眼里却映着猎猎的火苗和旗旛。词句搅合着风声灌进傅琅耳朵里:“在下裴瑟,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傅琅看着她工整的嘴唇一开一合,不知怎么的,竟然打了个磕巴,咳了一声才说道:“我,我叫卫琅。” 第4章 第三章 裴瑟眼底似乎有笑意,灯火一闪,似乎又没有。她也只是停了一瞬,转身就继续向帐内走去,傅琅跟着林将军等人走过去,只听裴瑟边走边把马鞭递给赤玉,又吩咐道:“去带卫姑娘安置。” 赤玉接过马鞭,看那马鞭已经是破破烂烂,可想而知裴瑟这一路艰难。她事主忠心,难免分了神,应了一声,随口问道:“姜统领,这营中可有合适的地方?” 姜宪略一沉吟,道:“城南是临时的营地,不过管军粮的营中……” 裴瑟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你让他安置?算了,卫姑娘就跟我在这帐中。卫姑娘,你意下如何?” 姜宪一头雾水,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了这位王长女,也不敢辩驳,站在原地挠了挠头。 赤玉却心知肚明,姜宪今天一连几次办事不力,先是傍晚在城中被裴瑟碰到了为非作歹的部下,入夜又被蛮人闯进城来烧杀抢掠。这些也许还怪不得他,最犯裴瑟忌讳的恐怕是方才他指挥骑兵精锐挡在阵型前面,自己倒在后头。虽然并不是正式作战,但裴瑟毕竟出名。哪怕傅琅这些年窝在安期楼里不问世事,也曾有耳闻,齐国大公子性子虽然温和,在军中却是凡事身先士卒,强硬之极。姜宪是个愣头青,一连三次犯禁自己还不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倒霉。 傅琅也有三四分明白,同情地看了姜宪疑惑的后脑勺一眼,对裴瑟点点头:“这里很好啊,只是会不会打扰……?” 裴瑟走到模拟燕岭地势的沙盘前,对她摇摇头:“不必担忧这些,卫姑娘一切自便。” 裴瑟低头在沙盘上比划了一下:“林将军,你这一路过来,可有遇到蛮人继续南下?” 林将军摇摇头:“燕岭到沈城一路都是我军驻兵,从燕岭南下可不比翻过燕岭容易。” 赤玉道:“何况蛮人就算连破两关闯出燕岭,也早被冲散,散兵游勇,难成大事。”她摇摇头:“公子,我们与蛮人这些年往来不少,我们这边是怎么样的布局,他们也心里有数,不会再南下侵扰百姓。” 裴瑟却不再看沙盘,沉吟半晌。 赤玉跟随她多年,把裴瑟的性子摸得比自己还清,看她不说话,便挥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去。姜宪一愣,满脸沮丧,行了个礼才出去。偌大营帐中只剩几个人,陡然空了许多。 傅琅道:“那我也……” 裴瑟却摇摇头:“不碍事。外面凉,你就在这里。” 傅琅索性坐下了:“好啊,反正我也没地方去。姜统领礼数那么全,我都不好意思了。” 裴瑟低声道:“他毕竟是沈城姜氏。” 她不再跟傅琅多说,几步走到桌案前,听林将军说道:“公子,这次蛮人来得蹊跷。去年收成不错,眼下也快开春了,那边不会如此困窘。” 傅琅跪坐在一边,透过一圈人,试图用目光从人缝里把裴瑟扒出来,见裴瑟点了一下头:“是蹊跷得很。赤玉,我不在朝中的消息,不就那么几个人知道?” 傅琅心道:原来她这时候果然本该在平阳的,大概是封锁了消息,跑到燕岭来。难怪今天穿着小兵的铠甲,灰扑扑的。 赤玉道:“这些年公子对外称在国都,却到地方办事,这事我们也做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没出过这样的纰漏。” 林将军道:“公子是怀疑什么?” 裴瑟道:“入夜时我在城北,曾有人暗杀,但并非蛮人,被我击退。那时我便叫了赤玉去找姜宪搬救兵,赤玉走后,蛮人才进了城。蛮人若要进城,自然是翻过燕岭,从城北进城。但是,”她皱起眉头:“赤玉,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 赤玉答道:“城西。” 裴瑟道:“何况燕岭气候严寒,百姓为求暖和,所居住的房屋多半由土石建造,哪里那么容易烧成一片。” 林将军大皱其眉:“城中有人放火。” 裴瑟道:“蛮人进城前火已经烧了起来,当时火光冲天,又有蛮人四处劫掠,我便抢了匹马,要到城南大营来指挥灭火和防御。可是在途中,又有另外一队人刺杀。仍旧不是蛮人。” 赤玉惊道:“公子可有受伤?”见裴瑟摇了摇头,她放下心来:“公子行踪泄露,两队人马先后行刺,蛮人进城,城中大火,这几件事恐怕不是巧合。” 裴瑟点点头:“叫姜统领进来。” . 姜宪见裴瑟叫他进来,一时还不敢进来,掀开帘子先探了下头。他神情沮丧,傅琅看得发笑:“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哭呢。” 姜宪哭丧着个脸:“我哪里敢?” 裴瑟见他在门口磨蹭,又是一皱眉,道:“姜统领。” 姜宪不敢怠慢,行了礼又几句话汇报了城中情形,大致是说蛮人已出城,但火还未扑灭,已遣了将士前去帮忙灭火,另外也加给守城部队加派了人手。 裴瑟点了点头,又道:“做得很好。” 姜宪愣了半晌,耳朵都憋红了:“属下当不起!” 他弄得一屋子人哭笑不得,裴瑟敲敲桌子:“好了,姜统领,你做事认真,我们都看在眼里,只要凡事动动脑子,总不会差的。我这里有些事要办,先拨二十骑兵,跟赤玉去我之前的住处拿些东西来。再把你营中精锐调五百人来到我帐下,天亮前可调得齐吗?” 姜宪使劲点头:“没有问题,属下这就去!” 裴瑟道:“另外,这季节干燥,估摸着完全扑灭大火,也要两三天。真要等到那时候,燕岭城都要烧光了,多加人手到城中帮忙。再派人去城尹那里看看,若他还没准备赈灾粮和药品,给他带个口信。” . 姜宪领命去了,又有别人进来请示。她一条条命令发下去,井井有条。傅琅烤着暖暖的火炉,那些字句全都变成催眠的经文,困意终于席卷上来。她折腾了大半夜,又吐了一场,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也懒得理会,窝在被子里闷头睡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傅琅闭着眼睛擦了擦嘴,只听自己的肚子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咕噜”,窝着没动,却只听有人在旁边说道:“卫姑娘醒了?” 她脑子反应了半晌,才笑眯眯睁开眼睛起身:“大公子好。” 门口站着裴瑟和赤玉,赤玉仍打着帘子,裴瑟刚刚走进来。外面天光大亮,她换了件干干净净的白袍子,站在那里更显得出奇地洁净。傅琅心想,真是人靠衣装,脱了那身灰扑扑又不合身的铠甲,这人真是好看极了。 裴瑟闪身让赤玉进来,大概听到她肚子响了:“你饿了?这里有些……东西,过来随意吃点。” 赤玉身后还跟着个小兵,手里端着食器等物,走进来放在桌上,又行礼出去。傅琅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才知道裴瑟为什么说这些“东西”。只是些麦仁菽粟,大概只是煮熟了,因为看着全无味道。 裴瑟见她没动,坐在案前道:“军中物资贫乏,又是这个季节,卫姑娘将就吧。过几天开拔回城,到时就会好些。” 傅琅笑道:“这倒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贵为大公子,竟然也只吃这些。” 裴瑟笑笑,也不答言,打开赤玉递过的东西,一目十行扫了一眼,低头写了几个字,就把那折子合起来放在一边,又打开一本看了起来。 傅琅端起碗,裴瑟一直在批阅东西,赤玉也是个不吭声的。帐子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火炉中火炭燃烧哔剥之声。 傅琅吃了几口,那些东西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却很是顶饱,几口就吃得半饱。她放下碗:“大公子在看什么?” 裴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食物刚刚出锅,想必还是烫的,她吃得嘴唇红彤彤。 裴瑟道:“是奏折。” 赤玉叹口气:“公子人不在朝中,这些事情还要挂心。昨晚我回去找了半天,柜子都烧了一半,好在折子没事。” 赤玉也像军中将士那样简单挽着发髻,穿衣倒是大不一样,跟裴瑟一个路数的谨严讲究,更显得纤细秀气。她忧心忡忡地皱着个眉头,惹得傅琅笑道:“你其实想让这折子也烧了,你们公子就不用着急看了,是不是?” 赤玉也笑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公子辛苦了这些年,我们都习惯了。等三公子回来就好了,也不过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傅琅冷不丁听她提起三公子长豫,只觉得心里突的一跳,没再接话。只听裴瑟道:“赤玉,有几本折子得加急送回去。你去问问姜统领,有没有合适的快马骑兵。” 赤玉去了片刻就回来:“备好了,公子批好就交给我。” 裴瑟想了想:“还是等一会,看完了一并处理。先送个信去给长豫,叫他路上多加小心,在沈城去跟姜家再领些兵马护卫,不要耽搁,快些回国都。” 她正说着,林将军又进来了,一眼看到傅琅站在桌前,于是拱手先跟她打了个招呼:“卫姑娘。”这才禀道:“公子,昨夜姜统领来求兵,我不知这边情况如何,便临时调了四万骑兵过来。如今燕岭已定,属下可以带兵回去了。” 裴瑟道:“那是自然。只是。” 林将军道:“只是什么?” 裴瑟道:“只是,我这里都出了细作,林将军今后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林将军知道她还在惦记昨晚说起的事,也宽慰道:“其实我在外面也听姜统领说了,这次蛮人来城中虽然也是烧杀,但和从前并不一样。这次看起来虽然凶猛,但其实只是杀人破坏,并没有抢劫财物女人。这样一想,的确这次全是冲着公子来的。这次好在公子无恙,也不必太过介怀了。安排些人暗中查探,再换换身边的人,大不了找个靶子把人引出来。” 裴瑟仍在思虑,姜宪又来报:“公子,有人来访,说是三公子随扈。” 裴瑟眼里有了一点笑意,道:“请。” 赤玉道:“公子正说要遣人去知会三公子路上当心,三公子倒送信来了。” 傅琅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往人群后退了几步。 那人进门就拜:“大公子,三公子昨日已到燕城。” 已到燕城。傅琅心想,两天前就到燕城了。 裴瑟皱眉道:“怎么走得这样慢?” 那人道:“属下不敢隐瞒。陈侯送了三公子与使臣不少重礼,诸如金石玉器,舞女歌伶,满打满算拉了几十车——” 林将军皱眉道:“送的什么?” 那人又说了一遍:“舞女歌伶总有上百,其中还有不少陈国出名的艳姝,傅琅、燕飞、阴芃等人都在齐列;金石玉器,也有几车……” 林将军挥手打断道:“不必说了!送这些东西给使臣和三公子,不是折辱是什么?新陈侯也是狂妄得很,十年之期已到,还要留这么一着恶心人——” 傅琅从人缝里偷着看了裴瑟一眼,见她面色沉稳,但明显是不高兴,虽然傅琅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感觉到她的不高兴。裴瑟转了一下脸,眼睛落到了傅琅身上,傅琅觉得那一眼没有一点温度似的,心里莫名难受了起来。 裴瑟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傅琅,沉默了一阵,派了人护送那人回长豫队伍中去。 第5章 第四章(上) 裴瑟经林将军一席话,也动了心思,当日就暗中叫人去查,一路顺藤摸瓜,从她之前住的驿馆,到在燕岭见过的官员军士,到这一路联络送信的人,再到朝中知道她不在平阳的人,事无巨细,毫无遗漏。 外面天冷,军中又尽是大老粗,傅琅没地方去,成日在裴瑟帐中吃吃喝喝睡睡,看着裴瑟派兵赈灾会见形形□□的人,有时候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空喝。赤玉不比裴瑟悠闲,里里外外迎来送往也是忙得晕头转向,傅琅道:“你跟着你家公子忙成这样,怎么不多找个人帮手?” 赤玉道:“这两日的确事多,过两天回了平阳就会好些。” 傅琅心一动:“你们什么时候回平阳?” 赤玉道:“看公子意思,忙完这边事情就回去。总还得要三四天。” 傅琅点点头,转身在火炉边呆了一会,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几天后城外驻军各自归位,城尹便来请大公子回城,裴瑟看了看窝在被子里在睡今天第三觉的人,答应了。 . 一行人回燕岭城,裴瑟这几天大概也是累得狠了,竟然跟傅琅一起坐了马车。道路不平,马车一颠一颠,她就着那一颠一颠居然打起了盹,头也垂了下去。 傅琅正伸手掀开帘子看车外景象,只觉得肩膀一沉,裴瑟竟睡得把头搁在了她肩上。从这里看去,她肌肤极白,日光隐约漏进来,照得她的耳朵红彤彤的,细微的血管都显了出来。傅琅这才发现她皮肤像是很薄似的,领口里脖颈上还看得见青蓝的血管。她的发丝有几根拂在傅琅脖子上,有一点痒。 傅琅不敢乱动,却看着裴瑟头上的一根白玉发簪渐渐松了,就要滑下去。她索性轻轻把那白玉簪抽出来,裴瑟的满头长发顷时落了下来,披在肩头。她发色有一点浅,傅琅想着。那白玉簪握在手中,凉丝丝的。 这样靠得极尽,傅琅能听到她的呼吸,极轻,又有点快,像只小猫似的。想法刚刚成型,傅琅又笑了自己一下。 大概是大火之后外面道路仍未清理干净,马车猛然震了一下,傅琅肩膀一轻,裴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傅琅笑嘻嘻的:“大公子睡得好吗?” 裴瑟摸摸被晒得红红的耳朵,声音有点哑,声音几不可闻:“耳朵怎么这么烫。” 傅琅没听清:“什么?” 裴瑟倒没再说一遍,看看傅琅手里的发簪:“我睡了很久?” 傅琅张开手把发簪放在她面前:“没多久啊,也就是千八百年吧。” 裴瑟被她逗得抬了下嘴角,拿起发簪,自己把头发重新束起来。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卫姑娘,快到了。” 傅琅道:“那我、我也该走了。” 裴瑟有一会没说话,过了半晌才开口,有些凌厉:“你走什么?”她从来讲话温和,甚至有些温吞,哪怕是那日责令姜宪,也是有礼有矩的。这一下变了样子,傅琅几乎觉得是自己的幻觉,有些反应不过来,结巴道:“我,我……” 裴瑟又缓声道:“我都没问过,卫姑娘一个人在燕岭做什么?” 好在傅琅早就想好了一篇话,此时派上了用场,对答如流:“我小时候和父母亲失散了,这次回来寻亲。” 裴瑟道:“那之前呢?” 傅琅道:“之前……之前在人家做工。赚够了钱,就回来了。”裴瑟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温润之间一时没有情绪,一时有些冷意。她被看得发毛,几乎要丢盔卸甲把真话吐出来,却听裴瑟再开口,还是十分温和的声音:“既要寻亲,一定要人帮忙。卫姑娘不必走了,还跟我一道,我派人帮你找。” 傅琅长出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又觉得心里有些失落。她想走是真的,不敢明说理由也是真的。 裴瑟道:“卫姑娘不愿意?” 傅琅垂头丧气应付道:“我知道是因为我在你营帐里听了那么多军机大事,才不让我走。你放心,我不走,也不会说出去的。” 裴瑟闻言一愣,几乎笑出来,看她有些赌气又有些委屈的样子,居然抬起手来摸摸她的后脑勺:“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但你愿意这样想的话,那也很好。”靠得一近,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又钻进傅琅鼻子里了。放在往日,肯定要腆着脸去问薰的什么香,此时却没来由沮丧了起来。 . 虽然回了城中,吃住不愁,然而燕岭流民四散,又罩着蛮人闯入的阴霾,并算不得十分安生,因此裴瑟下榻的驿馆也是重兵把守,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铁桶。从窗前看去,正是西边,越过燕岭西翼重重的荒原,再走一天的官道,就是燕州。 傅琅俯身出去,这里是二楼,清楚看到对面楼下一对中年夫妻把满当当的货物装在驴车上,正要套车。坐在车辙上吃糖的小姑娘约莫六七岁,被父亲抱下来,站在地上脆生生问道:“爹,我们又要去哪里啊?” 她父亲擦了擦女儿嘴角:“这燕岭太乱了,你看,你手都烧伤了。我们去南边,找个好地方。” 小姑娘道:“可我答应阿川哥哥要一起玩的。” 她父亲遽然变色,蹲下身来厉声道:“不能叫阿川哥哥,说过几次了?那是大人家的公子,岂是我们攀附得起的?爹跟你说,你要听着,贵贱有别。贵人叫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尽力去做。做不到,便想个法子抽身。爹娘如今就是如此,你也要懂事了,知道吗?” 他声色俱厉,小姑娘只觉得委屈,两泡眼泪盈在眼眶里,被母亲抱上车去。车轮辘辘滚动,带起两道尘土。 傅琅站在楼上,只觉得那男子一席话像是对自己说的一样。从傅琅在燕州逃出使臣队伍到现在,掐指一算,其实只不过十多天。混到裴瑟身边,也不过几天。然而之前的一切却都像阵烟。逃出前那个辗转未眠的夜晚,燕州城驿馆里那块几乎跪了一夜的冰冷地板,甚至在安期楼茫然西顾的日日夜夜……被燕岭劲利的朔风一吹,昨日种种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胸口一块挖不出来的闷气。 燕州那男子要她做的事情,若放在数月前,美玉珠宝金银在她眼中是最可稀罕之物,为了这些,她大可把良心揣在袖袋里不理。放在眼下,却似乎不行。 傅琅站在窗前看了大半天,直到太阳彻底升到中天,阳光晃眼之极,才抬手挡了挡眼睛。 一旁的裴瑟从一桌子奏折上抬起头来:“卫姑娘,日头那么大,你也不怕坏了眼睛。” 傅琅转身离开窗边,初春的阳光洒了一地。 她走到裴瑟跟前,轻轻说道:“大公子,其实。” 裴瑟抬起头:“其实什么?” 她眼里是货真价实的疑惑。 傅琅笑笑:“没什么。” . 夜里风凉,傅琅紧了紧外衣,在驿馆一楼的墙角蹲着等那侍卫走开。北地夜间寒冷,北风猎猎,透过门缝吹进来,傅琅打了个哆嗦,暗暗佩服外面的侍卫。那侍卫站得像根旗杆,岿然不动。傅琅一咬牙,索性不出门,在驿馆里绕个远路,绕到东面去。 这驿馆里原本防卫森严,到处是佩刀剑的卫兵。裴瑟知道傅琅手无缚鸡之力又能惹事,特意嘱咐在她这里多加了十数人看守,傅琅叫苦不迭,面上还得笑嘻嘻插科打诨。暗中探看数日,发现驿馆里最少人防卫的反而是东边裴瑟那里。大概她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又仗着身手不错,所以并不十分担心。东面果然无人把守,傅琅推门出去,从贴身里衣里拿出一支小拇指大小的骨哨,放在嘴边一吹。出声极其微小,是声再自然不过的鸟叫。 片刻就有信鸟飞来,傅琅不敢耽搁,把手里窝着的一小条信纸绑在信鸟腿上,见信鸟飞走,才推门回去。 一楼东面本来空着,这几日改成了沐浴用的房间,所以此时倒亮着盏微灯,静寂无声。不过裴瑟平常都在二楼办公,傅琅探头一看,楼上房间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想必是还没有睡下。傅琅这么想着,鬼使神差一般,伸手就推开了面前的门。 里面却点着火盆,暖烘烘的,挡着一扇围屏,屏后云蒸雾罩,却是有人在沐浴。 傅琅一愣,却听那人慢腾腾开口:“赤玉?进来怎么不关门。”那声线有些慵懒似的,带点沙哑,却仍是温凉平和,正是裴瑟。 傅琅没吱声,心想,原来自己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她就在一墙之隔。 只一个瞬间的沉默,已经招得裴瑟警觉起来。只听一阵水声,她又问了一声:“什么人?” 傅琅只听衣料窸窣之声,开口道:“是我。” 裴瑟见果然是傅琅绕过围屏走了过来,也松了口气:“吓了我一跳。你怎么来了?” 傅琅道:“听说这里改成了澡房,我就来看看。原来是你在这里啊。” 裴瑟只草草披了件象牙白的袍子,脖颈上沾着几点水珠,慢慢从细腻肌肤表面滑进领口。她本来肌肤苍白,大概是被热气一薰,脸颊上倒有了一点血色。傅琅不知怎么的,喉咙哽了哽,有些发涩。 赤玉此时推门进来,手里捧着衣物,看到傅琅也有些意外,并不多言,先服侍裴瑟穿衣。裴瑟一边披上厚重外袍,看看傅琅:“卫姑娘,我是白天没空,才晚上来洗。你要洗,就白天再吩咐他们,晚上当心着凉。”说着就咳了两声。 赤玉道:“公子自己也不小心,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回头又染风寒。” 裴瑟抬眼似笑非笑地冲傅琅一挑眉:“我方才是有些着急。” 傅琅脸一红,却听赤玉疑惑道:“我不过上去拿衣服,公子着急什么?” 裴瑟却道:“是天太冷了。走吧,卫姑娘,去我那里喝些热茶。” 木质楼梯纹理清晰,裴瑟走过,留下几抹水痕。傅琅亦步亦趋跟着她,也有些丧气。 一时裴瑟进了房间,傅琅正觉得气氛尴尬,见那桌上堆着小山一样的奏折书章,便走过去整了两下。 赤玉生起炭盆,斗室内渐渐暖和起来。裴瑟把外袍脱了,露出里面一尘不染的袍子。 傅琅正把一摞折子放下,抬头看得一愣:“你要休息了?” 裴瑟一边继续脱了长袍,又露出雪白中衣:“还没有,只是在床上再看会书章。” 傅琅刚想告辞,赤玉却笑道:“卫姑娘在真好,把我的活都做完了。” 裴瑟轻轻笑了一声:“我也想说。这里有卫姑娘,你先去休息吧。” 赤玉向来利索,闻言一句话都不再多说,起身出去不算,还顺手关上了门。 裴瑟上了床,盖上被子,靠在床头。傅琅听她窸窸窣窣翻开书,又没了声音,一时之间室内静得连窗外隐约的风声都听得见。傅琅简直想剁了自己的手,干嘛手贱跑过来整理这些东西?只是苦于手边没有刀。又担心是不是自己露了马脚让她发现,心思转得飞快,同时又不敢走神,十分煎熬。 过了半晌,只听裴瑟道:“卫姑娘,你急着走吗?” 傅琅条件反射地抬起头:“不急啊,怎么了?” 裴瑟拿起手上厚厚一叠书章,向她点了点道:“我今夜得看完这些,耽搁不得。劳烦你,若见我睡着了,就叫醒我。”她笑了笑:“赤玉总是不叫,所以我让她出去。” 傅琅松了口气,原来她不是起疑心,这么一来自己也没什么担心的,点头道:“没问题,你睡吧。” 裴瑟道:“不会很久,有火,有点心,有茶,卫姑娘自便。” 傅琅在一边慢腾腾整理那些书章,心里啧了一声。她怎么会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又要看奏折,又要改奏折,看完小山一样的奏折又看小山一样的书章,看书章还要勾勾点点记诵……春娘常说业精于勤荒于嘻,总要她日日练嗓子读词,她还老不愿意,现在已经很久没练习过了。看看裴瑟,做大公子真不容易,换做自己,一天都不肯做这个公主。书章再多,也仍是整理完了,傅琅再没事情做,坐下来喝茶。那茶杯触手冰凉,原来已经过了有一会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榻上的人,仍然聚精会神在书章上勾画阅读,烛光氤氲,微湿的头发贴在雪白后颈上,又沿着下颌线条走了一半,再往前是她软软的下巴,看起来……十分好捏。炭火哔剥一声,傅琅一个激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第6章 第四章(下) 傅琅不知自己怎么睡过去的,醒来时在自己房中,天光大亮,头脑昏昏沉沉。耳边听得听院外乱哄哄了一阵,又安静了下来,她反倒醒了。走到楼下一问,才知道今日裴瑟去城尹府中叙事,她一走,守兵顿时呼啦啦跟去大半,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看守。 傅琅在窗边站着想了一会,把在燕州城时长豫跟自己说的那一番话过了一遍。他原本是要傅琅想办法粘在裴瑟身边,时时汇报裴瑟动作,那信鸟和骨哨便是他给的。然而细细想来,他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子,不然何必找傅琅这么个跟裴瑟八杆子打不着的。那么……她不做这件事,也不是不行的吧?眼前总挥不去裴瑟凉丝丝又暖融融的样子,这样一个人,一定想不到有人派了她来算计自己吧?她是喜欢这个人的,十万分的不想糟践了自己这份喜欢。她爱钱财,说到底只是为一份安稳干净的生计,实在没有,也就罢了,远走高飞,到何处都可立身。 檐下麻雀扑棱棱展翅飞走,激得傅琅一个激灵。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急匆匆穿了衣服,拔腿就往外跑。守卫奇道:“卫姑娘要去哪?我们跟您去……” 傅琅回头摆摆手:“不用不用!” 一路跑出驿馆门,傅琅才有些呆住了。门外车水马龙,燕岭离任何地方都远,身上又没钱,只凭她一双脚,能跑到哪里去? 她脑筋一转,就想起驿馆后的马厩。裴瑟的侍卫坐骑众多,但平时都栓在院后巷道,驿馆的马还拴在马厩。驿馆的人认识她,都知道她是大公子的客人,她牵匹马走,也没什么。边走边想,有人向她看来,她一抬手,用衣袖挡住脸。几步走近马厩,门口就拴着匹枣红大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解开缰绳就将马往外拉。 那马认主人,自然百般挣扎,傅琅心一急,手上用力要把那马拖出来,把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缰绳拉得死紧,耳边只听一声激烈马嘶,马蹄一抬,就要向她胸口踢来。 傅琅哪里见过这阵仗,手上缰绳又松不开,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甫一闭眼,都能听到马蹄袭来的风声。腰间陡然一紧,缠紧马缰的手臂剧痛,然后整个人向后仰倒。落地之时却没有料想中的痛感,身后像垫着什么。 傅琅睁开眼睛,眨了眨眼,伸手往身后摸了一摸。 熟悉的温凉声线传入耳中:“别乱摸。” 傅琅手一抖,偏头去看,原来自己竟是整个人压在别人身上。那人一身整整齐齐的白衣被她压得乱七八糟,沾着泥土和稻草,手里拿着剑,一脸无奈,正是裴瑟。 傅琅从牙根里挤出个笑来,手忙脚乱要从裴瑟身上爬下来,脚被什么绳索一绊,一个不小心又按到裴瑟身上,触手又滑又软。傅琅往日在安期楼也不是没和阿钟等人玩闹着这样过,却不知怎么的,这样摸到裴瑟身上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简直像被雷劈一样愣住了。 裴瑟无奈抿了抿嘴,长长地叹了口气,索性抬起一只手臂来挡住了眼睛。 门口的赤玉也是方寸大乱,连忙抬手赶人:“走开走开,都不要看了,走开走开!” 傅琅嗫喏着终于从裴瑟身上爬下来,看到刚才绊倒自己的是半截断掉的缰绳,想来方才裴瑟是在电光火石间冲过来砍断缰绳又抱着自己避开,自己才躲过一劫。不想这一茬还好,一想通才觉得右手臂又麻又痛,大概是抻着了。 裴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卫姑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傅琅垂头道:“你笑话我好了。” 裴瑟一愣:“我笑话你做什么?” 傅琅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乱编了个理由道:“我不会骑马,趁你不在……” 裴瑟忍不住笑出声来,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趁我不在,胳膊都抻着了。”她转头吩咐赤玉:“去请医师来,万一脱臼了就不好了。” 傅琅由着她一路扶回房间,心中沮丧,她刚才心血来潮去牵马,反而弄巧成拙,又没能跑掉。天虽然冷,裴瑟方才一通折腾,身子也暖和过来,抓在傅琅手臂上的手有些温热,熨得傅琅心里难过起来。她本是来算计裴瑟的,眼下不想再算计,却不能脱身,简直日日夜夜都有如芒刺在背。 医师来看过,给傅琅涂了黑压压的一胳膊草药。裴瑟看医师动作,皱眉道:“这里合适的药物难找,若卫姑娘跟我们走,过两天到南边城池,总有些好药可以用。” 傅琅疼得龇牙咧嘴,抽着气道:“没事的,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 裴瑟却抿嘴,偏开了头,不再看她。 傅琅心想,可不能再跟她走了,是时候结束了。 . 她心事重重,食不下咽,只吃一点,还要出去溜达几圈消消食。这几天城中形势也稳定下来,裴瑟撤了大半防卫,也由着她出去逛。燕岭风土和中原大不相同,傅琅毕竟是少年心性,在街上走走看看,只觉得北地事物新鲜,也起了精神,见路边有卖连环锁的,信手拿起一个来把玩。那小商人也是年轻人,见她虽然穿得并不如何华贵,但容色动人,也愿意跟她多讲几句,点拨道:“哎,再往左拨一下,再一提,就打开了。” 傅琅依言拨拉提,果然金属圆环贯开,只是手中一滑,圆环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墙角。那连环锁不过小贩信手拗就,并不值钱,小商人乐得卖个人情:“没事的姑娘,这小东西……” 傅琅却认真道:“那不行,你看着,我去给你捡回来。”说着就跟着圆环追过去,眼见圆环又被来往的人一踢,滚进街边巷道去。她低头追过去,追了几步,只觉得周边寂静得吓人,蓦然觉出不对头,一抬头,嘴已被人捂住,几步拖到僻静处。她不明就里,仍挣扎了几下,却感觉腰间一痛,已经有匕首尖抵上去。只听那中年男子沉声道:“傅姑娘,有些日子没见了。” 傅琅心里一沉,膝弯都软了,却被那人用力提着:“姑娘可别乱动,刀尖无眼,真在这里开个口子,”他手上的匕首紧了紧,“我可帮不了。我们公子吩咐你的事情,你做得很好。只是怎么做了一半就要逃呢?” 那人说话还算体面,只是手不老实,砂纸一样的手指在她脖颈上揉按几下,又要往下。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恍然听到自己呜咽了几声,“你们公子是谁,这都不跟我说一声——” 那人把手收回去:“什么都别说了,傅姑娘,好生回去,仔细看着那一位的动作,别再动别的念头,该做什么做什么。公子许给你的东西不会少,可也别想着不要了。我们公子的手段,可惜你见不到。这次你没从大公子那里跑出来,留了条命;下次真跑出来了,可就没这么好运气。现在那一位不在平阳,倒没什么好透风的;来日你跟到平阳,到时候才有你的大用处。” 腰间一松,却是那人松开了她,手心被塞进了个凉冰冰的东西,正是那个连环锁上的金属圈。她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影。 . 傅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驿馆的,只知道自己拖着脚步,穿过稀疏的人流和风沙,只觉得一直有无数目光钉在背上,冷冰冰钉进骨头缝里。驿馆门口人进进出出,箱包书箧堆了两三车,都是她这些天熟悉的物件。她站在那里看了半晌,脑子里把自己能想到的词都想了一遍,仍没想到要怎么样让裴瑟带自己一起走。——那就不想了吧,她本来就倒霉,顺着这条命,走到哪算哪罢了。 天干物燥,木质楼梯吱吱作响,她垂头走了上去,硬着头皮敲敲门,过了半晌,却是裴瑟亲自来开门。 傅琅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赤玉在一边指挥人忙活着整理满桌子的书章杂物放进箱箧,见她来了,点点头道:“卫姑娘。” 傅琅道:“这就要走了?” 裴瑟仍旧是没吭声,赤玉却直起身来,“公子,不是有话要跟卫姑娘说?” 裴瑟沉吟着摇摇头,“不说也罢。卫姑娘,朝中事务繁忙,我在外不能久留,这就回京了。” 傅琅咬了咬嘴唇,没出声,听裴瑟继续说道:“这些天虽然也派人在城内寻访,却还是没找到卫姑娘的父母亲人,实在对不住。本想请卫姑娘同我一道,路上也有个照应,姑娘如果不愿意,便也罢了。” 傅琅听到自己嘶声道:“过了这些年,本来就没有抱什么希望,劳烦大公子挂心,我就在这里再多待些日子。公子回朝也好,路上一切小心……多谢公子这些日子照拂。” 裴瑟轻声道:“怎么,卫姑娘,不送送我么。” 傅琅强笑着摇头,“公子,我最怕道别。还是就此别过吧。”她觉得眼眶有些酸,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匆匆行个礼就回身,疾步回到房中,把自己东西收拾一下,打了个小小的包袱。其实她没什么行李,不过一些细软。驿馆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兵士,把裴瑟的行李搬下去,还帮店家把所有陈设归位,顺便整理一遍。店家乐得清闲,坐在一边动嘴皮子:“大公子真是名副其实,麾下的兵士如此纪律,真是何愁不成气候……” . 傅琅背着小包袱匆匆出到大街上,回头看看,只觉得心底一片灰暗。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浑浑噩噩抬手雇了辆驴车,向前走了几条街,车夫见她形容落魄,终于提醒道:“姑娘,再走一会,大概就要五个铜钱。”傅琅闻言,下意识抬手摸摸身上,衣襟软软,空无一物。她总不能折回去找裴瑟要钱,这才想起之前居住的驿馆,那时她身上还有些金银钱财,一个小包,她当时逃得匆忙,把那小包塞在床沿,不知道还在不住。不过那些珠宝除了在安期楼时的王族封赏之外,多是使团中物,并不能随意换钱,但总有办法弄到一些。于是说了个驿馆的名字,苦笑道:“对不住,到那里拿钱给你。” 车夫疑窦顿生,生怕她赖账,鞭子抽下去,老毛驴跑得飞快,片刻就到那驿馆外。傅琅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店里小二还是之前那一个,不由松了口气,说明来意,那小二神情却古怪起来,拉过老板耳语一番。傅琅不明就里,插话道:“老板,我之前住的那间房,可还空着?若还空着,容我去找找便好。” 老板轻咳一声,道:“姑娘随我来。”傅琅便跟他走了几步,到后院去,之见后院被大火烧得只剩断壁,破败飞灰堆了满地。 傅琅一愣:“都烧没了……?那那些东西……总不会被烧的,一定还在,让我去找——” 老板却高声道:“这位姑娘,可不能血口喷人,我们可没找到什么财宝,你可别讹我们!” 傅琅是何等的人精,立时便明白过来,眼睛雪亮,冷笑一声,“你想克扣那些东西对不对?说来你不信,那些东西不是你用得起的,你留着恐怕也是自找麻烦。我眼下也不缺那些,只是要付个拉车钱,老板,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老板正是想把那些珠宝据为己有,被她说中心思,登时满脸涨红,拉着她就要出去:“我开驿馆这些年,可不过小本生意,姑娘如此血口喷人,我生意还要不要做?若姑娘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带你去见官,看看城尹大人怎么说!”他本是在城中经营多年,自然认定城尹会偏袒自己,说完这么一番话,也觉得豪气干云起来。他手劲不小,傅琅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到大街上走了几步。 那老板见她狼狈,顿时觉得多出了几分赢面。其实他做生意一向颇为老实,只是傅琅丢在驿馆中那些东西实在贵重,几乎抵得上他数年经营。巨利之下,也不由得抛开本心。又拉着傅琅走了几步,只觉得傅琅不断挣扎,倒有几分蛮劲,于是念念有词道:“姑娘,我本不愿相逼,实在是你穷追不舍,我小本生意哪里经得起你这样污蔑?你看你现在落得这样,若你不愿意跟我去见官,就罢了,我们两相方便。” 只听傅琅挣扎叫骂道:“我污蔑你?我污蔑你?你算什么,值得我污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由得你污蔑?”她多年在安期楼,虽然来往之人多是包藏祸心,但说到底王族中人到底体面,哪里见过这等无赖。她实在气得急了,声音都抖了起来,耳中嗡嗡作响,只觉得街面都开始晃动,隐隐有车马辘辘之声,视线都摇晃起来。 那老板知道那一晚她只穿着几件布衣跑出去逃难,一应行李都留在驿馆房中,看破她并无证物傍身,只是轻笑一声,“我倒真是不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不如姑娘说来给小民听听?” 燕岭城中经商小贩多半会在门外储水,寒冬中一盆水不要多久便冻出冰碴子。有几家小孩在街边玩闹着捧起水盆泼洒,对面的小孩一躲,水泼到地上,蒸腾起薄薄的水汽。 也许是被那水汽蒙的,傅琅眼里一片模糊,气得几乎发疯,耳中听到自己的声音口不择言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放到两个月前,你看见我都得下跪!告诉你,我姓傅名琅——”她话音未落,只见跑到自己身前玩闹的小孩一步跨开,泼水的小孩收力不及,一盆水直直冲自己泼了过来。满满一盆水混着冰碴子从她头脸上流下来,浸湿全身衣物,冰凉刺得骨头缝都发疼。耳边有远远近近的笑声,也许是笑她狼狈模样,也许是笑她“姓傅名琅”。傅琅哆嗦了一下,然后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眼里滚烫,随即是脸颊,伸手去摸,原来是泪。 她自小被掠到陈国为奴,又在安期楼沉浮将近十年,明知乱世中自己身份卑贱,死生全捏在人手中,一条性命并不比一只蚂蚁高贵,却心志坚忍,几乎没有眼泪。这种事情放在数月前,她大概只觉得新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欺负她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从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委屈。 是什么,是谁,给了她短暂的侥幸,让她胸中陡然生出从来不该有的委屈? 傅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触摸到热泪的右手张开,放在眼前,慢慢看着手中水泽合着冰水冰碴流进袖口。她闭上眼睛,脑中闪过某夜的金黄火光,马背上猎猎的风声,温暖的火盆,茶香渐渐冷掉,凉凉的空气里渐渐浸满像梅花像佛手的香气。某人坐在床边,细长的手指掀开书页,一页一页,长夜漫漫,填满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那静谧萦绕在脑中,被人打断。傅琅只觉得头都开始一抽一抽地疼,只听耳边有人声,高高在上,尊贵温凉。落在她耳中,像声春雷,从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炸裂在脚尖。 “放开她。” 傅琅没有回头,却觉得那老板铁钳一般抓在她手臂上的手蓦然松开。她双腿一软,再控制不住,只觉得膝盖磕在结了冰的路面上。 一面披风落在肩上,带着一点体温,熟悉的香气裹住她被浇得透湿的身躯。那人蹲下来,目光与她平行,伸出手拭去她面颊上的泪。傅琅一声不出,泪水却越流越多,那人终是叹了口气,手指拂过她湿漉漉的睫毛,声音也像是有些抖:“别哭了……” 傅琅终于克制不住,喉咙抽噎一下,颤声道:“裴瑟,裴瑟……” 裴瑟道:“嗯,我在。” 第7章 第五章(上) 虽然已经是初春,但北地春天来得晚,官道边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树下仍有经冬残雪未化。裴瑟的马车虽然宽敞,但到底颠簸,看外面景象看得久了也头晕。傅琅放下车帘,不再看。 裴瑟看了垂头的傅琅一眼,“卫姑娘,怎么不看外面了?” 傅琅憋了半晌,小声道:“……我都道歉了,你不能欺负我。” 裴瑟道:“你扯这样大一个谎,骗我这么久,我怎么不能欺负你?” 傅琅垂头不语,裴瑟看着她耳朵仍是红红的,想必被那样一盆水泼了,哪怕过了半天,到底还是冷的,忍不住心一软,正要说话,却听傅琅小声无赖道:“反正你不能再提什么‘卫姑娘’。” 裴瑟道:“好,傅姑娘。” 傅琅想到裴瑟明知自己应该在长豫的使团队伍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却不多问,一时也摸不准她在想什么。又想到自己现在骑虎难下,又不愿骗她,又不能不骗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裴瑟见她不答话,只是笑笑,低头慢条斯理把那湿答答的披风折起来,放到一边,“傅姑娘,其实,裴瑟有一事相求。” 傅琅道:“什么?” 天色已近傍晚,起了风,吹得外面枯枝乱颤,寒风呼啸,近乎呜咽。只听裴瑟说道:“傅姑娘可还记得,在城南军营时,林将军说的话。” 傅琅一头雾水,“哪一句?” 裴瑟道:“那时我们猜度我身边有细作,将我不在朝中而在燕岭的消息透给了有心人。其实仔细想想,区区细作,能成什么事?——怕的是朝中有人有了异心。这些天在燕岭,并没出什么事。可等过几天回到平阳,正是三公子回朝,重立齐国世子的时候。这个时候,不能再出事。那时林将军说,在我身边立个靶子。” 傅琅道:“什么靶子?” 裴瑟勾了勾嘴角,浮出一点笑意,“放在身边,自有人把这靶子当目标。这诱饵垂着,自然有人按捺不住,我便可后发而先制,把朝中清理干净,该除的除,该压的压。到时候,长豫即位也顺顺当当,岂不两全。” 傅琅道:“你的意思是——我?” 裴瑟认真点了点头,“傅姑娘背景复杂,身家却清白,无牵无挂,最是合适。” 傅琅道:“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啊!而且我之前……” 裴瑟抿嘴一笑,“傅姑娘不必懂这些,只要跟紧我便好。至于使团之事,更不必担心,只要跟长豫说一声便好。姑娘愿不愿意帮裴瑟这个忙?” 傅琅不知道该说什么,脸都红了,结巴道:“可是、可是……!” 裴瑟恍然大悟,“哦,我忘了,姑娘爱什么。” 傅琅虽然不是这个意思,却也一愣,见裴瑟正色道:“傅姑娘,裴瑟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可到底是王长女。金银珠宝,不敢夸口,却也绝不少。姑娘随我到平阳,无论事成与否,裴瑟府上的钱财,傅姑娘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想拿去做什么,便拿去做什么。这样可好?” 傅琅的理智想拒绝,却听到爱财多年的自己十分清晰地咽了声口水,随即开口道:“真的……吗?” 裴瑟一愣,虽然知道傅琅爱钱,却也没想到她如此直接;傅琅也是一愣,也是没想到自己能直接成这样,顿时脸烧得通红,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马车还在颠簸,自然没有地缝。傅琅扭转了头,面对车壁,简直窘得要哭出来,索性把头往车壁上一撞,“咚”的一声。 裴瑟没提防她还能出这么个夭蛾子,顿时怀疑傅琅是不是傻了,把她从车壁旁拉到自己身前,慌张道:“你做什么?” 傅琅颤抖着捂住通红发烫的脸:“不是,你听我解释……” 裴瑟才明白过来,看着她额头上撞出的一片红,收回手终于没去摸,却轻轻笑出声来。 . 马车走了两天,一路南下,到了沈丘。沈丘虽然仍是北方边境,却是通商之城,来往商客熙熙攘攘,比燕岭热闹许多。入夜时方至城中,天擦黑,城内却灯火通明,官道两侧张着灯笼,路边有小贩沿街叫卖吃食玩具,也有摆了摊子卖些小东西的,吆喝声混在一处,夹杂着空气里的酒气和街上歌坊女闾隐隐约约传出的歌声,十分热闹。 陈国虽然也有通商,却没有这样热闹,况且宵禁严格,晚上是决然没什么热闹可看的,何况她也出不了安期楼的大门。所以傅琅乍见这繁华景象,只觉得十分新奇。撺掇裴瑟道:“哎,你看那个是什么,好不好吃?我们去吃那个好不好?” 裴瑟把她从窗边拉开,才看见原来是卖糖人的摊子,敲了敲车壁,向车外的侍卫吩咐道:“去买几个糖人来。” 那侍卫面有讶色,心想大公子从来不吃这些东西,怎么今日起了玩心。他领命去了,过了片刻,却递进来满满一盒子糖人。傅琅接到手里,“这么一盒子,我吃到什么时候去?大公子,你还真的是很有钱啊。” 裴瑟在那一盒子糖里看了看,见是焦黄糖浆做成各种形状,信口道:“你要吃哪个?这个像是兔子,这个像是老鼠,这个……该是条蛇吧,这个又是什么?” 傅琅接过那一支端详半天,只见头尾尖尖,肚子却大如铜钟,样子奇怪,确实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脑筋一转,两口咬掉那尖尖头尾,囫囵道:“现在看出来了吧,是头猪!” 裴瑟见她腮帮子撑得滚圆,不由得笑起来:“好,那你就吃猪。” 那糖人本来就甜,傅琅吃了两口,已经觉得腻,又指指路边一个摊子:“那个又是什么?大公子,我们下车去吃那个好不好?” 裴瑟又敲敲车壁,这次嘱咐了句:“不用那么多。”过了片刻,那侍卫又送了小吃进来,傅琅一看,原来是巴掌大的糖饼。又是甜食,傅琅不干了:“为什么不下车吃啊?我都没见过呢。” 裴瑟悠悠道:“沈丘这里还在陈国边境上,来往高官巨贾中,认识你的人恐怕不少吧。” 傅琅默了默,放下手里吃食,闷声道:“哦,那我就不下车了!” 裴瑟竟然点了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这两天傅姑娘都别下车了,跟紧我,到了平阳才好松快些。” 傅琅没想到她真是这么打算的,顿时一声哀叫,抓着裴瑟手臂摇了半天。然而裴瑟虽然时不时有些迟钝似的被傅琅笑话,但一旦打定主意,简直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说了好几次“不行”。傅琅最终放弃了,任由车外热闹,她在车上摇摇晃晃,一路到了下榻的驿馆。裴瑟这次带的人不多,于是并不张扬,一路只住了普通驿馆,包几间房间,随便对付一夜,第二天便继续赶路。如此三四天,傅琅算是倒了胃口,彻底蔫了,上车就睡,裴瑟每到饭点就拍拍她:“傅姑娘,吃饭了。” 傅琅吃饭也吃得索然无味,边吃边拿筷子戳戳碗底,低声道:“等我以后有本事了,罚你坐三十天马车。不,四十天。” 裴瑟道:“傅姑娘,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傅琅已经摸透她的脾气,实在是老实得十分好欺负,说没听清那就真的是没听清。当下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没说什么,大公子英明。” 裴瑟便知道她又在腹诽自己,微微笑起来。 第8章 第五章(下) 连着又走了数日,到了东汝城。此地在平阳东北侧数百里,算得上中原腹地。傅琅也发现齐国风俗虽然有趣,但离得平阳越近,规矩越大。到了东汝,城中景象已经是一片整肃,城卫森严,虽然城门洞开,却有卫兵把守,碰到可疑人等,定是抓出来一顿盘问。官道上只见垂杨柳发出青青的芽,却再也没有通商的沈丘那样人声鼎沸的热闹。傅琅只觉得索然无味,白天在车上晃晃悠悠昏昏欲睡,夜里到了驿馆,却精神大好,折腾个没完,一会要热茶,一会要点心,直闹得裴瑟揉揉眉心,从书桌前起身,拉开门叫了小二:“请后厨开个火,给这位姑娘弄些小菜。” 小二道:“我们这里小菜种类多得很,不知姑娘想要些什么?” 裴瑟看看傅琅,“请傅姑娘自己去看看,想要些什么。” 傅琅巴不得一声,抬腿就走,跟着小二到了后厨,又没了兴致,随意点了几样,便跑到驿馆门口透气。 她这些天看着轻松,其实精神紧张得不得了,时时怕有人追杀,又怕被人戳穿,引得裴瑟对自己生戒心。坐在门槛上伸直了腿,被凉丝丝的风吹了半晌,想到裴瑟这些天一路进城出城,也有几次用了文牒证明身份,想来不只是自己知道她行踪,看来也并没有瞒得密不透风。那么自己透点风声,留这一条命在,应该是无关紧要,其他的就等到了平阳再做打算。当下不再多想,吹了下骨哨,招来信鸟,把裴瑟行踪送了出去。 回到楼上,傅琅正要回房,却见赤玉走过来招呼道:“傅姑娘,公子请你去房间一起用些宵夜。” 傅琅才知道那后厨动作极快,这片刻间已经把几盘小菜送上来,大概见她的房间没人,便送到了隔壁裴瑟房里去。 裴瑟桌前照例堆着小山一样的书章奏折,正埋头一目十行,听她进来了,头也不抬:“傅姑娘,叫了东西不吃,放凉了吃,明天又要说不舒服。”她指指一边炭炉,“在那温着,快吃。刚才去哪了?” 傅琅走过去,盘腿坐下,把那温热的点心捏了一只在手里,小小啃了一口,“我就是去外面透透气。” 裴瑟这才抬头,看了她半晌。裴瑟一向是开口还算温和,不说话就有了威仪,傅琅心里发毛,“大公子,看我做什么,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啊?怎么样,是不是美人生似画中仙?” 裴瑟轻笑了一声,又开口才说:“傅姑娘小心点吧。这里不比燕岭沈丘,宵禁是严的。夜里跑出去被人抓了,到时候怎么办。”裴瑟这话倒不是玩笑,东汝治安之严是全齐国数一数二的,大概因为是当今王后封地。 裴瑟一想到这位王后,便有些走神,神情一暗。裴瑟是齐王嫡长女,当今王后却并不是裴瑟生母,而是她母亲庶妹,在她母亲去世后才嫁入齐王宫。这位王后出身差了些,便格外怕生事端,因此东汝城一年四季都管得极严,真要宵禁起来,连只耗子也不敢乱跑。 她这么一恍神,耳边听到灯烛火花微弱地一闪,是傅琅端着点心小步小步地走了过来。她走相滑稽,裴瑟禁不住皱眉,“傅姑娘,又是怎么了。” 傅琅把两盘点心放在她跟前,细声细气道:“本画中仙生怕把点心洒了,这是仙品,请公子慢用。” 裴瑟忍不住一笑,因为想到王后勾出的那点不悦顿时散去,化成眼前亮堂堂的一个快活人影。 长夜漫漫,傅琅趴在桌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点心,一边看着裴瑟垂头批阅奏章。大概旅途奔波疲累,裴瑟脸庞比之初见时清瘦了不少,显出柔和的下颌来,清晰的轮廓从下巴一路蜿蜒到耳垂。耳垂上并没有耳洞,被黑发压住一点,烛光之下只觉得莹白如玉。 傅琅有些昏沉,迷迷糊糊抬起一只手去,摸了摸那小小的耳垂。耳垂又薄又凉,果真像块玉。她这么想着,到底是困了,微微合住了眼。只感觉到裴瑟抬起左手来,把自己放在她耳上的手拿了下来,并没有松手,反而轻轻握在手里捂着。右手又写了几个字,合上奏章放在一边,又拿了一本。 傅琅只在心里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她怎么那么忙。”又想:“明天真的要问问她薰的什么香了,真好闻。”被她握住的手酥酥麻麻,那触感一路沿到头皮,有种奇异的舒服,傅琅眼睛闭上,陷入浅浅的睡眠。 . 万籁俱寂,房间内烛火跃动,傅琅睡得并不安稳,只觉得空气里仿佛流动着一丝丝不安,在睡梦中也皱了下眉。手腕被人一捏,便立刻醒过来,见桌前的裴瑟竖起一根手指,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傅琅心尖一抽,来不及心虚,紧张已经漫溢胸膛。只见裴瑟一手抓着她的手腕示意她躲到窗下,另一手缓缓抽出剑来,手臂划开一道弧线,银光闪动间,竟然像足了一头年轻的狮子。 傅琅悄无声息,矮身站在她身后,牙关咬得死紧,生怕溢出一声颤抖。裴瑟侧耳听门外动静,沉闷的几声躯体倒地的声音几不可闻,隐约通过地板轻微的颤动才得知。她心知对方一定是先解决了门口侍卫,才往门里来,绷紧了身体。 只听门上一声清脆利落响动,门闩被从外面划进的薄薄剑刃轻松滑断,门缝被人轻轻一踢,两扇门向内洞开,几名黑衣人看清室内果然是裴瑟站在桌前,立刻就要冲进来。 就在那一霎间,傅琅看不清裴瑟如何动作,只见剑光一闪,剑锋所到之处,数支灯烛被“噗”地轻轻按灭,房间内陡然一片漆黑。几名刺客脚步声混乱,倒还算有序,一步一步向着裴瑟的方向走来。一声清晰的血肉撕裂之声传入耳中,傅琅蹲在窗下,肩头一抖,抬手捂住自己嘴唇。紧接着又是一声,有刺客忍不住痛喊出声,傅琅松了口气:不是裴瑟,不是裴瑟就好。 地板被混乱的脚步踩得乱响,间杂数声躯体相撞倒地之声。有人后退几步,正站在傅琅身前。他大概是掏出了火石,刺啦一声,火光跃动之间,傅琅一眼看清屋中除了他之外还剩三名刺客。那些刺客一得了光亮,第一眼先看到蹲在墙角的傅琅,一人向前一步,就要过来。傅琅怕到极点,索性豁出去站了起来,那刺客见她毫无惧色,脚步却是一顿。 只见火光一闪,裴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剑锋神鬼一般以一种奇特的角度划过那人胸前。与此同时,傅琅拿起桌边冷茶,向那手持火石的刺客猛然泼去。那刺客正看着裴瑟的剑锋讶然,绝没料到身后会冒出这么一个人泼灭手中亮光。傅琅一不做二不休,脚尖从桌下挑出炭盆,喊了一声:“裴瑟!”便抬脚一揣。 房间内重归黑暗,好在裴瑟早有防备,向右一个闪身,火盆里烧得滚烫的炭火哗啦啦砸在当先的一个刺客身上,连带着铜盆也砸在脸上,那刺客顿时惨叫起来,被裴瑟从身后一脚踹倒。傅琅再没东西傍身,又黑漆漆的看不清东西,想起桌上还有把匕首,摸索着在书桌上寻找。耳边有温热的喘息响起来,却不是裴瑟的声音,傅琅不禁汗毛都竖了起来。只听耳边一声惨叫,大概还是刺客被裴瑟刺中。 同时又是一声低微的闷哼,声音极为克制,那是裴瑟的声音。 有男子的声音响起:“快,快杀了她!” 傅琅陡然尖叫起来:“裴瑟!你在哪里?” 裴瑟却没回应,黑暗中又是一阵缠斗。 突然一道火光透过窗棂闪了进来,楼下人生嘈杂,脚步踢跶声不绝于耳。傅琅不知是敌是友,只觉得十分煎熬,听着黑暗中锋锐的兵刃相交之声,满鼻子都是血腥气。片刻后门外脚步声纷纷响起,一道微光终于照了进来,脚步繁杂,只听赤玉喊了一声:“公子!”傅琅才知道是救兵到了,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剩余两名刺客已经是穷途末路,斗不过裴瑟,其中一人抢了一步,笔直向傅琅冲来。他面目狰狞,面孔上洒满鲜红血渍,傅琅只觉得头脑中“轰”的一声,头皮发麻,情知该躲开,却始终无法移动。 霎那间,一道身影从斜里窜出,在她眼前堪堪横过,看不清他如何动作,灰色衣袖快得卷起风来。一道剑光划向仍在与裴瑟缠斗的那名刺客,同时傅琅身前也是清脆的一声弹响,那人应声倒地。他竟然只用剑鞘就杀了一个人。 那灰衣少年收回剑鞘,脚尖在书桌上踮了一下,在书桌上蹲下来,向吓呆了的傅琅挑挑下巴:“行了,没事了。” 傅琅足足愣了半晌,突然推开他,在扑闪的微弱灯火里摸索两步,颤声道:“裴瑟——裴瑟!你怎么样?” 沉默继续铺展了半晌,只听裴瑟哑声道:“赤玉,点灯。” 赤玉显然也有些慌乱:“灯,点灯!” 有人打亮火石,把屋内几盏灯一盏盏点亮。灯亮一分,傅琅就更揪心一分。光摇摇晃晃照在裴瑟脸上,她受不了光似的,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来轻轻挡了一挡。暗黄灯光映得她苍白脸孔几近透明,猩红的血迹刺目狰狞。 傅琅只觉得头脑中“轰隆”一声,手脚瞬间僵硬。她呆立在那里,耳旁灌入赤玉的呼喊,夹杂着微微的风声和人生嘈杂:“快,公子受伤了,叫医官!” 第9章 第六章(上) 傅琅在外面坐立难安地等了许久,守着里间门的都是陌生面孔,裴瑟知根知底的人都在里面。她在外间桌边坐了,桌上半盏冷茶,是刚才裴瑟喝了一半的。她把那杯子握在手里,只觉得头又疼起来,眼眶又酸又麻,用力吸了吸鼻子。 是她做的吗?是因为她递的那些情报吗?傅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做的是什么样的事,后悔得头皮发麻。 前来救阵的是东汝城守军,这阵仗显然连城尹都惊动了,急慌慌把当地几位德高望重的医师从睡梦里拖起来,拉到驿馆。裴瑟肩上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把一幅衣襟都染得深红,靠在床边昏昏沉沉垂着头,体温落下去,麻木的手臂渐渐起了丝丝不可察觉的颤抖。赤玉见这情形,心中一冷,知道是血流得太多,一叠声地催促拿药止血,又担忧外面刺客未尽,传令下去严加看守,一间小小的客房被围得密不透风,里面站满了垂手的医师。一群人一窝蜂般地忙到了后半夜,等到裴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薄薄的青白色。 她抬了抬眼睛,赤玉会意,忙俯身过去,只听她轻轻问了句:“干净了?” 裴瑟眼眶一热,直起身,“还在查。这房间里都是信得过的,没人进得来,公子不必忧心。” 裴瑟又道:“傅姑娘,在哪。” 赤玉愣了一瞬间,一拍脑门:“哎呀,公子,忙了半夜,把傅姑娘给忘了。” 裴瑟点了点头,却把手往床边一扶,慢慢坐了起来。赤玉知道她性子,虽然觉得不好,但也搭手把她扶起来,又给她披了件外袍。裴瑟把手扶在赤玉手臂上,示意赤玉开门。门无声地滑开来,带进来一股新鲜的晚风,驱散了一些盘桓的血腥气。薄薄的暮色洒在窗棂,窗外有万千星辉微弱闪耀。 傅琅伏在桌上,脊背缓慢地一起一伏,是睡着了。裴瑟松了口气,走过去才看清她手里握着只小小的茶杯。半盏茶水洒在桌上,洇湿了一幅衣袖。 她伸手去拿那茶杯,没想到傅琅睡得极浅,被这么轻轻一碰,立刻有些惊慌似的握紧了手中茶杯,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在问谁:“裴瑟呢……” 裴瑟轻轻地回答:“在这呢。” . 傅琅又睡了一会,在梦里乱动几下,发觉床榻柔软温暖,带着点奇怪的气味。迷迷糊糊睁了眼睛,在床上摸了几下,突然想起自己本来在桌前等裴瑟的消息,怔了一下就要坐起来。床铺一动,却有人从她身后按住她:“再睡一会儿。”那声音熟悉非常,也许因为受伤虚弱,轻飘飘又有些哑。 傅琅回头一看,裴瑟就睡在自己身后,被自己一动就吵醒过来,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就着微微天光,傅琅仔细看看裴瑟脸色,白得吓人,折腾了一夜,也确实是累了,加上药力发作,大概正是困的时候。她心一软,又躺了回去,顺势给裴瑟提了下被子,把脖子严严实实盖住了。果然裴瑟闭着眼提了下嘴角,又睡了过去。 傅琅早没了睡意,和睡着的裴瑟面对面躺了半天,又不敢乱动。平时看裴瑟都是规矩大得很,一出军营,便是从头到脚一丝不苟。虽然一路不声张身份,只穿寻常青衣白衣,但绝不穿着过夜;手帕一天换几遍,头发每天早晨都梳得整整齐齐,鞋靴更是无比仔细,恨不得鞋底都不沾泥,此时一头长发却解开了散在枕边,顿时像是小了好几岁似的。一缕碎发落在她鼻梁上,鼻梁边有颗小米粒大小的痣,长得可太好了。 傅琅不知道为什么旁人似乎都发觉不出她的好看,大概是因为裴瑟平时实在声势夺人,他们都没有见过她这样睡着的样子。傅琅心痒了半晌,伸出一只手去替她拨开那缕软软的头发,见裴瑟没什么反应,又胆大了起来。昨夜裴瑟浑身是血,她也不知道裴瑟伤在哪里,虽然担心得要命,但当时被拦在外面没能进来。现在一看裴瑟左肩上衣服被厚厚的包扎撑着,又生了点好奇。 就看一看,看一看不妨事的。傅琅对自己说。 近在咫尺的人的睡颜坦然不设防,睫毛重重盖住有些发青的眼下,呼吸深匀。傅琅伸出手,轻轻拨开她松松的领口。她脖颈细长,肌肤苍白几乎透明,隐约看得到青蓝血管,里面是她的血液缓慢流动。傅琅心跳如擂鼓,感觉房间里静到了极点,几乎可以听到裴瑟血液流动的声音。 再拨开一分,露出锁骨边一道包扎的布边,虽然缠得严实,细看却能看到洇出的一丝淡红血迹。傅琅突然想起自己发出的那些线报,裴瑟在这里,裴瑟在那里,裴瑟身边有多少人,裴瑟将停留几天……这一肩膀的伤,会不会真是自己害的呢? 她思索之间,裴瑟已经略有察觉,突然半睁开眼睛,低头看看自己敞开的领口,又抬头看看傅琅不老实的手。 傅琅跟她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停在空中的手终究没法解释,认命地闭上眼睛:“我错了,我就想看看你伤到儿哪了,你打我吧!” 裴瑟半晌没说话,傅琅心想,她莫不是又睡着了?微微睁开眼睛,只见裴瑟就在等她睁眼,立刻伸出一只手,结结实实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傅琅没想到她真的会打,嘴巴一瘪,老老实实躺回去:“我睡觉了,保证不打扰你了。” 只听身后像是轻轻哼笑了一声,随即脖子一暖,是裴瑟给她盖好了被子。 . 其实这些年裴瑟遭受过的刺杀暗算不计其数,但眼下是长豫回国的节骨眼,赤玉知道裴瑟挂心这件事情,于是问了裴瑟的意思,就把这一路遇到的人住过的店挨个梳理一遍,又派人去查。身边的队伍重新整理一遍,加了五十人的护卫,又继续上路回平阳。 东汝城城门半开,进出车马卡得愈加严格,已经是一幅受到重创的样子。城尹也垂眉耷眼,小心翼翼带着全城官员来送,看那架势恨不得把全城百姓也都搬出来。裴瑟只得命人停下马车,下车去拜,那吴大人更是惶恐起来,几乎要五体投地。裴瑟无奈道:“吴大人,你是王后封地城尹,又是父王昔日老友,按规矩是我长辈。这次的事情,裴瑟并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吴大人何必这样自微。” 吴弋道:“大公子在东汝遇袭,本来便是臣管洽不严,大公子责备是理所应当。大公子不怪罪,臣也要领罪……” 傅琅在车里听这白胡子老头又要长篇大论,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有人从外面敲敲车壁,傅琅探出头去,见凶神恶煞的丁觉正扛着把破剑骑在马上瞪着自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丁觉就是那一晚神兵天降救了傅琅和裴瑟两条命的灰衣剑客,后来傅琅才知道他原来是裴瑟的门客,正在东汝城晃晃荡荡,见守军突然调往驿馆,起了好奇心一路跟随,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是大公子遇刺,当即跑上去砍人。那晚他从窗外脚一勾滑进来,一剑出鞘之间杀了两个人,还稳稳当当蹲在桌上跟傅琅点点头,傅琅当时吓得魂不附体,日后看见都绕着走。 这少年神出鬼没,要不是赤玉开口要他护送裴瑟回平阳,只怕此时早就不知道溜达到哪去了。现在恐怕是被这城尹连日请罪磨得没了脾气,一脸不耐烦:“哎,这老头怎么这么多话要唠叨。他什么时候能说完?” 傅琅结巴道:“我、我不知道啊,但你看,大公子也是很烦他的。” 丁觉突然展眉笑道:“是么?”他这么一笑,倒就像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没那么凶,眉目之间全是天真。 果然外面的裴瑟也揉了揉眉心,“吴大人,不必再说了,我这里确实没有要给您降罪的意思,何况东汝城眼下秩序井然,朝廷给您封爵还来不及,不必这样小心。” 傅琅听得笑起来,又听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城尹,回到车上来,队伍终于开始行进。裴瑟到底伤后体弱,在太阳底下站了半天,回来一坐下就长长出了一口气,额头细细的冷汗沾湿碎发。傅琅拿出手帕,低声道:“其实不怪这老头小心,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她正拿着手帕按在裴瑟额头上,见裴瑟从手帕底下瞥了自己一眼,立刻又说:“本来就是。这次的事情,如果查不出别人有问题,那就是……”她住了嘴,因为裴瑟眼神暗了暗,显然不想继续说这个话题。 东汝城外已经是一派春日景象,垂杨柳抽了青绿的条,星星点点的叶尖笼成一片嫩绿的雾气。傅琅静静看着,听裴瑟开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驿馆外有守卫,如果不是有人里应外合,那些刺客是进不来的。至少不会那么轻易。” 傅琅咬了咬嘴唇:“你该查查是谁做内应。” 裴瑟悠然道:“我信我的人不会这样。” 傅琅道:“你傻呀。知人知面不知心,知不知道?” 裴瑟道:“在战场上一起死过的人,怎么会不知心。我怀疑他们做什么,不会是他们做的。”她扭头看了看窗外,车马缓缓,马上护卫的是提刀的青年,结成阵势,仿佛一张密密的网,“就像赤玉。你会怀疑赤玉吗?” 她神情温柔,一向如此温柔。傅琅胸中陡然生出怪兽一样的恨意。她脱口道:“如果是我做的呢?” 裴瑟似乎有些惊讶,愣了一下,低头在傅琅猫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认真疑惑的倒影,突然笑了,把手帕收回去,声音还是轻的,“说什么胡话。” . 从东汝城再往南,一路便都是平常城郭,越近平阳,越是繁华。队伍顾忌裴瑟的伤,走得比之前慢了许多,经过城镇时时常停留休整一两日。可是裴瑟照样是看不完的奏折,读不完的书章,离平阳越近,消息越是纸片一样飞来。傅琅闷得无聊,伸手去挡住裴瑟读书的视线:“不许看了,看好久了,你也不晕吗?快跟我玩一会!” 裴瑟抓住她的手腕拿到一边:“傅姑娘,你看,”她指指窗外,“平望城地势低,比其他地方都暖和,花开得最早。城中百姓春日休沐,街上很多热闹,有许多新鲜玩意,是陈国没有的,你想不想去看?” 傅琅眼睛一亮:“想啊!”立刻反手抓了裴瑟的手摇晃起来,“什么时候去?现在去好不好?” 裴瑟道:“好啊。”她回头唤了一声:“赤玉,请丁觉进来。” 丁觉大大剌剌抓住两扇门,把头夹在中间:“来了,叫我干嘛?” 裴瑟道:“今日休沐,城里有什么热闹,你们两个去看看。丁觉,保护好傅姑娘。傅姑娘,别乱跑,跟着点丁觉。有什么舞剑喷火的,躲得远些。” 傅琅一听,原来是要把自己发配出去,顿时老大的不愿意,无奈丁觉一听舞剑喷火就起了兴致,几乎是提起傅琅跑下楼去,把傅琅往驿馆门口地上一放,十分宽容似的:“逛!东边还是西边?你说了算!” 傅琅随便指了个方向,“走吧。” . 傅琅对丁觉的忌惮其实只维持了几天,渐渐发现丁觉不过是剑术过人,加上两道浓黑的眉毛上挑,看着有些凶;其实不过是平常的游侠少年,一身孩子气,跟傅琅拌起嘴来没完没了。傅琅这几日心里挂着裴瑟遇刺的事情,虽然一直想不明白那群刺客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但多多少少有些隐约的愧疚。当下看到街上的吃食摊子就毫不客气,招呼着丁觉一起坐下吃了个遍,还挑着好吃的多要一份拿在手里,等着回去之后给裴瑟献宝。 丁觉对这些吃的没什么兴趣,被傅琅逼着吃了几口糕点就坐在一边,看她仔仔细细把糕点包起来抱在怀里,不由道:“带这些干嘛,大公子又不吃这些。” 傅琅瞪他一眼:“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丁觉抱着剑起身就走:“难道不是大公子说了算吗?” 傅琅赶上去把怀里东西塞了一半给他抱着:“她肯定吃,你赌不赌?” 丁觉奇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赌了?” 傅琅吃瘪,一时没接话。丁觉突然又凑了过来,低声问道:“赌什么?” 傅琅忍笑道:“你想赌什么?” 丁觉想了想:“你要是赢了,怎么都行。你要是输了,”他鬼兮兮笑了一下,“就帮我个忙。” 傅琅警觉道:“什么忙?” 丁觉嗐了一声:“没什么啊,替我跟公子说句话罢了。” 傅琅:“你先说清是什么话!” 丁觉磨叽道:“大公子那有把好刀,舍不得给我。你要是输了,就替我说说,万一大公子听你的……” 傅琅不以为意:“没问题啊,这有什么。” 第10章 第六章(下) 驿馆房间里,裴瑟坐在桌边,瞟了一眼傅琅献宝似的摆了一排的吃食,收回目光,合上手中奏折放在一边,又打开一本。 傅琅和丁觉趴在门口盯门缝,看裴瑟手边那一摞看过的奏折越堆越高,直堆到看不见脸。傅琅腿都蹲麻了,拿胳膊肘敲敲丁觉:“换个位置,你来蹲着,我站一会。” 丁觉才不肯:“我才不要,我们练武的人腿麻了可丢人了!你蹲着吧,挺好的。” 傅琅大为光火,一拳砸在丁觉膝盖上:“你怎么这样呢,我不跟你赌了。” 丁觉乐了:“行啊,那算你输!反正公子也不吃。” 傅琅信誓旦旦道:“你信我一次,她现在还不饿,马上就吃了。”说着就要伸手拉着丁觉站起来,没料到丁觉向后一躲,她收势不及,失了平衡,整个人向前一扑,头“咚”地撞在门上,顿时眼冒金星,禁不住“哎呦”了一声。 丁觉见她摔成一幅五体投地的样子,正忍笑忍得辛苦,只听“吱”的一声,原本应该在里面看折子的裴瑟推开门问道:“有人敲门?” 丁觉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指着傅琅:“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她用头敲的!” 裴瑟皱着眉头把傅琅连拉带拽地扶起来:“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呢。” 傅琅嘟囔道:“都怪你。” 裴瑟道:“什么?” 傅琅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 傅琅愿赌服输,带着丁觉的殷殷期盼去找裴瑟。赤玉往常都在裴瑟身边,今天大概被裴瑟差去做什么事情了,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她在房间里晃了一圈,没找到裴瑟,出去又找了一圈。这驿馆被裴瑟包下了,并没有其他客人,楼上楼下安安静静,都关着门。傅琅想起什么,心思一动,绕到后院去,果然听见微微的水声。赤玉不在,这人只怕是自己一个人在沐浴,她心里一急,信手推开门,一边张口就说:“你那伤口不能沾水,这时候洗什么——” 她话没说完就停住了——裴瑟脱了外袍,穿着薄薄的中衣,正挽着袖子躬身就着木盆里的水洗头发。她头发本来长到腰间,又黑又密,人又相当爱干净,眼下赤玉不在,她虽然肩伤不便,也要自己打水来洗。水温大概有些热,薰得眼睛里湿漉漉的。左手不方便,便只是扶着木盆,右手抓着一把黑压压的长发,姿势看着不十分舒服。 傅琅不知怎么,呼吸突然窒了一下,才又开口道:“赤玉不在,你就不能找我吗?” 裴瑟半晌没接话。她从小不过在王宫里呆了几年,算起来大半时间都是在军营度过的。起初都是她自己管自己。后来有了赤玉,才渐渐习惯有人照料起居,但除了赤玉,也没人插手过。所以傅琅一推门进来,她已经有点莫名的紧张,再听傅琅一说话,脸颊都有些烫了起来。眼看着傅琅一步步走过来,她左手不能动,右手抓着头发,退无可退,只得开口道:“傅姑娘……” 傅琅已经拿了块方巾来盖住她肩膀,一边挽起自己衣袖,“别动,小心把衣服弄湿了。”一边就接过她手里的头发,摸摸盆中水,原来并不烫,还有些凉,顺手加了些热水:“我从前在安期楼的时候……你知道安期楼吗?”见裴瑟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管我们的教习□□娘。春娘说女孩子最怕受凉,从来不让我们用冷水洗头发。” 傅琅讲起故事来,她本来声音清亮悦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来,更是动人。裴瑟眼角余光瞥到她捧着自己长发的手,那手腕的骨节细而且窄,连着白皙小臂,再往上便是瘦棱棱的手肘,紧紧挽着浅绿衣袖。春日衣衫轻薄,隐约可见流线一样的肩膀和脖颈线条。 她一直知道傅琅生得漂亮——不漂亮也不会有了陈国人口中那个人人愿倾尽家财爵禄与之“把臂入林”的妖艳名号,但大概因为初初遇见傅琅时她实在狼狈之极,第二次遇见就被她往马背上一扔,然后吐了一地。她总觉得傅琅虽然皮,但总是有些傻气似的,从来没有把那个名头往她身上靠过。此时听她讲起安期楼往日种种,倒有了些陌生意味。 “……我不是陈国人,你知道吗?我是齐国人。我小时候跟爹娘在雪宗城,后来才到了陈国。那时候还小,不懂事,特别硬气,特别爱出头,后来你也知道了,被安了这么个名声。本来么,我可以逃回来的,出名之后就不行了。好在春娘待我很好,还有阿钟。” 水雾一起,裴瑟不由自主屏气凝神,听她说着在安期楼的好友,眼里是傅琅浓长眉睫。那双圆圆如猫瞳的眼睛下藏着冰皮始解的湖面,波色乍明,初解人间。初春的山峦为晴雪所洗,拭去经冬寒冰,春意乍起,却毫无此地春日畏缩情态,恣意横行。非妖非鬼更非神,不该困于鲜花锦绣成堆,该要诗家写诗士人做赋,该要人拱手江河,该要十丈软红作陪还嫌不值一提。 裴瑟出神了这么半晌,终于别过目光,不再看她。傅琅把弥漫在水中的黑发捞出来,细细擦干,长发中清水被吸干,缓缓揉搓,有细碎声响。她说了半天,裴瑟起初还答应两句,后来索性连句“嗯”都没有了,大概是一直弯着腰累了,不禁关切道:“你是不是累了?这里也有澡盆,要不然还是好好沐浴……” 裴瑟突然开口道:“不必。” 她向来温和,极少这样疾言厉色,傅琅一愣:“怎么了?伤口疼?”见裴瑟摇头,放下心来,“那还是泡一下吧,有我在呢,伤口不碍事的。”说着就要帮着裴瑟脱掉衣服,一面开门喊店家:“店家,再烧些水来!” 裴瑟被她微微发烫的指尖一碰,只觉得那一点肌肤顿时烧灼起来,一路烧上了脖子、耳朵和脸颊,猛然把她的手拿开:“真的不用了!”一面一把把傅琅推出门去,又“咣当”关上了门。 . 傅琅一头雾水,挠着头在门口站了一会,心想:我哪里伺候得不对了?应该还可以吧,洗个头发而已嘛。这人讲究真多,脾气有时候实在也是有点大。她又想起答应丁觉的事情还没有说,生怕丁觉找过来,看看四下无人,抬腿就跑。出了驿馆,才觉得春日阳光和煦,实在是好天气。她往街边茶摊一坐,大剌剌一挥手:“老伯,要茶!” 春日新茶适口微甜,风中都是草木的香味,她舒坦得眯起眼睛来。身旁有男子落座,她往另一边蹭蹭,誊了个地方出来。那男子也要了壶茶,倒在杯中,并不喝,拿在手中,对光细照,轻声说:“傅姑娘,裴瑟约莫两日之内会到平阳,到时要麻烦姑娘帮忙。” 傅琅仿佛一盆冷水浇头一般,心中一凉,强自镇定道:“你们到底是谁?什么意思?” 那人皱了皱眉:“姑娘忘了?我们公子请姑娘接近裴瑟,为的可不是姑娘在这里喝春茶。” 傅琅没说话,那人继续道:“我们公子心善,托我转告姑娘。若姑娘也想活命,进城的时候可别在裴瑟那马车里坐着。认得裴瑟的人没几个,那马车可好认得很。” 傅琅心底冰凉,手微微颤抖,茶摊的老师傅见她一杯茶水都洒了大半出来,不由关切道:“姑娘,茶不好么?” 傅琅茫然地抬起头,强笑道:“茶很好,是我不好。” 再回头看身边长凳,已经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 木门内,裴瑟背靠着门,手抚在自己脖子上,等着那灼热一点点退去。墙外官道上,城中休沐百姓从野外归来,有青年咏诗,红装女子掩口而笑,东风拂面,把这些声音吹成片段,隐约透进墙中。门外明亮的天光透进来,间杂一两声愉快的鸟鸣。 裴瑟拉开门,仰面极目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柳条初青的辛辣气味灌进口鼻。是春天了?她暗自想。 第11章 第七章 丁觉在傅琅面前等得茶都凉了,傅琅还在出神。他没了耐心,敲敲桌子:“傅琅,愿赌服输,你答应我的事情还不快点?你行不行啊?” 傅琅终于回神,茫然地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抓住他手腕:“丁觉,还有几天到平阳啊?” 丁觉不明就里:“坐马车的话,满打满算一天半吧,撑死了两天。怎么了?” 傅琅咬着指甲,心中焦躁,索性起身走了几圈,又绕到后院去了。丁觉气得不轻,大叫几声:“傅琅!”傅琅充耳不闻,蹲在裴瑟的马车前研究了一会,觉得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花纹和寻常的马车不大一样。不知道那些人用什么手段,只盯着这架马车就能顺利行刺吗?她禁不住埋怨自己,这么一路都没弄明白那群人是什么身份。 怎么才能让裴瑟不和马车同行啊?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 赤玉傍晚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见一群人死气沉沉的,便招呼着厨房弄了一大桌子菜。其实裴瑟只要不在京中,都是惯常和他们一起用饭的,虽然她自小食不言寝不语,在军中也是一丝不苟,架不住这一路傅琅丁觉两个人叽叽咕咕讲笑话,也时不时插一两句嘴,因此最近饭桌上都格外热闹。 所以赤玉格外用心地张罗了半天,没想到傅琅今天不对劲,一个劲闷头扒饭。丁觉在一旁给她使眼色,赤玉都看出来了,唯独傅琅跟没看见似的。赤玉只当两个小孩又拌嘴了,并不十分在意,看裴瑟吃得十分认真,欣慰道:“公子吃得顺口?要是顿顿都像这样,伤早就好了,身体都能强健许多。” 没想到裴瑟又吃了几口才听到她说话似的,茫茫然抬头,半晌才“嗯”了一声。 赤玉心想这一桌子菜真是白费心了,没一个人领情,顿时悲从中来。 . 裴瑟晚上照样在桌前批折子,只是批得格外慢,半天才看完一小摞。赤玉忍不住询问:“公子今天怎么了?” 裴瑟疑惑地抬头,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今天查到什么没有?” 赤玉道:“没有。可就是什么都没查到才奇怪。本来东汝城是王后封地,若王后起了杀心,也必定不会在东汝动手。” 裴瑟抿起嘴唇:“在这节骨眼上,王后杀我做什么。前两年没动手,现在才来,岂不是闲得慌。” 赤玉脱口道:“这也不然。前两年公子替三公子守这江山,虽不是万事顺利,却也小有成效,这些年朝野之中都认公子的名,各地也都和稳,眼下王后怕公子不肯放权,也是有的。” 裴瑟便不再接话,赤玉知道她还是忌讳这话题,也不多说什么。又听裴瑟道:“赤玉,这两天也歇得够了,去知会一下傅姑娘和丁觉,明日一早照常上路,叫傅姑娘早些休息。” 傅琅送走赤玉,在榻边坐了半晌,终于一咬牙,悄悄推开门,要到后院去。没成想刚一转弯,冷不防便撞上一个人,那人“哎”了一声,便关切道:“没碰着吧?” 傅琅抬头一看,正是裴瑟。烛火跃动里她眉目温和,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像两只小小的手抚在脸颊上,鲜明得令她避开目光。傅琅低低“嗯”了一声,就抽身要走,裴瑟却一松手拉住她:“傅姑娘。” 傅琅道:“公子有事?” 裴瑟顿了顿:“白天的事,对不住。傅姑娘是好意,我不该……不该把你关出去。” 傅琅笑了笑,抽出手来:“没事,公子快休息吧。” 她没管裴瑟怎么反应,抬脚就走,一路走到后院,夜晚冷风一吹,吹得眼眶酸涩,一丝丝情绪冲上鼻腔,不是不后悔。她为了自己的命卖了裴瑟一路,现在要把裴瑟的命都搭进去了。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仁厚的一个人。 傅琅在水井边站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去打了桶水上来。她多年没干过这样的粗活,学着店里伙计的样子拉着绳子把水桶提上来,提了半桶也洒了半桶,用尽力气,胳膊发着抖把水桶举过头,然后兜头浇下。 井水冰凉刺骨,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夜风则比冬季的不差分毫,刻薄地迎面吹来,把一身湿透的衣衫吹得紧紧贴在身躯上。傅琅咬着牙根还是抑制不住剧烈的颤抖,手伸出去,却是又打了半桶水,再浇到自己身上。这次连骨头缝都疼了起来,傅琅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膝盖,渗进肌理的寒冷丝毫不减,牙齿终于开始打颤,格格的声音透进耳朵里,竟然格外清晰。 . 驿馆另一边,裴瑟也还没睡,仍端端正正坐在桌前。赤玉道:“公子,怎么,不打算歇息了么?” 裴瑟道:“反正明日也是在马车上晃荡着打瞌睡,不如现在紧着看完这些。”到底疲累,说着就伸手揉了揉眉心。 赤玉想说这些东西也没有那么急,又知道裴瑟一向勤谨,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加了盏灯来放在案头,听裴瑟说道:“倒是你,一路奔波,明日还要辛苦。这里用不着你,快去睡吧。” 赤玉打趣道:“要不要找傅姑娘来,看着公子别睡着了?” 裴瑟摇头笑笑:“我什么时候看得睡着过,那天不过是……” 楼梯上传来急乱脚步声,她突然住了口。赤玉也觉出不对劲,一拉开门便有送信兵刹不住脚似的,几乎冲到赤玉身上。 赤玉皱眉:“这么晚了,是京中来信?” 裴瑟见那送信兵面色惶急,气喘吁吁,于是放下手中笔搁在一边:“慢慢说,怎么了?” 那送信兵吭哧吭哧喘了几口气,终于道:“大公子,陛下……陛下……” 不等他说完,裴瑟已经猛然站了起来,把手中书册一丢,口中问道:“陛下的病有变?”一边一招手,赤玉递上大氅,她抖开披在肩头:“传令下去,各自打点,一刻后出发回京!” 赤玉低声劝了句:“公子。” 裴瑟这才意识到自己连声音都在发抖,把手按在桌上勉强定了定,嘴上说道:“我知道了。”脚下犹豫了一下,却往傅琅房中走去。傅琅房中仍亮着灯,大概是还没睡。但裴瑟转念一想,她有时马虎,也许忘记熄灯就睡了,所以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并没有人应。 . 傅琅人中被按得剧痛,人是疼醒的,还没睁眼就骂:“大半夜的做什么——” 只听一屋子松气的声音,她只觉得眼皮极重,用力睁开眼,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你醒了。” 她点了点头,其实只是听到那个声音就已经想哭,哼哼唧唧道:“你吵醒我睡觉了。” 裴瑟叹息道:“你发烧了。” 傅琅视线渐渐清晰,看清裴瑟披着大氅,身后一屋子人全是整装待发的样子。她眨了眨眼睛:“你要去哪里?” 裴瑟伸手到她腋下,要把她扶起来:“傅姑娘,我父王病了,我们得赶回去。你能起来吗?起来跟我去坐马车,很快就到平阳了。” 傅琅推开她,嘟嘟囔囔:“你走吧。我发烧了。” 裴瑟无奈道:“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傅琅,起来好不好?很快就到了,宫里有很好的医官,你不会有事的。” 傅琅听她叫自己的名字,叫得这样亲近,是不是第一次?她只觉得头痛欲裂,都不用演,就有两行泪滑过脸颊,高温之下,连热泪都冷,听到自己嘶声低喊:“你好自私啊!我都发烧了,你自己走不行吗?我想睡觉。” 她实在胡搅蛮缠,这一屋子除了士兵就是武将,一群人顿生不满,都劝起裴瑟来:“公子,我们先走吧,事情紧急,耽误不得!”裴瑟的手顿了顿,终于还是抽了回去,在空中虚虚一按,那群人都闭了嘴。 裴瑟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傅姑娘,我必须得走了。我把赤玉和丁觉留在这里,你需要什么,就跟他们说。等你好一点,来平阳找我,嗯?” 傅琅把头闷在被子里,悄悄擦擦眼泪:“我还要马车。” 裴瑟把她从被子里翻出来,按着好好躺下:“好,还有马车。” 傅琅点点头,小声小气的:“嗯,你走吧。” 裴瑟治军多年,从来性情果决,得了这句话,起身一抖大氅面向众人,下令道:“牵马,开拔。”一群人呼啦啦顿时散了大半,她走了两步,又绕了回来,停在傅琅床边。 傅琅已经合上了眼睛,她烧得迷迷糊糊,满脸泛着病态的潮红,头发粘在脸上,神情不甚清醒,脸颊上还挂着半道没擦干净的泪痕。裴瑟抿起唇来,替她把那半道泪痕慢慢擦掉。 她倾身下去,和傅琅的脸庞面对面,认真看了几眼,伸手理了理她有些乱的鬓发。终于把嘴唇凑到傅琅耳边,轻轻开口道:“傅琅,你好好的,快点来平阳找我,知不知道?我……我有话要跟你说。你知不知道?” 裴瑟觉得傅琅像是点了点头,又像是没有。她翻身上马,大氅边缘在猎猎夜风中翻卷,她却仰起脸来,看了看驿馆的窗口。一灯如豆,在泠洌夜色中格外温柔。 . 傅琅喝了药,闷头就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身边没人,她爬起来穿好衣服,去找赤玉和丁觉。 丁觉照样在后院练剑,看她下来了,很高兴:“傅琅?你好了?” 她翻了个白眼:“我发烧哎,发烧听说过吗?哪有那么快,你是不是傻。” 赤玉在房中整理裴瑟留下的那一堆书章,装了密密实实的两大箱,见傅琅推门进来,也很高兴:“傅姑娘,你好了?” 傅琅没好气指指自己惨白的脸:“你觉得这就是好了吗?你就是这样伺候你家公子的吗?你家公子太好养活了是不是?” 赤玉笑了一声,问道:“傅姑娘想什么时候回平阳?” 傅琅指指赤玉:“我要是说过两天,你是不是想打死我?” 赤玉不好意思道:“陛下身体一向不好,公子紧张,我的确也紧张。” 傅琅摊手:“所以嘛,我起来了,我们走吧。” 赤玉如蒙大赦,感恩戴德一通之后就去套车装行李书箧。等到收拾好马车了,傅琅却道:“我不想坐马车。这里去平阳很远吗?” 赤玉奇道:“是不远,骑马赶路大半天就到了。傅姑娘怎么不坐马车了?这一路不都是坐马车吗?” 傅琅道:“晃得晕,骑马舒服点。”她看看赤玉:“你那么着急,其实很高兴我骑马吧?” 赤玉虽然高兴,却也觉得不妥:“说是这么说……可是傅姑娘你到底病着呢。” 傅琅道:“得了,不用客气了,累了我就坐马车,先骑马赶一会吧。” 两匹马拉着那装着一堆书的马车跑得飞快,傅琅虽然并不十分善于骑马,但心里有事,手上便毫无顾忌,马鞭甩得飞快,一行人赶路竟算得上风驰电掣。丁觉喊了几声累,见没人理他,也就闭了嘴。日头烤得炙热,傅琅却只觉得冷,就像昨夜的井水没有干掉,仍在一丝一丝往骨头缝里钻。金乌西沉,天边渐渐染上血红颜色,赤玉松口叫了声:“到平阳了!” . 傅琅随着她目光极目远望,只见随着马蹄轨迹在血红地平线上绵延向前,视野内渐渐涌现出一条黑压压的城墙,鹰翼般张开,万里横牙矗立着遮住远方大地。璀璨落霞与铜墙铁壁相撞,仿佛海水吞噬黑风,云缠风束之间喷洒崩腾的艳丽色彩被压进豪阔沉默的土石山川,只剩点滴苍茫缀在城墙边缘,描出一道金边。景物不尽,马蹄下官道却渐渐变宽,直直延伸到洞开城门之下。傅琅懵懵然抬头,只见远处城门上两个字沉甸甸的几乎要砸在人脸上:平阳。 傅琅只觉得胸口钝痛,心跳一阵一阵冲破血管要跳出胸口。她回头看了看,赤玉在她身旁,丁觉却不远不近就在马车前面,低低喊了一声:“丁觉!” 丁觉听她声音都变了调,心下奇怪,一催□□马,几步就赶了上来。近看才发觉傅琅脸色极差,眼底一片血红,脱口道:“傅琅,别吓我,你怎么了?”傅琅却没理会他,手中马鞭一挥,马发足狂奔,把赤玉和丁觉二人甩出一截。身后两人不明就里,对视一眼,连忙追了上去,赤玉喊道:“傅——” 话音未落,赤玉耳边响起一声箭矢破空的锐响,紧接着又是一声。赤玉心头一泠,下意识随着那声音来处看去,只见紫红天幕之下,密匝匝的箭雨从城墙上飞扑下来。赤玉轻叱道:“进门洞!”丁觉闻言急催马前行,却见本已快进门洞的傅琅恍若未闻,突然勒住马缰,远远回首向后看去。 赤玉下意识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仍在城外的两匹拉着马车的马身中数箭,引蹄长嘶,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入马车,把那厚重车壁穿成一个筛子。马车渐渐停下来不再动,那箭雨倏然停下,扎在窗口的箭矢被阻了去路,箭尾犹在晃动。赤玉气息一窒,从腰间摘下令牌抛给丁觉:“上城墙!” 丁觉接过那令牌,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天边最后一抹嫣红也被漆黑暮色吞没,赤玉盯着那空空无人的马车,不禁咬紧了牙齿,直到身下战马陡然嘶叫一声,方才回过神来,回头去找傅琅:“傅姑娘?” 门洞下一片漆黑,赤玉看不清傅琅的脸,走到近前,才看到傅琅从那马车上收回目光,像是咧嘴笑了一笑,身子不可抑制地一晃,像是连抓住马缰的力气都没有了似的,从马背上倏然滑下,摔在青砖地上。 第12章 第八章 傅琅在睡梦中挣扎许久,只觉得有一双手在自己脊背上反复抚摩,一口气终于顺了过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却像梦魇还没散去似的,心跳咚咚,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身后那人惊喜道:“姑娘终于醒了!”那人声音甜美陌生,傅琅顿了顿才回头,见果然是陌生面孔。她又合眼片刻,终于开口道:“你是谁。” 那小姑娘圆圆脸孔犹带四五分稚气,见她问话便笑起来,“我是乌兰,我们公子吩咐我照料傅姑娘。”又听傅琅声音嘶哑,担忧道:“姑娘想用点什么?有热茶也有汤粥……”她琢磨着病人能吃的东西,绞尽脑汁把府里有的东西报菜名似的说了一通,傅琅渐渐回过神来,猛然倾身一把抓住乌兰:“你们公子?” 乌兰道:“我们公子?” 傅琅攥紧乌兰手臂:“你们大公子?她怎么样?” 乌兰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位傅姑娘十分不好伺候,委屈道:“我们公子好好的啊。” 傅琅听了这一句,慢慢放开她,靠回床上,抬起双手来慢慢捂住了脸孔,控制不住手指微微颤抖。半晌拿开,看乌兰仍是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乌兰,对不住。” 乌兰道:“没什么……姑娘刚醒过来,还是先休息一会。” 傅琅道:“她在哪?” 乌兰猜着她该是在问大公子,便道:“公子刚刚回京,诸事繁忙,听闻今天又进宫去了。” 傅琅又问:“我在哪?” 乌兰正要回答,只听门外一声嬉笑,有人凑了进来,人还没到内室,声音先到了:“傅琅,你病傻了吧,你还能在哪啊?沧浪台呗。”笑话说完,丁觉才慢吞吞进来,拉过椅子往床边一坐,探身仔细端详半天,“傅琅,你这次还真是挺吓人的,都破相了。” 傅琅道:“沧浪台?”丁觉看她一脸茫然,随口说道:“你不会真不知道吧?”见傅琅又要变脸,连忙道:“那我就告诉你呗!公子这些年都没住在宫中,沧浪台是先王后府邸,公子就住在这儿。” 傅琅松了口气,又问:“她没事吗?” 丁觉奇道:“是我们遇刺,又不是公子,你担心什么?公子没事,就是忙得很。” 傅琅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丁觉只当她大病未愈,也不再逗她,见乌兰站在一边,也指指她:“乌兰,傅姑娘傻了,你也傻了?” 乌兰茫然道:“啊?我怎么了?” 丁觉道:“你头上那都是什么啊,俩丸子?怎么跟送菜王叔家的傻孙女似的。” 乌兰嗫喏道:“没有啊,今天姐姐给我编的……”回念一想,确实送菜王叔家傻孙女也是这样扎头发,顿时红了脸。 丁觉笑嘻嘻道:“回头王叔再来,你就去跟他认个亲,这么一看还挺像的。” 乌兰脸憋得通红,奈何一向嘴笨,一跺脚就出去找厨房弄吃的给傅琅了。 傅琅这才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丁觉伸了个懒腰:“能有什么情况。想必公子的车顶一向有些玄机,那群人是盯着公子的车顶下手,放完箭就撤了。说起来倒是蹊跷,那段城墙虽然少人,但总也是有人把守的,我上去看,弓箭掉了一地,却没有人。你被我们扛回来,公子一见你满脸血,还认真动了气,该罚的人罚了一串,可不也没查出什么。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又是说大公子多疑,又是说三公子一回国就有人盯着她肃清异己。你倒好,大头朝下一栽,撒手不管了。” 傅琅一边心事重重,一边这才觉得头顶一丝丝的疼,伸手去摸,一边问道:“是这里吗?” 丁觉满不在乎:“没事,其实就是蹭破了皮,血流得多,看着吓人罢了,大概要留个小疤。哎,我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你自己抠头皮玩吧!”说着就起身蹿了出去。傅琅心里有事,也懒得跟他闹。喝了乌兰端来的药,重新窝回被子里想着到底是什么人能跑到城墙上对裴瑟动手,又想那些人这次一击不中,下次肯定还会行刺。她心事重重,药力一起,又昏沉起来,心思转了几转,终于认命地转不动了,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有根手指轻轻抚在她额头伤口上,那手指肚在伤口上来回几圈,像是涂了什么东西,凉丝丝的,甚是舒服。舒服过后,又有些痒,她嘤咛一声,伸手捉住了那手指,顺着握住了那只手。那人的手温凉柔软,执剑多年的手心有一点薄薄的茧,被她握住,又握了回来。她皱了皱眉,又舒心起来,这只手她可太熟悉了,禁不住抬了抬嘴角。那人见她动了,却低声向旁边道:“还是出去吧,要把她吵醒了。”有人答应了一声,脚步渐远,她也说着就抽身要走。 傅琅才知道不是梦,心中一急,猛然挣醒了,伸手就抓住那人一片袖角。 只听那人在她耳边无奈道:“傅姑娘,你得放开我,手上沾着药膏,可不好洗。” 傅琅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原来已经天黑了,烛光晕黄,但室内陈设多得是亮闪闪的金银物件,闪闪烁烁,十分亮堂,在她头发上、耳廓上、肩膀上都留出一道暖融融的亮光。她穿了深衣,领口整整齐齐重重叠叠,看得出服制讲究,手指上戴着一只青玉戒指,威严顿生,不像这一路坐在身旁的人,倒像个君王。 其实裴瑟虽然生得苒弱,但本来就是通身遮都遮不住的气派,又是领军掌政的王长女。就算在军中万物简陋,出入也是前后拥趸无数。傅琅早就知道她派头大,全靠想象她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就已经觉得金碧辉煌高不可攀。此时她就穿着这么件衣服,随随便便往这屋子里一站,已经陡然生出陌生感来。傅琅心里别扭,手一松把她丢开,一面忍不住瘪嘴:“放开就放开。” 裴瑟没提防她一醒来就闹脾气,也是一愣:“傅姑娘,怎么不高兴了?” 傅琅心烦意乱,随便找了个由头:“一会傅姑娘,一会傅琅,那我叫你什么?公主殿下?” 裴瑟支着沾着药膏的手,闻言一愣,只当那晚她听见自己大着胆子说的话了,又觉得看情形不像,细想一下,她应该并没有听见。这才定了定神,重新坐下,看傅琅挣出了一头汗,另一只手便拿了手帕替她擦擦:“你就叫我裴瑟。这样很好。” 傅琅被她一碰就老实了,安安稳稳躺进被子里,拉拉她的袖子:“裴瑟,你刚刚在干什么啊?凉丝丝的,好舒服。” 裴瑟把一边的小盒子拿给她看,里面是深绿的药膏:“我进宫看我父王,顺便跟医官要了药膏。我小时候磕碰着了,就用这个,好得快些,”她看了看傅琅头上一片又是破皮又是淤青,接着道:“医官来看过你了,你好好养着,就不会留疤痕。”说着就放下盒子,又沾了一点,往傅琅额头上轻轻地涂。 她的手指肚软软的暖暖的,缓缓滑动,药膏有股青草香味,混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傅琅舒服得直眯眼,一面听她提起齐王,问道:“你父王,怎么样?” 裴瑟笑了笑:“那天晚上吓着你了吧?我父王一向身体不好,病了这些年,今年开春就有些凶险,所以我那时才吓了一跳。好在现在没事了。” 傅琅听她这么说,也不再问,手里还抓着她的袖子,这时细看,连袖口也是重重叠叠一层一层的,不由得拿在手上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到底有几层啊?早晨起床穿衣服,穿完天都要黑了。” 裴瑟哭笑不得:“在京中就得这样。不过你说得对,这深衣确实麻烦。”最后一句她是压低声音说的,似乎是怕别人听到。 裴瑟微微侧脸,露出了鼻梁边那粒小痣,傅琅眼睛闪了闪,突然抬起脖子凑了上来。两人气息相引,裴瑟不由得要躲,却听傅琅也压低了声音,绵软的声气拂在耳边:“麻烦有麻烦的好。裴瑟,你穿这个真好看,像神仙。” . 自从到了平阳,傅琅还没出过裴瑟府邸,已经有众多事情是意料之外,其中一件就是这沧浪台。裴瑟其人,衣食住行虽然在王室礼规之下都极尽复杂,但目下无尘似的;住的沧浪台反倒极尽精细繁华,正是初春天气,杏花海棠扶桑哗啦啦一夜之间开放,映着日光和各处宝石陈设,花木几近灼目,白日里只觉得金光熠熠,天黑后再看,也是暗夜流光。从大门到后门,一路看过,草木枯山之后是潺潺溪流,溪流之上是青砖绵延,绵延之外是高挑廊檐,廊檐之角一路灯火相送,直送到粉白花海深处。裴瑟的书房大而空阔,临水而建,廊下阑干在书房门前停脚,疏疏朗朗露出一片湖面,取景刁钻,十分宽广,青玉璧似的。 傅琅晃晃悠悠转了一大圈,总算是累了,一伸腿坐在廊下。那廊檐上挂着薄而细长的风铃,随着夜风缓缓流过,便叮咚作响,仿佛水滴相撞。脚下那一方不大不小的水面倒静得出奇,映着月色星光,景致是好得出奇。傅琅又坐了一会,听到有人声。她也不起身,过了半晌,才听人声渐近:“……是,明天不进宫了,就在府里。……不,还不一定,叫他们各自做事,不必来禀报。巡防营?巡防营接下来几天都叫……”声音转过转角,陡然停了下来,傅琅转头一看:“你回来了!” 裴瑟见她双手撑在地上,两条腿悬在廊下晃晃荡荡,不由得微微笑起来:“你坐在那干什么,快起来,小心一会掉进湖里去。” 傅琅道:“你可说对了,我正想呢,你再不回来我就跳湖。” 裴瑟又吩咐了几句,便让身后一群人都散了,走到跟前来把她拉起来:“要跳湖就好好跳湖,别坐地上,多凉。” 傅琅道:“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跳湖?好绝望啊,我现在就跳!”说着真的作势要跳,裴瑟连忙拉住了,含笑道:“那你为什么要跳湖?” 傅琅老实道:“我好闷,我好无聊,我好没事做。” 裴瑟道:“不是有丁觉陪你玩吗?” 傅琅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就跳脚:“你给我选的那个,那个谁,乌兰!丁觉这小子十成十是看上乌兰了,一天八百次地往我那里去欺负乌兰。他也太烦人了吧?明天你不是不进宫吗,你就在我房间门口数数,你别不信,真有八百次!” 裴瑟奇道:“他什么时候喜欢乌兰了?他才多大?怎么这么快就情窦初开了?” 傅琅道:“我也觉得啊!他才多大?我不管,我不跟他玩了,你让我出去玩。” 两个人这么边走边说,已经走到了书房。傅琅熟门熟路地往桌前一张新加的椅子上一坐,裴瑟也在对面坐好,又摊开了一堆书,闻言道:“出去?不行。” 傅琅一听“不行”顿时炸了毛似的,弹了起来:“我这么大个人,你说不行就不行?我什么时候归你管了!我要出去玩,你别让他们拦着我了!” 裴瑟坐得稳如泰山:“不行。” 傅琅道:“什么不行啊?为什么啊?我要出去啊!” 裴瑟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两天外面乱。你忘了前几天,你还在城门口遇刺了。头上一个大口子,这么快就忘了?” 傅琅一听她提起那件事情,便住了嘴。她这些天翻来覆去,想要对裴瑟说“我就是细作”,却张不了口。但毕竟怕那群人再次行刺裴瑟,便想自己出去一趟,沧浪台把守严密,但外面一定有人时时注意自己的行踪,到时多半会再冒出个人来跟自己联络,她就可以借机打探清楚是谁指使,这样裴瑟才可高枕无忧,她到时候才好吐露真相。她这么打定主意,又硬着头皮磨裴瑟:“有什么乱的嘛,再乱又不会冲着我来,谁知道我是谁啊?丁觉都告诉我了,那天那群人不过是冲着你的马车……可是为什么啊?你的马车有什么特别吗?我看着很普通啊。” 裴瑟摇摇头:“马车很普通,是我马车的车顶比较特别。” 傅琅好奇道:“怎么说?” 裴瑟道:“是我小时候体弱多灾厄,司天监说朱厌可解。可朱厌毕竟是凶兽,传说中会带来兵祸的。” 傅琅顺着话说下去:“所以就画在车顶这样不显眼的地方?你多大了,还信这个?” 裴瑟垂头,复又拿起笔,看着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本来不用了,后来赐给我的东西都是这样。” 傅琅道:“那想必是知道的人不多,要查不是很容易吗?” 裴瑟道:“知道的人本该是不多的,不过这些宫闱秘闻,民间最感兴趣,偶而传出去了也未可知。”她揉了揉眉心,看着像是很累的样子。 傅琅默了一会,旧事重提:“不管怎么说,我在你这里呆着也是无聊,不如出去逛一逛。” 裴瑟放下笔,叹了口气,正色道:“傅琅,上次你说得不错,我身边有细作。那是小贼,我自然不会有事。可这偌大齐国,若出国贼,可怎么办?” 傅琅道:“国贼?” 裴瑟道:“我上次去燕岭,除了身边亲信与朝中重臣,并没有人知道。可有人屡次刺杀,说明这消息并不安全。甚至,刺客还上了平阳城城墙。事关重大,确实不得不查。我之所以不让你出去,还是因为我之前提过的,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做个幌子。” 她神色凝重,傅琅也听进去了,一时之间书房里静了下来。门外微风吹过,烛火一跳,廊檐下风铃跳动,又响起好听的水落之声。裴瑟继续说道:“当然,此事风险不小,难有万全策。如果你觉得这样过于轻率,我不会强求……” “裴瑟。”傅琅打断道,“裴瑟,你可记得雪宗城?” 雪宗城是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王国的痛脚,哪怕在沧浪台,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提起。裴瑟怔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傅琅接着说道:“我小时候,就住在平阳城边上,我父亲是商贾,卖什么东西,我记不清了,总之不是吃的,就是什么小物件,在齐国各处来去。有次他带我去雪宗城卖货,还没卖几天,陈国军队就打来了。后来……后来你该知道了,雪宗城被围,然后被割给陈国,我……” 前尘往事扑面冲来,满鼻子血腥气和剑光血影又漫上心头。裴瑟当时不过九岁,在父亲的书房中听人奏报雪宗城被围的惨状,无法想象傅琅如何在那个地方待了数月,突然出声打断她:“别说了。” 她声音有些抖,傅琅没理会她,继续说下去。昔日种种,在当时是剥皮见骨,流血漂橹,隔着十个年头重新提起,仍然是敲骨之痛。“我被收入陈国奴籍,过了两年,被人选中,成了唱歌的伶人,到了安期楼。又过了八年,我被塞进了回齐国的使臣队伍。回齐国是好事,可终究是奴籍。然后我逃了。我逃,是为了回来啊。” 傅琅笑了笑,凑近裴瑟跟前,直到能听到她起伏的呼吸,才又说:“裴瑟,裴瑟,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裴瑟仍然没有回应,却慢慢抬起头来。 傅琅盯着那双眼睛:“我是说,我愿意。你不强求,我也愿意。我愿意帮你,做尽所愿之事,把前路踏平,大公子。” 傅琅觉得裴瑟身躯像是震了一震,突然抽身站了回去,勉强笑道:“其实想跟你行礼的,齐国的大礼是什么样的啊?我不会。”又指着裴瑟,“你可别感动啊,我骗你的事情多了,可还有的是你不知道的呢。” 她没有办法继续直视裴瑟,抬脚就出了书房,一路走得飞快,不过片刻就到了自己的卧房门口,她一把把门推开,面朝下直直扑在床上。眼圈渐渐热了起来,脑海中是裴瑟的眼睛,洁净温纯如同一只鹿,该在寒林云端,该在高高庙堂,却因为她的话,有了惊痛,有了悔惜。就在月余之前,也是这双眼睛,冷冰冰地低头看着墙角的她,眼睛的主人冷冰冰地伸出一只手来,手心却是热的。而她从一开始就在骗裴瑟,为钱财为身份,一点蝇头小利,就引得她对这样一个人做这样腌臜的事情,险些让她送了命。她可以回头,但永远也不会干净了。 傅琅抓着被面,越抓越紧,终于有温热的水泽濡湿被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怕跨年的晚会太多,五点就给自己拜个早年:) 新一年要自己动手消灭零评论了! 第13章 第九章(上) 傅琅身体一好起来,精力就万分充沛,天色刚刚抹亮就冲了出去。她这一路跑得可谓声势浩大,卫兵花匠全都打了一遍招呼,连带送菜的王叔和接菜的厨子都招呼了一声,随即对气喘吁吁跟着的乌兰低声道:“乌兰,其实不能怪丁觉。你还别说,王叔这个傻孙女的头发,还真的,”她又揪了揪乌兰的发髻,“真的挺像你的。” 乌兰委屈吧啦跟着她一路小跑,听她这么一说已经是眼泪都快掉下来:“啊?那怎么办呀?傅姑娘,我现在回去解了吧?” 傅琅劝慰道:“没事,你比她好看,自信一点!”说着就到了裴瑟房门口,却放慢了脚步,见赤玉正要推门进去,打了个手势。赤玉摇摇头,她便明白了,挤到赤玉身后一起进了裴瑟的卧房。她这几天闲得发慌,连带这个地方也是天天来,知道裴瑟这个人规矩大,便也不进去,就在外厅,轻车熟路地往窗下一坐,等裴瑟起床。 傅琅也是到了平阳才发现裴瑟原来是个药罐子,春风一吹就得了风寒,连带着之前的肩伤未愈,牵扯出一身旧病,虽然并不显得如何虚弱,但汤药是像水一样一碗碗的没断过。下人送来熬好的一碗药,傅琅心想,这人还没起药就已经到了。她眼巴巴看着裴瑟终于被赤玉叫起来,走出来,伸出手来,手上还戴着那一枚青玉戒指,站在厅中阖着双目一层层穿上深衣,一边接过药碗,一口口喝了下去,忍不住开口道:“这药真的不苦吗?真的不给我尝尝吗?” 裴瑟闻声睁眼,这才发现她抱着个手炉窝在那,明知她是说着玩的,却还是无奈道:“尝什么尝,药也是随便尝的。”又问道:“这天也不冷了,怎么还抱着手炉?” 傅琅撇嘴道:“这天也不冷了,怎么还生病?” 裴瑟耐心解释道:“那是早晚风凉,我去巡视……”傅琅却“扑哧”笑了出来,见她衣服也穿好了,起身顺手把手炉塞给她:“我可用不着这玩意,给你吧。” 裴瑟这才明白又被她笑话了,也不生气,接过手炉揣在怀中,等着赤玉给自己束冠。她虽然不刻意做男子打扮,朝会却总是要束冠的。赤玉从盒子里拣了支青玉簪,就要合上盒盖,傅琅道:“哎,给我看看。天天束冠,我还以为你有很多簪子呢,怎么才这么几支?” 裴瑟又阖上眼睛:“有那么多也碍事。” 傅琅却从盒底翻出一支金簪:“这个好看,怎么不见你用?” 裴瑟睁开眼睛,头不能动,瞟了一眼,见是一支精细雕琢的金簪,各色宝石沉甸甸镶了一堆,十分浮夸,“确实没怎么用过。” 傅琅很不客气,拿起金簪便往自己头上挽。她早上赶着过来,头发松松扣着,这时只用一支金簪挽起来,只觉得明珠美玉般的面庞瞬间亮眼起来。金银宝石在她身上从来不俗气,她就是配这些东西。裴瑟看了半晌,突然道:“这个好看,回头再给你找一些。” 傅琅满不在乎道:“找什么,多麻烦。反正你也不戴,给我这个就得了,给不给?” 她最近使劲闹腾,裴瑟被闹得早就没了脾气,当即点点头:“给。” 傅琅凑到她边上,对着铜镜打量一眼:“我戴这个真好看啊!” 镜中傅琅一脸期待,裴瑟神色古井无波:“好看。”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公子,车马准备好了。”裴瑟应了一声“知道了”,便起身要走。傅琅横了她一眼:“就‘好看’?你也太应付了吧?” 裴瑟本来就起得迟了,又跟傅琅说了这么半天,生怕朝会晚了,于是走得急,几步之间人已经到了门口。闻言也不停脚也不回头,只扬扬手:“没有应付。”她身姿挺拔,这么宽袍广袖地一挥手,那滚着一道纤细金边的牙白袍袖就在晨雾中拱了个软软的波浪出来。春天确实是到了,天亮得越来越早,门外雾海散尽,露出水泽中碧波游荡,平静水面映起朝阳显出青玉光泽,仿佛被那一鼓袖之间的波浪吹拂,倏然水光跃动,如一斛粼粼明珠。傅琅愣愣地看着她转出去不见了,过了半天,才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茫然问道:“乌兰,你上次告诉我什么来着?太傅说她是什么?” 乌兰不明就里,但从小把这些民间传闻背得溜熟,张口就来:“先太傅说我们大公子小时候是璞玉浑金,人之水镜,将来必定神峰太俊,可望才比丰年玉荒年谷……不过傅姑娘,先太傅可是不能在公子面前提的,在外面也不行……” 傅琅哪里管这些,听了一半就倒在床上,捂住红通通的脸:“不得了,他们这些读书人可真会说啊!” . 傅琅成天窝在沧浪台也不是事,等到裴瑟终于得闲把她带出去走一圈的时候,她又不自在了:“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带我出来玩?” 裴瑟道:“花匠前两天跟我说,那一池子金背锦鲤有十几条都翻了白肚皮。” 傅琅嘿嘿道:“是吗?怎么回事?这个我倒没听说。” 裴瑟气定神闲:“厨子昨天又跟我说,厨房丢了东西,倒不是什么贵重食材,就是一包越椒。” 傅琅奇道:“有这事?” 裴瑟冷冰冰道:“他们俩还求我把傅姑娘带出来解解闷,不然一池子鱼都得折腾光。喂鱼好玩吗?” 傅琅嘟囔道:“也不怎么好玩,手一抖一袋子越椒就进去了……他们怎么什么都跟你说,我还以为你很忙呢,原来是忙着当管家!” 裴瑟看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也不生气,指指外面:“今天是秋叶原有人请我去听新曲子,带你出来走走。” 傅琅一听这个口风就明白是什么地方,大皱其眉,“就跟安期楼一样是不是?你居然也去这种地方?我看错你了!”其实齐国礼仪之邦,礼乐本来就不缺。裴瑟虽然不常来,但这种地方不乏名流士子云集,这次也是不得不来。她拍拍傅琅膝盖道:“看错了也没办法,跑不掉了。”傅琅被她一拍,顿时老实起来,憋了半晌,又问道:“是不是,跟你说的那件事,有关系?” 裴瑟冷眼道:“怎么,不装傻了?” 傅琅想到未来自己坐拥一屋子金银财宝的场景,使劲摇头:“不装了,不装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大公子英明,一切听您的。”顿了顿,“你让我装傻我才装傻,您想怎么装我就怎么装。” 裴瑟啼笑皆非:“没那么麻烦,坐着跟我听会曲子就行,打个幌子,叫人知道我身边多了这么一号人。” 傅琅道:“怎么,你要色令智昏啊?”又担忧道:“可我本来该在三公子使臣那里……” 裴瑟摇摇头:“王弟会明白我的用意,不会计较这些。”见傅琅眨巴眨巴眼睛,她又笑了笑:“我这样也是为他日后诸事顺利,他自然要承我的意。” 傅琅想起一事,又问道:“对了,我们都到平阳了,怎么他们使团还没有回来?” 裴瑟道:“使团回来了,你在沧浪台没有听说罢了。长豫去了东山祭祖,等再回来,就可以重封世子了。” 傅琅还有什么想问,马车却一停,有人低声通报道:“公子,到了。” 傅琅扶着裴瑟的手出去,抬头一看,眼前一花,简直觉得来到了又一个安期楼。一样的花树幡幡,一样的落英缤纷,连冲鼻子的香粉气息都如出一辙,楼上窗口半掩,落下咿咿呀呀的笑声与歌声。隔了数月,傅琅又回到这种地方来,处境却已经大不相同,不由得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裴瑟在人群簇拥中上了几个台阶,似知她心有感慨畏缩,又遥遥回头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却见傅琅神色一转,突然变得极其自在,没有一丝犹豫,向前一步,并没有牵那只手,稳稳当当站在了她身旁,鲜花锦绣成堆之间展开粲然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啾咪 第14章 第九章(下) 这不是个太平年头,西边朝歌天子已经老得昏聩,南边越国国斗斗得四分五裂,东边陈国一连吞并数个小国,渐成连横之势。齐国虽然面上仍是一片太平气象,但这个月一连几件大事,大公子险些遇刺、三公子终于回国等着重封世子、齐王再次病危,已经让平阳上下有些乱了阵脚。朝中大事还握在王长女大公子手里,不少世家公卿渐渐着急起来,连带着门下谋士门客剑客都忙成一锅粥。 金申一进秋叶原大门,便有相熟的青年凑上来:“金十四,怎么样?” 金申心烦道:“什么怎么样?” 那人道:“朝中乱糟糟的,我们是没办法只好逃,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是不是想出什么计策来了?” 金申恍惚想起这人姓韩,是凌氏门下谋士。顿时气上心头,扇子一敲他额头:“什么计策?就算我金十四想出什么来,能告诉你不成?好好给你家凌老太太打算吧,为那一位撑了这些年,又是分家又是抗权的,别到头来前功尽弃。” 那姓韩的被打了也不恼,笑嘻嘻道:“得了吧,眼下这情形,谁也别装,各为其主罢了。你不也是听说了那一位要来才来秋叶原?可勤谨点吧,有的是人上赶着往前扑。” 金申一听就急了:“大公子还真来了?已经来了?” 那姓韩的却得色起来,没答话就扭头走了。金申拽过个人问了几句,便往三楼上的雅位走去,走了几步又换了个方向,在二楼找了个位子坐下,便有人上前来奉茶。他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抬眼一瞥,便看到楼上斜对面位中果然坐着个着深衣束冠的女子,面如白玉,神情冷淡,坐得规规矩矩四平八稳,周遭事物被这么一压,都像蜃景浮冰一般,正是大公子裴瑟。旁边正有人添茶,看样子来了有一阵了。 他正想着这大公子一向不来这些地方,怎么今日这样好兴致。一边见那边添茶的人躬身退下,露出大公子身边另一个人。那人正侧身跟裴瑟说话,看着跟裴瑟差不多年纪,两腿交叠,样子十足纨绔,看做派是惯于此种地方的,容色艳丽,不像男子。金申心中奇怪,只当自己看错了,再要仔细看,却见那人顺手把身上一件薄薄披风解了交出去,露出一身华服与腰间玉佩带钩,行动之间环佩叮当隔着一层楼板都能听见,果然是个陌生女子。 楼下歌姬唱起曲子,裴瑟像是怕听漏了她说话似的,偏了偏头,待听清后,微微一笑。那人又说了几句,裴瑟笑容不减,端起茶杯递到那人唇边,那人却不接,就着裴瑟的手喝了一口便不喝了,裴瑟便把茶杯又放回案上。 金申收回目光,心思急转。当年陈国攻破齐国,攻城略地,又逢水旱齐发,民不聊生,齐国内外交困,国难当头时,齐王又一病不起。这位王长女九岁掌政,十二岁统军,十年中把风雨飘摇的齐国将将恢复了六分气象,传闻中大公子重压之下四季奔忙,一向不苟言笑,是个十分拿得住的。怎么如今反倒来了秋叶原,还与这人这样亲昵?金申越想越是诧异,张望几眼,招来旁边立侍的人,问道:“大公子旁边那个是谁?” 那人笑道:“十四公子,可巧了,今天问过这话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可我们真的是不认得那位姑娘。” 金申知道秋叶原这样的地方往来皆是朝中名流,侍奉的人都是耳目通广,连他们也不知道,可见真是生面孔。 他又等了一阵,还是起身,上楼去了那间雅位。那是秋叶原里最上等的一间,门口却有卫兵把守。金申见赤玉正在门口,行了个礼。赤玉认得金申,进去通报,随即又出来道:“十四公子,请进。” 金申进去就行礼,又道:“大公子,学宫一别数月,没想到在这里都能碰到。”裴瑟一向规矩大,但对学子儒生却最是宽宏,尤其是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这一群,所以他们这群人大概是全国最不怕裴瑟的一帮人,所以金申开口就敢套个近乎。 金申之前也在平阳学宫听夫子讲学,裴瑟去过几次,对这位金氏的远房公子也算眼熟,经赤玉一通报便想了起来,说道:“今天是应先太傅弟子的请。比不得十四公子是富贵闲人,能时常来看看。” 这位先太傅多年前为压制王后势力,扶持王长女登坛掌政,连命都送了,这些年仍是朝中禁忌,只有裴瑟敢提。金申胆子再大也不敢接这句,只笑道:“在下闲人是真的,富贵却算不上。”这里灯烛亮堂,那陌生女子向前探了探身,拣了只蜜饯。金申这才看清她年纪极轻,却有三分冷淡三分冶艳。鸦般漆黑的长发随意挽起,珠玉琳琅之中一支金簪极为耀目,竟是个龙肝凤胆麒麟舌一般的猖狂美人。他不过这么一瞟,已经觉得神魂一荡,不敢再看。口中又道:“听闻大公子前日遇险,我们一干学子都十分担忧。” 裴瑟点点头:“多谢学宫挂心,但不必担忧,只是小事。”那女子吃完蜜饯,裴瑟顺手便取了块手巾,那女子自然而然地接过擦了擦手,又交给一边侍奉的人,同时懒懒散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像是有些懒倦的样子。 金申眼观鼻鼻观心,连忙告辞道:“在下只是过来看看,不多打扰了,他日还请大公子再来学宫看看。” 裴瑟道:“好,多谢十四公子挂心。” 金申其实想问,却不便问,想留,也不敢留,只好退了出去。一路边想边走,慢悠悠下了楼回到自己位子上,抬眼一看,方才那位子已经空了。他只觉得索然无味,也下去跟一群人互通有无。说是通气,其实不过是各自疑虑,因为没人知道那女子何方神圣,能让大公子转了性子。又有人觉得那女子实在艳得出奇,又有点眼熟,一群人笑道:“说到底,女子生得标致成了那个样子的,大概都有几分相似吧!”那人沉默了半晌,突然抬头高声道:“我想起来了!去年我还去过陈国,方才那姑娘……分明是陈国安期楼的傅琅!” 接下去一段日子,平阳朝局照旧四平八稳,掌朝的裴瑟却一改往日做派,开始往来一些往日几乎不去的场合。有了秋叶原那一出,又有了这群纨绔的目证心证,短短一个月间,平阳人都知道出了安期楼的艳姝傅琅跟在了大公子身边。本来大公子早就及笄,却未婚配,国中都说是为社稷作想,钦佩有加。但她毕竟是齐国这些年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有了这么一出,世家重臣倒还坐得住,民间却自有好事者编造段落,一时之间传得极为热闹。 裴瑟倒仍旧是四平八稳,朝会学宫祭祀一样都不落下,一边却把手中重权重新渐渐攫紧了。这十年中裴瑟掌政,各部各司其职,公卿各自领权,倒从不曾冲突。这么一来,朝中多得是心细如发的人,有的一看这个阵势便明白了裴瑟意思,有的猜测之余多了忌惮。奈何长豫还未回朝,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心,任由裴瑟运作。 . 裴瑟这一向每天在宫里忙完去城外忙,城外忙完回沧浪台忙,忙完政事也是做不完的事情。她门下门客众多,有住沧浪台的,有住城中一些稀奇古怪地方的,时不时就跑过来高谈阔论一通。 傅琅几次跟她出门都是提心吊胆,生怕一转身就有暗箭飞来,却并没有什么动静,心想也许是那群人放弃了刺杀,这么一松,连出去逛的兴致都没有了。丁觉天天缠着乌兰闹腾,她眼不见心不烦,索性真的去池子边喂鱼。一池子锦鲤经过越椒的教训,见有人来喂,凑成一团摆尾就跑,傅琅气急败坏,索性找了片叶子把喂下去的一把鱼食又重新捞了上来。 这时正有人经过,看池边蹲着个小姑娘要喂鱼又喂不成,这么一通折腾,不由得笑着问出来迎他的人:“这人谁啊?还挺逗。” 此人正是齐国二公子戴望,比三公子长豫大些,但因为是庶子,所以只是领着武将之职,照例时常要进宫述职,只是因为裴瑟这些年不常在宫中,所以才来了沧浪台。赤玉正是出来迎他,见他问,只好答道:“是我们公子的客人。二公子里面请。” 裴瑟听见戴望进来,也只抬了一下头,指指一边:“你先坐,我看完这些。” 戴望见怪不怪,往旁边一坐,一边问赤玉道:“上次城墙上那事情还没查明白,这里要不要再加些人手守卫?” 赤玉摇摇头道:“公子说这是小事,做其他事情同时便可引蛇出洞。” 戴望大皱其眉:“你们也太不小心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见裴瑟收了折子,便又问道:“我正要问你,你最近是什么意思?又是去秋叶原又是去曲江的,朝中一群人都坐不住了,有那么几个老头子都急着要跟父王弹劾你了。话说回来,你真搭上了陈国的傅琅?” 裴瑟道:“傅姑娘是齐国人。长豫年纪轻又没立威,刚回来就领权也难保那些人不信服。我要是不这样,他也少不得再磋磨几年,才能名正言顺。” 她神情淡淡,戴望却知道她这些年所承重担,难免隐隐猜到了几分,听她果然是这样说,也没了话,只道:“你也太小心了,长豫毕竟一枝独苗,那些人不拥护他还能踩他不成?那傅琅姑娘,再是齐国人,也是那么个名声,你真至于这么给自己泼脏水么?” 裴瑟听他这样说,却皱了皱眉:“我不泼,自有人来泼。傅姑娘帮我也是冒了险的,戴望,你放尊重些。” 戴望这些年与裴瑟算得上是相互扶持,被她这么说倒不在意。他知道如今王后不比先王后,是个坐不住的,想必也有一些动作。裴瑟素来敏锐,大概也有察觉。世家公卿沉浸于党政之中,少不得有人向她施压,她这样确实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叹了口气:“但愿长豫领这个情。” 裴瑟随口道:“长豫从小是什么样的孩子,你我心里都有数,不必担忧未来国运。”一边垂了头,又打开一本折子,看了两眼,提起笔来,才开口道:“抹黑前朝,本是兵家常事。戴望,你我生于王家,自当有这个体量。从我掌政之初太傅那件事后,我便没想过仁声而退。” . 那年旧事实在惨烈,戴望和裴瑟同年,当时也不过八九岁年纪,但也记得朝堂上那一地暗红的血迹,时至今日,那血沫子喷溅上脸的惊痛仿佛犹在盘桓。戴望听她这样平淡地提起太傅,心里一抽,一下背过脸去。室内静寂,门外廊上风铃窸窣几声。渐近午时,渐渐有煦暖阳光移进来,驱散满室阴影。裴瑟又看了片刻,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傅姑娘呢?” 赤玉道:“傅姑娘……在池子那里。” 裴瑟猛然抬起头:“她又喂鱼?”说着竟然起身走了出去。戴望一看有热闹可看岂有不跟过去之理,慢慢悠悠跟了过去,却见裴瑟已经转了回来,身后跟着个垂头丧气的人,就是刚才那喂鱼不成的小姑娘。戴望也不客气:“戴望见过傅姑娘!喂鱼可顺利?” 傅琅没好气道:“傅琅见过二公子,喂鱼特别不顺利。”又向裴瑟辩解道:“我这次真的没折腾鱼,你看,”说着把手里攥着的布袋打开来给裴瑟看,“真的是鱼食,不是越椒!” 裴瑟道:“鱼食也不行,撑死了怎么办?”一面叫赤玉道:“跟厨房说一声备午膳,二公子也在这里用。” 片刻午膳上来,戴望是军旅中惯了的,也不讲究,囫囵两口才想起来:“对了,我下午得去桐江巡防呢,还没跟你述职。” 裴瑟道:“现在述。” 戴望道:“这不好吧。”这些事都是机密,他说着就看了眼傅琅。傅琅还在生鱼的气,心不在焉地扒着饭。 裴瑟道:“傅姑娘不是外人,你说就是。” 戴望听她这么说,便重新捧起碗,一边吃一边念叨:“去年旱,今年涝。桐江那边不好,还没入夏,雨水已经多起来了。昨天收的信,我下午就去看看,过几天回来,多半要请兵去备着。” 裴瑟道:“好。” 戴望继续说:“宫中内禁还是那些人,被王后拨了一些去沐川殿,说是拱卫三公子。”他只说了一半,王后拨走的是齐王所居合川宫的禁卫。不少兄弟腹诽,三公子人还没回来,倒先拱卫上了。他虽然在军中有职务,前几年却是王宫内禁统领,因此对此最是了解。 裴瑟眼睛也没抬一下:“由他们去。从巡防营里挑些精锐补进合川宫,父王那里的人只能多不能少。让他们别议论就是了。” 戴望道:“王后这些天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动作。”他沉吟,“倒是金丞相进过几次宫,去探望陛下。”其实齐王缠绵病榻多年,早就不管事了。说是探望齐王,其实是和王后见面。王后这些年给长豫养出一把好刀,便是金丞相。不过金丞相于政事上并不马虎,称得上明相,因此裴瑟也乐得让长豫收这把刀。 裴瑟这下才放下碗箸,认真想了一下。傅琅见她停了筷子,不由得插嘴:“你就吃这么点?”裴瑟见她吃得马虎,嘴角还沾着一粒饭,伸手摘掉,这才回头对戴望说道:“金丞相家女儿,是不是去年也及笄了?” 戴望被她这么一点,才明白王后与金丞相所谋之事,脱口道:“我总觉得金明还小……” 裴瑟道:“金明小时候时常和我们一起玩的。我们都十九了,她也及笄了。王后谋划得不错,这是门好亲事。反而是我没考虑到。下个月长豫回来,宫中是不是也安排了宴会?想必王后就要着手办这件事了。”她在脑海中搜刮了一遍,恍惚记起小时候在太傅那里读书,金明那小姑娘爱穿黄裙子,笑嘻嘻过来行礼,总是十分快活。后来在王宫宴饮上也见过几次,但她事多又懒于应酬,总是来去匆匆,见面也只是看一眼,却想不起来什么样子。 她想得出神,戴望却把碗一放,起身道:“我走了。” 裴瑟也没在意,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傅琅抹抹嘴:“那个金明,很好看吗?” 裴瑟道:“小时候很好看,长大后我倒没注意,仿佛也是很好看的。怎么这么问?” 傅琅道:“戴望喜欢她,你没看出来吗?” 裴瑟回神过来,大皱其眉:“你还会算命?” 傅琅“切”了一声,不屑道:“我还会读心呢。我掐指一算,这个金明这些年也没少进宫,对不对?” 裴瑟道:“他们这些世家贵女,一年总有几次要进宫朝见王后的。她大概比别人去得勤些?也不一定。你怎么知道戴望就会……?” 傅琅见她一脸懵懂,少不得拍拍她的肩:“年轻人!风月一道博大精深,你可还要努力啊!” 裴瑟叫人过来收桌子,傅琅见状便起身到一边去。裴瑟一低头,突然觉得脸有些发烧。 第15章 第十章(上) 裴瑟这一阵忙得脚不沾地,昨天还在城外办事,清晨才赶回来,连口茶都没顾上喝,又有门客上门来,她和那人谈了一阵,才派车把人送走。因为正午要代齐王去城门口带领百官迎接长豫,匆匆忙忙换好衣服又重新束冠,一边看了眼傅琅,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胖了?” 傅琅心一宽体就胖,如今不比在安期楼的时候,整天窝在沧浪台给裴瑟添乱,除了那一池子鱼之外什么心都不操,慢慢也养出了二两肉。被这么说了,脸上表情是动都没动,仍窝在椅子里:“仙女胖的好,珠圆玉润,更添芳泽。” 裴瑟见她一个多月下来竟然已经心宽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不由得摇了摇头:“等我忙完这阵,带你出去走走。” 傅琅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这样很好。君不见君的脸色差成这个样子,忙完这阵,跟我一起珠圆玉润吧!” 裴瑟哑然失笑,俯下身来:“说真的,忙完这阵,等长豫掌政,我就真的没什么事了。在城里带你看看留春节,就也到夏天了。夏天平阳热得很,带你去我外祖行宫避暑。”她母亲生前是楚国公主,外祖便是楚国太后,行宫自然也在楚国。傅琅仍然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又摆摆手:“大公子小姐姐,您先忙着,今天先去接了宝贝世子弟弟,回来再跟我显摆吧。说得好像谁家祖上数三代还没个避暑行宫似的……”说着张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手都懒得抬。 裴瑟熬了一天一夜,本来已经眼前发昏,听了傅琅又是仙女又是行宫的这么一筐笑话,头好像也不那么疼了,这些天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有些松动,起身就出发去了平阳城东门。 . 傅琅也知道裴瑟今天忙的事是票大的。长豫总算从东山祭完祖,这天正午便回平阳城,届时百官朝拜迎接,晚上又是接风洗尘的宴会。一听他要回城,整个平阳城都振奋起来,都想着要一睹风采。各路人马闻风而动,送礼的开宴的换新衣的,几乎要在平阳城里掀起声浪来。 裴瑟不太跟傅琅说这些,几乎都是傅琅从花匠厨子送菜王叔等人闲聊间听说的。傅琅懒洋洋坐在庭院中的椅子上,午后日光正好,她扯了乌兰的手帕盖在脸上,听花匠和厨子一边择菜一边念叨。 厨子从莲子里剔掉莲子心:“说起来,你说我们公子,是该给三公子行跪拜之礼的身份么?” 花匠道:“三公子不是封了世子吗?” 厨子道:“那我们公子也是长姊,掌政统军这些年,难道不是替三公子忙活?傅姑娘,你是懂礼的,你说呢,应该吗?” 傅琅吹了口气,心想,也许就是因为掌政统军这些年,她才要给公子长豫行个大礼呢。因为料子上乘而凉丝丝的手帕盖在脸上,遮住了她的表情,厨子听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也许是应该的吧。” 花匠觉得择莲子心这种活实在无聊,把莲子一丢,道:“厨子,你有没有意思。晚上宫里有宴,公子又不回来吃,你准备这个干什么?” 厨子道:“你懂什么!再过五天就是留春节,我们府里也得做点点心热闹热闹。” 花匠一听,气得把装莲子的木盆都扔了:“厨子,你可太没意思了!再过五天?你煮个莲子提前五天煮,还着急忙慌叫我来择?你也不怕馊了?” 这两个人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子,每天都要一顿好吵,傅琅笑得不行,开口问道:“留春节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厨子道:“怎么,傅姑娘,陈国没有留春节么?”见傅琅摇了摇头,他得意道:“那想必是我们齐国才有吧。留春节就是把春天留下,暮春时节,男男女女白天去城外赏花,入夜后回城里点花灯、放烟花,可太热闹、太好玩了,到时候公子也不忙了,请她带你上街看看去!仔细算起来,公子自己倒还没有好好过过这个节呢。” 傅琅琢磨道:“你这么一说,像是没成家的男女看对眼的好时机。你倒该去逛逛,我也打发丁觉和乌兰两个人出去玩,再带上王叔家傻孙女,这姑娘也到年纪了吧?给她也物色个如意郎君。” 厨子打了多年光棍,总是讨不到老婆,一听便苦了脸。花匠指着他哈哈大笑,“傅姑娘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把他打发出去!” 她晒够了太阳,依依不舍辞别厨子和花匠,就着暖阳一路溜达,走着走着就到了后院。后院这里她还没来过,本来稀稀拉拉住着几位破落户门客,平时咭咭呱呱高谈阔论吵得人头疼,今天他们倾巢而出去目睹三公子风采,倒是安静了下来。傅琅这才觉得这里景致不错,曲水之间山石错落,树上杏花粉白细碎落了一地。 原来已经是暮春了,平阳的春天真短。傅琅心情不错,虽然听说裴瑟给长豫行了那么大个礼有些莫名的不高兴,但也知道她自有她的用意。转念一想,裴瑟八成真的不用再脚不沾地地忙,到了什么留春节还能跟她去玩,心里一高兴,瞬间都不想折腾鱼了。 . 裴瑟却是深更半夜才回来。到了这个点,沧浪台早就如常安安静静闭门熄灯了,她便吩咐了不必打扰,从侧门进去,在夜风里走了几步,到了廊下,不知怎么停了下来。过了半晌,赤玉觉得不对劲,提醒道:“公子?” 她这才回神,“你去休息,不用管我。” 她这么说,想必是要去看看傅琅,赤玉心里明白,行过礼就退下了。裴瑟却没动,仍站在原地,高廊之下就是池塘,她学着那晚傅琅的样子曲腿坐了下来,又把两条腿搁在外面。她觉得风吹得好,不由得闭上眼睛,听着池塘中蛙鸣阵阵,鱼尾拨开水流,风吹动池边树木,树叶沙沙作响。她自小被管得严,掌政后更是规矩立了一箩筐,在京中穿衣行走皆有定规,连一口饭嚼几下都有说头,时间久了也习惯了,可这时双腿悬在外面,果然松快。 过了一会,却觉得身边一热,有人紧靠着坐在了她身边。裴瑟睁开眼睛,来人还擎着盏灯。灯光并不亮,却有些刺目,她躲了一下,低声道:“每天在这里走八百遍,还至于带盏灯来。” 傅琅笑嘻嘻的:“你不喜欢,那就不要。”说着嘬起嘴唇一吹,把灯火吹灭了,四周重归黑暗,同时觉得自己简直是知情知趣。她又说道:“好了,灯没有了。你也真是的,这点事情也值得哭。” 裴瑟道:“我没有哭啊。” 傅琅道:“那你脸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干嘛怕我看见,贴金了?” 裴瑟沉默一会,才低声道:“真的没有哭。就是、就是……” 傅琅听她这么说,倒偏要看,就着黑暗凑近了,仔细看了几眼,见果然是脸色不好,神情更不好,神色间掩不去的疲惫之下更有几分难言情绪,但毕竟没有泪。傅琅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在东汝城的那一次,这人遇刺受了伤,满手是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遮住脸上神色。 她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刚一靠近,就闻到裴瑟身上浓浓酒气,这才清了清嗓子:“裴瑟,你可长本事了,喝酒倒罢了,还喝这么多!” 两人鼻息相引,裴瑟又向后躲了躲,低声道:“我没有喝很多……”见傅琅皱着眉头不信,又乖乖解释道:“是长豫回来了,我们和父王商量过,下个月就重封世子。金家的女儿很好,长豫喜欢她,父王也很高兴。他们说大事已定,都来贺我……”她语速本来就慢,酒力上头,说得更慢,声音还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傅琅也跟着她有些没来由的沮丧,却还是笑嘻嘻的:“坏事了,厨子和乌兰都说带莲子羹来你肯定不吃,我看你肯定吃,”说着就从一边托盘上端了一小碗来放到她手中,“解解酒吧,裴瑟。”裴瑟大概真是醉了,破天荒地没有拒绝宵夜,乖乖垂头,拈起那小银勺子就抿了一口。 但也只是一口,因为傅琅突然靠了过来,张开双臂结结实实把她的肩膀抱在了怀里。她的怀抱又香又软,裴瑟像是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抱了一会,才愣愣问道:“傅姑娘?怎么了?” 放在昨天,她再这样生分地叫“傅姑娘”,傅琅肯定气得上房揭瓦。但是她喝醉了居然这样乖,这样乖,乖得鼻梁旁边的痣连仙气都没了。肩膀薄薄的平平的,难怪那样好看。 傅琅忍不住又抱得紧了些,盯着那个白白的脑门几乎想狠狠亲下去,闻着她身上温温淡淡的佛手香气,冷静了半天才回答:“没什么。你好乖,好听话。仙女奖励你。” 月色无边,夜色正浓,正是人间好时节。傅琅被自己感动得不行,却听怀中的裴瑟乖乖“嗯”了一声,老老实实把自己白天发的神经背了出来:“仙女胖的好,珠圆玉润,更添芳泽。” 傅琅气得立刻松手,手一撑地站了起来,指着裴瑟“你你你”了半天,看着那乖乖的一片头顶,终于是没能说出什么狠话来,扭头就跑。跑到一半又折回来,对一边走过的侍女喊:“你家公子大半夜不睡觉要成精了!去叫她收拾收拾飞升!别误了时辰!”侍女被她吓唬得后退几步,差点掉池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第三更 一起飞升 第16章 第十章(下) 已到暮春,物候生变,渐渐有雨淅淅沥沥落下。傅琅睡醒伸了个懒腰,一问时辰,就知道裴瑟早就进宫走了。她实在无聊,正好丁觉蹲在门口跟乌兰两个人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也蹲下听了一会,终于听得乌兰不好意思了,丁觉不满道:“傅琅,曾经我跟你交朋友的时候是看中你是个厚道的好朋友,但你这个人最近很不厚道。” 傅琅伸出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很想厚道,请丁少侠给我一点厚道的资金。” 丁觉忍痛掏出钱袋放到她手里:“我们做门客的不容易,请厚道的好朋友千万好生看管,好生斟酌,每一个铜板可都是民脂民膏……” 傅琅一边腹诽“还不都是裴瑟的钱”一边笑眯眯伸出另一只手:“也请乌兰姑娘给我一点厚道的本钱。” 乌兰不明所以,愣了半天,丁觉忍不住提醒道:“她跟你要伞!”乌兰这才恍然大悟,找出伞来交给傅琅。 傅琅一手钱一手伞,感觉整个平阳都在自己两手中间,昂头挺胸地去了。她这些天也时不时出去走走看看,平阳的确热闹,虽然没有曾经的厚道好朋友丁觉作陪,但又有听不完的故事,吃不完的小吃,已经足够好玩,时不时还买点奇奇怪怪的东西带回沧浪台。涂着金红粉彩的瓷鲤鱼、纸扎的风车、味道奇特的小吃,常常在裴瑟跟前摆开一桌子,把裴瑟烦得直揉眉心。 今天虽然下了雨,她也要出来逛。没想到刚走了一条街,牛毛小雨陡然变成瓢泼大雨,行人纷纷走避,傅琅也傻了眼,跟着人潮躲进一间茶楼。齐国这些年广招贤才,大兴学宫,文人士子云集,到处有人论政,更有人爱搬弄秘史。这里厅中就站着个驼背老头,满脑袋花白头发灰褐皱纹,一副即将抛下人间远去的气色,故事讲得却是激昂澎湃。 傅琅手握民脂民膏,无所畏惧,便大剌剌一坐,招手要了壶热茶,听起故事来。说的正是最近平阳城的红人,三公子长豫,这一位小时候是齐王捧在手心的小世子,国难时被送到陈国做了十年质子,十年间做当今陈侯的伴读,忍辱负重,为齐国争回一线生机,国民们对这个三公子心疼之余又有崇敬。十年后,小世子不负众望长成位天上有地上无的翩翩美少年,举止之间进退合宜,比之其姐丝毫不差,又是将来的齐王,前途不可限量。 傅琅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裴瑟在坊间传闻中是这么个厉害角色,三公子要跟她比比,才能知道“前途不可限量”,高兴得嗑瓜子都磕得更快了。又听那老头话锋一转,说道:“再说其姐。长公主一样是金枝玉叶,其母是先王后,楚国宗室嫡亲的长公主,刚嫁来齐国便生了这位王长女。公主初生之时体弱多病,便有人向先王后谏言,说给公主用物上绘制朱厌纹样可解灾厄。” 一边有人懂朱厌的典故:“朱厌可是上古凶兽,要带来兵祸的!” 那老头摇头晃脑:“这位先生说得不错。先王后担忧这名声不好,又怕失去公主,便想了个折衷的法子,把朱厌纹样绘在不显眼的地方。什么娃娃鞋的鞋底啦、娃娃帽的帽里啦。有没有用不知道,先王后却是没几个月就薨逝了。”他扫视一圈,见有人窃窃私语,便停下来喝了口茶。 傅琅知道朱厌,却没想到有这说法,吃不下瓜子了,听着边上几个人议论道:“其实早十几年也听说过大公子克父母,这些年她是朝中红人,倒听不见了。” “你都说了是红人,红的时候能由得你议论这些?也就是现在三公子回来了。” 傅琅脸色有点变了,却听那老头继续说道:“当今齐王之后又娶了先王后胞妹,便是当今王后。” 又有懂行的人插嘴:“什么胞妹,分明是庶妹。先王后三年丧期未过,便进了王宫——” 那老头并不在意,声音一扬盖过那人:“再往后七年,便是我们齐人永远之痛之耻!陈国入侵,割走雪宗城,国内民不聊生,小世子还被扣去做了质子!连君上也一病不起,辗转病榻这些年。” 台下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又起来了,傅琅不听也知道是什么内容,慢慢地喝了口茶,已经凉了。 “公主时年九岁,临危请命,替世子戍边,替君上掌政,再之后每年只回国都几个月,其余时间都在各地奔波守边统兵。公主本就聪慧,再有人从旁协助,这样掌政统军,卓有成效,朝内外尊其一声‘大公子’,仁声连坐镇朝歌城的那一位都称道。” 傅琅听他说到这里,才有些轻松起来,笑了一笑,却听那人还没说完,又说道:“然而神明有灵,若赐你财宝万贯,必定让你一朝散尽;若赐你一身英才,必定让你德行有失。大公子在位头几年,齐国内外交困,少不得奋力支撑;如今情形好转,三公子归来,也少不得重新荒唐起来。上月,这位大公子在秋叶原听曲,又去东郊曲江饮宴,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都是与一名陈国艳帜同入同出,甚而,这位女子还住在了齐王为先王后所修的宅邸,如今的大公子府邸,沧浪台!诸位所知,议论四起,可谁还记得那件正事?” 傅琅知道他说的“正事”是什么,不外乎是重立世子,归政于天。她知道的,别人也都知道,她定定听着周围议论声四起。 “大公子搭上了陈国安期楼那个傅琅,你知道么?” “我们跟陈国可是世仇!傅琅不是那个陈侯自小倾慕的歌伶么?怎么跑到平阳来了?” “难怪大公子这些年都不曾结亲,我还听说有几位公子对她十分仰慕呢,什么姜氏……” “啧啧,原来是好女风。我还说是多么高洁一个人,原来三公子一回来就现了原型,这些年也不过是钻营权势罢了。” 傅琅坐在这些人中间,很想拂袖而去,很想拍案而起,想替她辩解,手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没法动弹,因为他所言虚虚实实,事情却都对得上。自己的确是陈国的艳帜,也的确是住在了沧浪台。裴瑟怎么想的,她摸不出来;可这些人怎么想的,却是明明白白。 “你傻呀,这些王侯家的事什么时候干净过?何况是安期楼秋叶原这种地方出来的夭蛾子!” “这么说,朱厌还是灵得很。克父母双亲,克国运国祚,引数年兵祸……” “女子当政就是这点不好。说起来,这些年齐国女子也算扬眉吐气,都能抛头露面出来经商了。我在家里简直没法待……” …… 外面雨大概是停了,茶楼里躲雨的人走了一多半,小二提着开水转了一圈,问傅琅:“姑娘,可要添水?” 傅琅摇摇头,起身走到门口,才知道原来雨没停,只是小了一点,她站了这么一会,肩头已经被浇得透湿。 那小二放下水壶追出来,“姑娘,你的伞忘了拿!”却见她在屋檐下呆了半晌,突然抬脚冲进了雨里。风大雨密,吹得她湿透衣衫笔直向后飞去。小二摇了摇头,简直不知道这年头的年轻姑娘一个两个都发什么神经。 傅琅在雨里没命狂奔了一阵,穿过数条灰蒙蒙的街巷,穿过无数人家欢笑争执,穿过凉凉的暮春的雨。直到再也跑不动,她弯下腰来捂住心口。 怎么那么难过,怎么那么难过。 什么朱厌、什么兵祸、什么十年钻营,她分明知道这种种种种都是裴瑟这些年受的委屈。她长到十九岁,平生阅人无数,到今天才知道人心可以良善到何种地步,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人心可以险恶到何种地步。裴瑟那么好,那么好。多少次被捧到浪尖,多少次走到绝地,才打磨得出这样一个人?那些人承着她的德行,她的心血,他们这么想她? 雨中仍有车马来往,她就站在路中间弯着腰,心口一下一下揪得酸疼。有马车夫一边赶车避让一边破口大骂,她纹丝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辆车路过又停下来。 有人跳下车来,接过侍卫递来的伞,擎伞急急走过来:“傅琅?这么大的雨,你在这里做什么?”看她弓着背捂着心口,紧张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幸好我路过……” 她的手扶了一下傅琅的肩膀,那手温而且柔,戴着青玉戒指更显白净,仍然年轻紧绷,却早已拿剑拿刀,更执刀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看似手到擒来,可却是废墟之中生长出的鸿蒙。那些人说的那些,她自己知道吗?还是说她要的就是这一身污名,好给她弟弟铺平前路? 傅琅突然直起身来,看都不看裴瑟一眼就要往车上冲,一群侍卫哪里敢拦她,被她踩上了车辙。裴瑟连忙把伞罩在她头上,被她一把推开,却见傅琅不是要上车,反而踩着车辙要去踩车窗,裙裾太窄,被她“刺啦”一把撕开。终于手脚并用爬上车顶,狠狠盯着车顶画着的纹样,跪下抬手去擦,擦了半天擦不掉那牢固厚实的金粉,又撕了块裙裾上的布使劲搓。最后发了狠,丢掉一应东西,咬着牙用指甲发狠地抠。 谁让你画这个的?让有心人编排,把你的灾祸说成命运的定数,说得那么难听;你多大了,做不了自己的主?上一架马车上因为画了朱厌被刺得对穿,这一架的朱厌又被她抠坏了,没关系,总有下一架;谁让你画的?父亲?王后?丞相?公卿?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一次又一次。总有折辱,总有重担! 她抠得指甲盖都掉了一块,却不觉得疼,终于连着车蓬抠下来一块,把那金光闪闪的碎片拿在手里,指尖新鲜的血液有些被雨冲得淅淅沥沥落在泥地上,有些沿着袖口流到臂弯。她向车下的裴瑟吼:“谁让你画这个的?谁让你画的?” 不等裴瑟回答,她总算想起来头上的金簪,拔下金簪又抠又凿,金器与硬木相撞,发出钝重的声响。她的头发散了,被雨浇得贴在脊背上,一道瘦瘦的弯。 裴瑟手一松,伞柄离手不过倏忽,便被风卷起。薄薄纸面浸润棕黄桐油,透出稀淡的天光雨色,在风雨磅礴中飘摇直上遮住方寸天幕,顷刻间不知被吹到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午更新错章节了 点进来的两位 我……对不住你们 第17章 第十一章(上) 暮春一场雨下了三四天,总算在留春节前一天放晴了。城里百姓纷纷松了口气,心说总算留春节能好好过了。裴瑟知道陈国没有这个热闹看,本来也有打算带傅琅出去走走,此时却快活不起来。 那天傅琅发了那样一通脾气,指甲抠掉了一片,流了满手的血,回来之后不管问她什么,都咬紧牙关绝口不提。她只问了一次:“裴瑟,这些年,你辛苦不辛苦?” 裴瑟不知道怎么答。辛苦归辛苦,天命如此,重担如此,不必抱怨,更无可回头,只能向前走,没有回头路,哪怕焚毁残躯,可命运之冷酷,在天而言不过是场笑话。在她这个位子上不但无可退避,更不曾有过躲闪的念头。偏偏重要的人事太多,要什么都慢慢来,确实来不及。她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想要做成什么事情,就得硬着头皮想办法跑着过去,哪怕知其不可为,也要为之。勇者当知天命,却不必畏天命,太傅一向如是教导。 她也猜出傅琅大概是在外面听了什么对自己的毁谤。本来朱厌这件事,十年下来,她自己已经不甚在意,只是没想到傅琅反应这么大,算起来也已经颓唐了三四天,想必是不想出去玩的,连带着裴瑟也懒,到了留春节这天夜里,宫中照例张灯结彩饮宴,她找了个由头推了,只在自己书房坐着。 夜色渐浓,终于有人蹦蹦跳跳地溜达过来了,还没到门口,就已经嚷嚷起来:“裴瑟,你这池子也太不争气了,荷花苞窝了多少年了,开过吗?” 裴瑟往日被她热闹得头痛,此时热闹总算回来了。她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手里却把那永远看不完的书章一推:“今年好像的确是开得迟了,不如去看看别人家的开了没有。”一边在心里笑了一句哪有这个时节就开的荷花,一边却拉了傅琅,吩咐家人备车。傅琅毫不挣扎,由她拉着上了车,坐着出了门才把手抽回来。裴瑟并未留意,只当她那天抠车顶抠破的手还在疼,倒暗自责备了一下自己该当心。 好在还有这个过节的由头,裴瑟心想。 . 马车在某道小巷一拐,裴瑟拍拍快要睡着的傅琅:“下车。” 傅琅迷迷糊糊,几乎还在睡梦中,冷不防一个踉跄就扑在裴瑟身上。裴瑟身上还是那种佛手一样的温淡香气,放在往日,傅琅必得凑上去闻一大口,此时却规规矩矩低头站稳了:“对不起。” 裴瑟端详她半晌,然后说道:“别动。” 傅琅道:“干什么?”说着就猛然抬起头来,然后只觉得一绺头发被什么东西牵住了。本来头发这东西就是揪得越少越疼,她忍不住“哎”了一声,原来她睡得头发乱了,刚才一磕碰间,便有一缕头发和裴瑟的缠住了。裴瑟无奈道:“都说了别动。”她也被揪得疼,于是向前一步跟傅琅凑近了,自己拿着那股缠在一起的头发,试图解开。 平阳在留春节晚上没有宵禁,所以虽然已经月上中天,街上却越来越热闹。街上有商贩铺开摊位摆上灯火玩具,小孩子举着风车跑来跑去。而她和裴瑟脸对脸站在街口巷子前面,街上人来人往,她们两人衣着华贵,容貌又打眼,不少人路过都会看一眼。傅琅有些别扭,“别在这里。” 裴瑟随口应了一句:“嗯,我也觉得这里有些暗。”说着还拉了傅琅一把,往巷子外的亮堂堂的街上凑了凑。 傅琅正想说话,却有个两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手拉手晃了过去,走了几步又晃了回来,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一人举着一根透明的糖块吮着,抬头认真地看裴瑟解头发。傅琅被她们看得耳朵发热,小声催道:“你快点呀。” 裴瑟闻言道:“好。”伸手就从腰间抽出匕首来,手起刀落,两绺头发便握在她手里。她实在是被看得心烦,才出此下策,其实很怕傅琅不高兴。但那牵绊一解,傅琅立刻后退了几步,长长出了一口气。 裴瑟觉得今天傅琅有些奇怪,但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不对,正不知道怎么问,那吃糖的小姑娘糖也吃完了:“姐姐,我爹娘也这么干。” 裴瑟不明就里,问道:“怎样?” 那小姑娘一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裴瑟笑道:“你年纪不大,倒是会掉书袋。你爹娘跟你说这些?” 她摇摇头:“他们不说,把头发藏在盒子里,还以为我不知道,傻死了。” 裴瑟正要应答,傅琅却一转身就走,她心里一咯噔,知道傅琅又生气了。裴瑟连忙追上去:“怎么了?我就是看那……” 傅琅回头,却是笑吟吟的:“留春节留春住啊。大好时光,你不是带我去玩吗?” 裴瑟看她神色如常,松了口气,“我剪了你头发,还以为你生气了。” 傅琅无所谓道:“头发罢了,剪了还会长,有什么打紧。” 裴瑟便放下心来,一路跟她且行且停。路旁树木上有花的挂了明晃晃的灯,没花的便挂明晃晃的花灯。花灯点起来也有淡淡香气,混着花香浮在朦胧夜色里。傅琅刚开始还端着,过了一会,看着看着,眼睛也亮晶晶,嘴唇也不由自主张开了,蹲在草编摊子跟前一样一样问摊主:“这个是什么?这个是什么?” 摊主被她问得简直没法做生意,无奈道:“姑娘你买不买?要是不买,劳烦给别人让个地儿!” 傅琅小孩子脾气又出来了,指着那一堆:“谁说我不要了?我要。” 裴瑟只好蹲下去依言挑了挑,拣了几只付了钱。傅琅接到手里,端详半晌,看出来是一只绿眼睛蛐蛐,一只红眼睛兔子,还有一条黑眼睛鲤鱼。细细的碧草叶子晒干了再编,还有股青草香气。傅琅喜欢得不行,脸上还装得不动声色,一转身便揣在袖子里。 裴瑟知道傅琅从小闷在安期楼,这些对她都是新鲜玩意,于是跟着她边逛边买。傅琅有的没的揣了一袖子,实在塞不进去了,便眨巴眨巴眼睛,裴瑟心中好笑:“拿不了,就给我。” 傅琅就等这一句,把一堆零碎玩意塞给裴瑟,还不放心,走了几步又关照她:“回去可别忘了,都得给我。” 裴瑟道:“好。” 前面便是一条宽阔河流,河里已经漂满河灯。平阳的留春节风俗众多,其中一条便是放河灯。城中数条河流,河岸上在这晚常常被青年男女挤得水泄不通,河流中也是挤挤挨挨,彩纸扎的河灯里点了小蜡烛,随曲折水流缓缓游走,昏黄灯影拨动河水。这里地势高,顺着河流极目远望,只见万里锦绣灯火旁侧,明月花树尽收眼中。 走近了,只听人声渐沸,人群围着个高高的摊子。傅琅一股脑挤进去,裴瑟怕她挤得走丢了,也只好挤进去,看见是在卖河灯。 傅琅一眼看中一盏巴掌大的鲤鱼灯,金红颜色,灵巧轻盈,十分好看,伸手就去拿,却和别人手指碰到一起。她抬头一看,对方原来是个少年,大概是也想要这一盏。傅琅着急,抬手就行了个礼:“拜托拜托!” 她长得好看,挤在亮莹莹的河灯摊子上,脸上一点汗,一点红晕,并不狼狈,却更加显得神采飞扬。那少年受了她这一拜,脸登时红透,也手忙脚乱行了个礼:“虽然我已经付钱了,但如果姑娘喜欢,就送给姑娘。” 傅琅大喜,正要道谢,裴瑟赶紧按住了傅琅的手:“多谢,不必了!” 傅琅纳闷,由着她把自己拉出人群,才问:“为什么不要?” 裴瑟脸色铁青:“就是不能要。” 傅琅脑筋一转,恍然大悟:“啊——是不是有那种,那种风俗,那种传说?留春节买灯给心上人,心上人便会和自己一生一世?” 裴瑟一怔,“你懂得倒多。” 傅琅笑了出来,眉梢眼角都带出惑人春意,“是不是被我说对了?这种事情我想不懂都难哎,裴瑟。你也太小心了,要是给我买盏灯就能和我一生一世,那和我一生一世的人得从秋叶原排到安期楼去了!” 裴瑟这下才真的有点不高兴了,慢慢放开她的手,说道:“你又瞎说。” 她说着就转身向前走去,傅琅热闹了一通,早把不高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跟在后面边走边解释:“不是,我本来想着,城里那些河里乱糟糟的,我们的河灯放进去一转眼就找不着了,不如拿回家去放池子里,所以才想要那条鱼。你生气了?那我跟你道歉,我错了还不……”她说这些话顺口得不行,裴瑟不知哪句话又不顺耳了,已经停了脚,她却没停,险些撞到裴瑟身上。 裴瑟轻声说道:“你别跟我道歉,今天过节呢。” 傅琅笑道:“就是啊,过节呢,你就带我在这些地方逛,烟熏火燎的。想看星星都看不着。” 裴瑟道:“带你去看。”说着又带她走了几步,原来这晚慢慢逛着,却走了不少路,已经到城西门了。城西门这晚不关,把守的长官叫关仲,曾是裴瑟部下,听人禀报,连忙下来行礼。裴瑟跟他要了两匹马,想一想,这些马性子烈,应该两人共骑,又叫他们牵回去一匹。 两个人上了马,裴瑟看了看城墙上,问道:“什么时辰放焰火?” 关仲道:“回公子,照例是子时,约莫还有半个时辰。”看她是要出城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便说了句民间百姓常说的祝辞:“公子,留春住,万事平安。” 裴瑟抖开马缰,“你和兄弟们也一样。留春住,万事平安。” 第18章 第十一章(下) 高高的王城城墙上,戴望负手而立。月色无边温柔,照得城中万家灯火花树都罩上一层雪白轻纱。风乍起时,也只是轻轻擦过城墙上的石砖。他站了有一会,自然有人来找他。他听人远远叫了一声“王兄”,便回头去,见果然是长豫。 戴望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生得高大,长豫年纪比他小两岁,个子却窜得几乎赶上他。不过长豫身形单薄,仍是一身少年气,神色却淡,果然像传闻中那样“肖似其姐”。听戴望不讲理地这么一问,也笑了笑:“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戴望辩解道:“我可没有喝多啊,哥哥我是顶不住应酬。”又笑:“你什么时候是百姓了?过两天封了世子也还这么说?” 长豫也负手与他并肩在墙上站了一会:“这城墙上景致是好,但王兄既然没有喝多,就回去再喝两盏吧,难得父王出来,王姐也不在,只有我们两个,是该多陪陪。过了今夜,就是夏天了。” 戴望出来这么一会,酒气也散了,便跟他回去。今年留春节的夜宴照例在齐王的合川宫办,灯火通明之间,只觉得王后下首那个穿明黄深衣的姑娘格外刺眼,戴望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偏偏座席靠得近,她的笑声顺着风都能递过来。宫中女子讲究轻声细语,连笑都要掩口,可金明自小娇惯,一向不大理会这些规矩。 长豫在齐王身边落了座,眼睛往王后那边一瞟,正和金明对上。他愣了一下,正想移开,却见金明大大方方向他举了举手中杯,眼睛微微眯起来,还是这十年间午夜梦回中刻在眼中的童年时娇憨情态。 他满腹筹谋,在这个人面前终究不能设防。满眼笑意都不加掩盖,长豫遥遥回敬。举案齐眉,正当如此。 . 暮春初夏是好时节,夜风都绵软清爽,源源不断地吹拂过耳边。傅琅坐在马上,仰起头看,漫天星光偶尔闪烁,亘古不移。她喃喃道:“裴瑟,我们齐国的星星真亮啊。陈国的就不行。” 裴瑟道:“西边山高,星星近得伸手就能摘下来。以后带你去看。” 傅琅风月出身,山盟海誓听过几万句,男男女女都有,全都左耳进右耳出。她觉得裴瑟有时候讲话着实暧昧,可裴瑟说过的这样的话也不是一句两句,也许是坦荡,也许是自信,她似乎没有不能允诺之事。她说的很多“以后”,每一个都像是伸手就能触摸到的实实在在的未来。 傅琅闭上眼睛,风吹过耳畔,小声叫了她一声:“裴瑟……” 裴瑟道:“嗯。” 傅琅轻声问:“你是不是喜欢女孩子?” 裴瑟沉默了一会,才回答她:“我没有想过……我喜欢的人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 傅琅道:“你喜欢的人?” 裴瑟笑了一下:“嗯,我喜欢的人。” 她的笑不多,总是这样轻,几乎听不到笑声。傅琅侧坐在马上,侧过脸去,看住她。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瞬也不瞬看着傅琅。傅琅觉得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酸楚与紧张,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裴瑟收回了目光,“你才知道?” . “你才知道?” 她什么时候应该知道? 从燕岭城时,她一次一次把她留下,蹲在结冰的路上,用斗篷把她裹起来,说着“我在?” 从她肩膀被刺了个对穿,还担心得要出来看看她,让她和自己一道睡在那张唯一安全的床上? 从她握着马鞭出了门又回来,附在她滚烫的耳边叫她的名字,声音那么好听,“来平阳找我,我有话跟你说”? 还是从她一次一次骗她,一次一次害她,一次一次把那些难听的罪名扣在自己头上,还怕她知道了不高兴? 傅琅眨眨眼,渐渐有泪盈于睫。 裴瑟看着她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泪水却一串串落下来,连忙伸出手去擦她的泪,可是越擦越多。半晌,她才叹了口气。早知如此,该早知会如此。 她把手放在傅琅脑后,两人额头相抵,傅琅听到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傅琅,傅琅,我说这个,只图我自己痛快,我很多年没这么痛快了……你不喜欢,就当没听见,好不好?别哭了,别哭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对不起,傅琅,对不起……” 傅琅眼睛都哭得又疼又酸,仍是止不住。傅琅从小知道“磊落”两个字,是三个石头落地,非常人承受得起,承受不起,于是自认庸常,于是随波逐流。可裴瑟这个人怎么这样?于国于情于家,样样都是这样磊落,磊落得让她羞愧。有谁会不喜欢她?可太难懂了。她这么好,这么好,没有一点不好,还很多年没有这么痛快了,她让人心疼,想让人捧在手里疼。 傅琅也想不通自己怎么还有资格在她面前哭,骗了她一个春天,都还没有坦白过;“帮”她毁了她清清白白的名声,因为自己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连小小的留春节,都不能让她好好过完。她这么想着,泪水慢慢止住了。裴瑟看她哭得满脸红通通的,眼睛也肿了,心想还是把她吓着了,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毕竟心中难过,裴瑟一时之间没把手拿开,也许是最后一次和她靠得这样近。 然后她听到傅琅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软,意气软。 她说的是:“裴瑟,不管我喜不喜欢,我总是配不上。” 裴瑟听了这句话,眼睛仍看着她,放在她脑后的手却慢慢收了回去。 不知何时,急奔的马蹄慢了下来,沉默地漫步。这是春天的最后一天,过了子时,燠热漫长的夏季就要快步到来。城墙上数十将士同时点燃了引线。赤红金紫的焰火冲上天空,在头顶劈头炸开,紧接着又是一波。万点光晕之中,傅琅抬脸去看,恍惚间几乎怀疑是满河留春的河灯飞到天上。漫天灯火万千,那河里该是银河倒转。若穹顶之上真有神明,早该让春日常驻。 人会骗人,也会骗自己。骗自己过节能留下春天,骗自己送灯能送出可心可意的心上人,骗自己短短一春的快活热闹能有万千旖旎的“以后”。 子时已过,夏天到了。留春节终究是假的。明知春天留不住,明知山有虎。 第19章 第十二章(上) 丁觉叉着两条长腿坐在门槛上,低头看地上一条黑黑的线缓慢移动。小小的蚂蚁排成队伍,也能有这样的声势。他看了半天,等到乌兰出来,他告诉她:“要下雨了。” 乌兰抬头一看天色,说道:“还真的是,天阴了。”她想着傅琅不知道又逛去了哪里,拿了伞就要去找,丁觉站起来接过伞:“我去吧。” 天色将晚,他找了半个宅子,最后看见傅琅脸上盖着手帕在院子里躺椅上睡觉。丁觉简直气笑了,过去把她拍醒:“哎,傅琅,醒醒。要下雨了,你在这晒太阳别晒得发了霉。” 只见傅琅平静地把手帕拿下来,折一折收起来,原来并没有睡觉,仍旧躺着,“丁觉,你知道平阳城怎么立户找房子吗?” 丁觉蹲了下去,“你干嘛啊?整天想什么呢。” 傅琅慢慢坐了起来,“没什么,你要是不知道,我就问问别人。” 丁觉看着她站起来,真的要走了,才叫住她:“你们一个两个怎么回事?算了,我给你问问就是了。” 傅琅这才回头点了点,丁觉把伞丢给她:“快回去吧,乌兰傻乎乎等你呢。” 傅琅埋头便走,天黑了,曲径悠折,她走着走着就到了后院。上次来时还是春天,花树缤纷,满地杏花花瓣。现在天色暗,却看得见一树一树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月色都没有,树叶一丛一丛漆黑。她心中憋闷,只觉得不透气,由着脚步走到了后门外。一出沧浪台,便是满大街的人声车马,因为过一会就要宵禁,所以所有人都赶着回家。她不想回去,便在路边石阶上坐下,看人来人往,有些出神。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跟她一起看了一会。她心底木然,又看了一会路边小贩收摊,才转头去,见是个中年男子,总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看她终于注意到自己,打了个招呼:“傅姑娘,燕岭一别数月,别来无恙?” 傅琅渐渐想起来了,燕岭城墙角的匕首尖,还有平望城茶摊上的一片水迹。冷汗随着记忆苏醒从后背渗出来,她猛然起身,却被那人死死扣住了手腕。 . 雨闷了一场,依旧没有下起来。裴瑟在合川宫窗前听了一会医师的禀报,看着天色变暗,吩咐人关窗,又回到齐王榻前去。 齐王刚喝完药,裴瑟递了个蜜饯,他摆摆手:“最近好多了,现在不觉得嘴里苦。” 见父亲比了个手势屏退众人,裴瑟便默默把手收了回来,知道他有话要说。谁知齐王却犹豫了半天,才慢慢开口道:“父王这几天,听人说了些荒唐事情。” 裴瑟道:“哪些?” 齐王却笑了,伸手戳她脑门:“还‘哪些’?你做了多少?” 裴瑟也笑,手里的蜜饯不知什么时候被她丢在一边,另外剥了颗菱角递到齐王手边:“长豫刚回来,那些人少不得要立威。长豫本来也收了不少门客,日后朝中少不得要换血。我顺着他们的意思,推一把码头罢了……” 齐王接了菱角,“父王不是说这个。” 裴瑟便不说话了,又剥了一颗,看齐王手里的还没吃,便放进自己嘴里。这时节的菱角嫩而且甜,她嘴里却泛出药的苦味来。这寝殿里一年四季的药味,吃什么都是苦的。她接过齐王不吃的菱角,“原来父王是听说了那一件。” 齐王道:“他们说你府里有位傅姑娘。瑟瑟,你是当真喜欢女子?” 裴瑟点点头,又摇摇头,楚王看笑了:“这是什么意思?是,还是不是?” 裴瑟垂头道:“她不喜欢我。” 齐王伸手拨了拨她的额发,半晌开口道:“也好,哪里没有大好男儿。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父王给你找门亲事好不好?” 裴瑟这次没犹豫就摇头:“父王,我不要他们。” 比起往日整日昏睡,齐王这几天身体算是好得多了,说话也利索,正好裴瑟在,不由得说了不少事。等到她从合川殿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还没有下雨。赤玉等在门外,手里拿着伞,叫马车过来,被她止住:“我走一会。” 她这些天不像前一阵那样忙碌,手里的机关重臣一点一点移交给长豫,理应轻闲许多。赤玉看得出裴瑟近来在外面有意耽搁,做什么都慢吞吞,是个不入夜就不想回沧浪台的意思。现在她又这么说,赤玉便跟着她沿着长长的空旷宫道慢慢往宫门口走去。 赤玉掂掂手里的桐油伞,“这天闷着场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下。” 裴瑟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云层厚重掩住星月光辉,随即有细细的雨丝落了下来。 . 傅琅被客客气气“请”进一间府邸,天色阴沉,那人催道:“傅姑娘快些,我们公子还在等。” 傅琅道:“你们公子?” 那人不接话,走了两步又一错身,到了一扇木门前:“傅姑娘,请吧。” 傅琅别无选择,只能走了进去,见那屋里没人,案上摆着茶盏等物,不过是寻常陈设。她坐下等了一会,再想出去透气,木门却已经锁了。她回到案边老老实实坐下,继续等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隐约听到墙壁一侧有响动。那墙上是一架子书,但傅琅在安期楼见得多了,一看便知道有暗格密道之类,摸摸碰碰,不知碰到了哪个机关,便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傅琅从没这么镇定过,木着脸,毫不犹豫就往下走去。那暗道挺长,越往地下,越是阴湿,走到两边有了隐约灯火的时候,阵阵哀嚎已经不可避免地传入耳中。她循着声音,看到了那受刑之人,原来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手脚被挂着,垂着头看不清脸,露出的一点皮肉上鞭痕纵横。 施刑之人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到了傅琅。薄薄的嘴唇里吐出的也是那句话:“真是抱歉,我这一向忙得厉害,现在才有空请姑娘来。傅姑娘,别来无恙。” 这时她又向着光迹走了几步,和那人四目相对。在燕川时傅琅怕得要死,只是跪在地上瞄了一眼,并没有看清他的容貌。这时她心里已是一片平静,看清眼前男子面孔白而俊秀,狭长眼目温润而亮,虽然身量高挑,却有些单薄,带着七八分的少年气。 那人由她直勾勾看着自己,并没有理她,却向一边炭盆里伸过手去。他宽袍广袖,动作之间极文雅,却是抄起了烧红的烙铁。 傅琅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猛然别过头去。 耳边响起孩童的凄声厉叫,皮肉焦糊的难言气味在阴湿地窖里四散开来。同时那男子丢开了烙铁,烙铁“咚”地落在傅琅脚边,丝织物带着火星迅速翻卷几番,燎焦了一角裙边。 他抓着那孩子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平静问道:“那次为什么会失手?” 那孩子哭道:“大……裴瑟不在马车里!” 那人又问了一遍:“重新说。为什么会失手?” 那孩子理了理,颤声慢道:“是我的错。公子,是我笨,没有管好他们,请公子不要责罚他们……” 那人道:“你是谁?他们是谁?” 那孩子立刻接话:“是公子家奴。一生都是。” 傅琅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件案子查不出结果。放箭的都是小孩子,放完把弓箭丢开就跑,小孩子嘻嘻哈哈,官兵看到了也不会怀疑什么,多半还会把孩子送下城墙。她最后听到一个“奴”字,心里一片冰凉。 他终于松开了手,转脸向傅琅看来,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第20章 第十二章(下) 他终于松开了手,转脸向傅琅看来,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那人却笑了:“傅姑娘,你怕什么?你可是沧浪台的贵客,也是我的贵客,我问完他,自然会去问你。在上面待着不好么?怎么到这下面来了。” 傅琅又退了一步,脚跟已经磕到石阶上,腿一软险些坐下去,扶着墙踉跄站起来,只觉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她回身就向上跑去,那窄窄的台阶过道怎么那么长,一片漆黑中她摔了几次,身后像跟着鬼怪一样。她大口喘着气连跑带爬,总算看到一线日光。傅琅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叫“救命”还是该叫谁的名字,叫了也不会有人听见,外面木门也锁了,她就算真是有翅膀,也挣不出去。方才被带进来前一片镇定,是觉得总有转圜余地。早知如此,就该大声叫喊,就不该出来。在燕川时就不该应了他的诱惑,从一开始就不该设计裴瑟。 可是那样就不会认识她,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她。 还有几级台阶就可以上到地面,傅琅却茫茫然停下了脚步。 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是那人上来了。见她站在那里,倒有些诧异:“傅姑娘,怎么不跑了?上去说话。” 傅琅顺从地拾阶而上,等到那人也上来,并不关暗格,径直屈膝坐下,喝了口茶,笑道:“傅姑娘不好好喝茶,怎么还下去了?倒把我吓了一跳。” 傅琅道:“只是想知道你是谁。” 那人“哦”了一声,又道:“那知道了吗?” 傅琅头脑里没有任何想法,机械地一字一顿道:“是她的弟弟。”眼前端坐的翩翩佳公子,手指又长又白,把玩着一只紫玉扳指,是陈国王室才有的品相。深衣领口层层叠叠,玉冠上镶着细细的金丝,仪容自在尊贵,这副样子她再熟悉不过。夏夜已经热了起来,她却把两只手握起来,怕冷似的,继续说道:“你是公子长豫。” 长豫沉默了半晌,紫玉扳指在指尖晃了一会,被戴到拇指上。他突然笑道:“傅姑娘很聪明,这个暗格旁人都看不出,你却能打开。从前不知道,姑娘怎么胆子那么大?” 傅琅苦笑了一下:“来都来了,我得知道这一路杀她的是什么人啊。” 长豫却举起手,两手掌心都露给她,辩白道:“可别冤枉我,我可没一路杀我王姐,就那么一次而已——还失手了。” “就那么一次”?傅琅空茫的脑海里掠过裴瑟年年岁岁看不完的一堆一堆书章奏折,日复一日天还没亮便起来一边喝药一边穿深衣束朝冠,骑着比她身量高出太多的大马在烈火中提刀砍杀,还有车篷上腰带里到处都是的朱厌纹样。 她心头蹿出一股邪火,猛然起身一掀袍子,一条腿已经踩上茶案,茶杯被震得一跳,顺势骨碌碌滚落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水也飞溅出来。她几乎是在吼:“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次?裴瑟,裴瑟她……你不知道她怎么待你?你不知道她为你做的事情?你欠她的,你该给她跪下磕头!杀她?就那么一次?” 傅琅气得手都在抖,同时倾身下去,不知道是想去抓长豫衣领还是揍他,刚刚伸出一只手臂,便被对面端坐着的人一掌拍开。她这才看见长豫眼里掠过一抹狠戾,随即下巴被他两根指头箍住了。 裴瑟虽然习武,上马扛刀下马执剑十分威风,但毕竟是女子,在她面前又是那个温吞性子,傅琅有时一言不顺就差对裴瑟动手,可从来也觉得没什么威慑。她本就跋扈,这么几个月的好日子过来,蛮横全被惯出来了,被这么一箍才想起了男女之间最不可抗衡最无可争议的气力悬殊。绝对的力量压迫之下,长豫几乎没怎么用劲,傅琅已经痛得泪流了满脸,又挣不开,艰难咬合着牙关,口齿不清地骂道:“你还是人吗?” 长豫捏着她下巴的手往旁边一松,傅琅踉跄间带翻了茶案,人被甩到一边墙壁上,在一地冷茶水和碎瓷片里挣了几下,连头都没能抬起来。他整整衣袖,神色间是几乎有些孩子气的不快,“傅姑娘,你跟我谈这个?你自己想想,你算是个什么?我跟你说得着吗?” 他说完就走到那锁了的木门前,轻轻敲了几下,外面便问:“是谁?” 长豫道:“我,开门。” 门开了,长豫迈步要出去,突然往旁边一闪身,守在门口的人何等机警,对着飞扑出来的傅琅抬脚就踹了下去。傅琅这下真的没了声响,垂着头趴在地上。长豫对这小小的变故连头都没回,走出廊下,便是夜风挟着微雨卷过袍袖,有人赶上来替他撑起伞。门关得及时,仍是有几滴雨点落在门内,夏日潮热,过了许久都没有风干。 . 裴瑟很晚才回沧浪台,见丁觉和乌兰没头苍蝇一样在府里乱转,停脚一问,才知道是傅琅没回来。早就过了戌时,外面宵禁也有一阵了,近来平阳城里也有几桩事情,巡防营查得严也未可知。她知道傅琅心情不好,也许是没留神时间,被人带走盘问,便吩咐家人去找。 那人领命走了出去,片刻又回来,禀报道:“公子,宫里来人了。” 裴瑟本来盯着桌上那小指长的一条金红瓷鲤鱼,闻言立即抬头,见并不是齐王身边的监官,先松了口气。 那人一身湿滑雨水,急急忙忙行了个礼,还跪在地上便道:“公子,桐江决堤,请公子进宫议事……” 裴瑟只怔忡了一个微眇的瞬间,随即脸色一下子变了,猛然起身一边把他拎起来一边往外走:“派人去请丞相和几位太师了没有?还有三公子?” 那人道:“派了,不过公子这里最近。刚收消息,看样子是今早的事情。”他虽然自己也着急,但见裴瑟反应这么大,不由得添了一句:“公子也不必太过紧张,桐江年年都有状况,今年我们兵粮充足,又早有准备,不会有什么事。” 裴瑟嘴唇紧抿,摇了摇头:“年年有状况,可从来也不至于决堤。” 说话间已经到了沧浪台大门外,赤玉追上来,裴瑟信手接过雨披,翻身上马,却只是拿在手中,向黑漆漆的门里叫了一声:“丁觉!” 丁觉气喘吁吁跑出来,裴瑟道:“她要是亥时还没有回来,你就去找二公子帮忙。” 丁觉应了,见夜雨茫茫中裴瑟肩头转眼就淋湿了,丁觉道:“她下午还叫我想办法给她找房子呢,也许就是出去玩了。公子,你还是穿上雨披。叫她知道,又要生气。” 裴瑟听了那句“找房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却点了点头,披上了雨披。拾起马缰,又说道:“你还是现在就去找二公子,他多半等会也得进宫……丁觉,我把傅琅,就拜托给你,行不行?” 丁觉咧开嘴笑:“公子,你再不走,我得跪下求你了。”少年人的明亮颜色让裴瑟定了定心思,一夹马腹,一行人在渐成滂沱之势的雨中很快没了踪影。 桐江上一次决堤还是十年前,那年齐国刚刚战败,割地送世子一连串变故之下,第二年又出了桐江涝灾,当时说是饿殍遍地也不为过。裴瑟对那一年的记忆尤为深刻,她刚刚学着做这些事情,太傅已经没了,齐王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她那时羽翼未丰,谁都不敢信,一时之间不敢不听别人的,却也不敢全听别人的,更不敢拖延,还得板着脸孔,不能有丝毫慌乱。这一晚公卿大夫也是站了一地,围着沙盘,一道道命令发下去,到了寅时,平阳的暴雨总算停了。朝阳初升,一道淡薄天光洒进来,恍惚竟像足了十年前。 长豫看她神思不属,拍了拍她手背:“王姐,熬了一夜,也回去休息会吧。今日朝会,有我顶着。”这动作有些熟悉,是儿时太傅让他们背书,长豫悄悄叫她看自己画在书上的小人时候惯做的。她松了口气,这样的日子总算是有了尽头。 . 裴瑟出了大殿就叫人牵马来,她这些年再急都不曾在宫中纵马,那些人一愣之下,连忙去牵了来。她上马接过马缰,微微一点头,便像箭一般蹿了出去。赤玉一连拍了几鞭,勉强赶上她,看了看她脸色,却不敢说话。一路拍马赶回沧浪台,裴瑟到了门口,还恨不得不下马就这么骑进去似的。府里空荡荡的,人影都没几个,裴瑟一颗心直往下沉,一叠声叫起来:“傅琅?丁觉!” 只有乌兰坐在书房门槛上,一见裴瑟,顿时两行泪落下来:“公子,傅姑娘没找到,丁觉和家里人都去找了……” 裴瑟站在门口,没搭腔,心跳渐渐快了起来。晨风涌进书房,桌上的纸页被吹得掀起来,又被那只做镇纸的瓷鲤鱼稳稳压住。有门客逛过来要找她论政,她恍若未闻,半晌才回那两人:“改日。” 赤玉拿着门房递来的帖子站了半天,终究开口道:“公子,是凌老太太的帖子……老太太请您过去,现在。” 不想要的硬着头皮也得要,不该来的一定会杀个回马枪。年年如此,事事如此。 裴瑟累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两手覆在脸上。盖住了合住的眼睛,盖住了贪婪呼吸的鼻子,也盖住了微有颤抖的嘴唇。 她脸埋在手掌中,呼吸越来越慢,良久良久。赤玉不敢说话,又过了半晌,却听她闷声吩咐道:“今天乌兰跟我。赤玉,傅姑娘的事情,你替我想想办法。就算让他们把城门关了一个个地查,也千万……” 她说得太不像话了,声线都有了起伏,赤玉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叫了一声:“公子。”又道:“赤玉一定尽全力。” 裴瑟几口呼吸之后,缓缓把手拿了下来,眼睛依旧是清亮镇静的。她转过身往卧房走去,一边伸手扯下头顶玉冠。发髻经过一夜有些散乱,她又把发髻也扯开了,“乌兰,换衣服,去凌府。” 第21章 第十三章(上) 这些年裴瑟身边得力的人都派了出去,乌兰又是一团孩子气,裴瑟到底不放心,骑马到了凌府,还在进门前叮嘱道:“乌兰,你知道礼数。凌府不比沧浪台松快,知道吗?” 凌氏百年簪缨世家,世世代代不知出了多少公卿将臣拱卫齐国王室。这位凌老太太是楚国人,与裴瑟的外祖母一向有些交情。当年太傅力保裴瑟掌政,这位凌老太太也出了不少心力。当时朝中有人反对裴瑟上位,便因为这些世家追随之下,难保不抱团党争。 凌老太太便把自己嫡亲的长子推了出来,分家分产,分出了一支单薄的林氏,就是如今的林将军。其余的凌氏子孙则就此抽身朝堂,安于封地。偌大世家全军覆没,加上太傅用命去搏的一番运作,这才让王后等人闭了嘴。 裴瑟那时便明白,太傅再是将自己看得高,但这番争斗,不过是为了王室正统不被王后攫握,和她是何人倒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她不是可承袭王位的男子。别人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踩着一堂枯骨登上的却只是个有期限没名字的位子,风光无限之余,背后苦楚不能为外人道。 乌兰使劲点头:“我知道,凌老太太是要好好敬重的。”裴瑟便揉了揉乌兰的后脑勺。 这时刚过清晨,凌薮却已经是深衣严妆,坐在堂中看书喝茶。她鬓发皆白,人却精神,比裴瑟还精神一些。她见裴瑟来了,不说什么,先问她:“早饭用了没有?” 裴瑟点点头,凌薮却叫人去端早饭过来:“在宫里熬了一夜,又被我提溜过来,你在马上吃的风?”裴瑟只好拜谢,坐下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箸,才问道:“老太太这次叫得急,是有急事?” 凌薮一句客套话都没有,把手里扇子一收,问道:“公主,老身这些年竟都忘了问你,你给自己留后路没有?” 裴瑟道:“后路?不外乎是留在平阳,或者回东西两处封地……” 凌薮满脸不耐烦和她打哑谜的神情,“你傻了?” 裴瑟咬了咬牙:“晚辈不知道老太太所言是何种后路。” 凌薮道:“公主年年冬天都去趟燕岭一线,唯独今年遭了三四次刺杀?杀就杀了,没杀成,查不出来,就不查了?十年里勤谨得恨不得厥过去,唯独今年在事头上,又是秋叶原又是曲江的玩出花来?好女风倒没什么,谁都年轻荒唐过。可是给人看了荒唐编的好故事,你自己听过没有?还有陈国那个什么傅琅,安期楼出来的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裴瑟道:“傅姑娘是齐国人。” 这么多年来裴瑟第一次打断凌薮的话头,老太太愣了一下,倒是笑了:“公主大了,有这样想护着的人,是好事,老身给你贺一声。只是护不了自己,护她有什么用?” 裴瑟怔怔抬起头来,正迎上凌薮的眼睛,听她说道:“护着她,好拉着她一起死么?” 裴瑟道:“不是……”她近来心思迟钝,此时才突然意识到凌薮这一通火是为了什么,起身掀袍子跪下去:“是晚辈错了。我不该……” 凌薮冷笑道:“不该什么?不该忘了叮嘱人别让我进宫,还是不该让你父王说漏嘴让我打听出来这些?” 裴瑟笔直跪着,觉得颈后凉津津,冷汗已经出来了,半晌才整理词句,重新开口:“晚辈错了。我不该把这些瞒着老太太。” 凌薮突然静了静,觉出了跪在地上的人的可怜,大夏天里出了一头汗,都不敢擦。十年前也是这样可怜,小小的一个人,身上穿的冬衣比人还重,却腰板笔直地在庭中跪到后半夜,一声一声地求:“请老太太帮帮太傅。”那天是大寒,天空闷着场雪,她脸都冻得紫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没有说出“帮我”两个字。凌薮那时就烦,烦得整夜没睡,世上怎么有这么傲的孩子,还偏偏是她?这要是自家孩子,早就拖进来打到松口。 讨厌是讨厌,偏偏太可怜。越是矜傲,越是可怜。就可怜在和当年的她一样,该有的原本是想都不该想,想要的更是根本不要想。一年一年,事事如此印证。 凌薮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起来吧。我知道你怎么想,但时至今日,我再跟你说这些,固然为了不白白耽误了那些儿孙,也是因为你是个好孩子。”见裴瑟起身坐下了,才给她递了块手帕,“我看你也不是没想到,是压根没想。公主还不松口?你不说,我说。到了今日,你交给长豫的有多少?” 裴瑟沉吟着答道:“司徒、司空、太祝,这下面的一些。丞相本来就是王后的人。” 凌薮道:“这些都是不紧要的职位,但也被换了血。” 裴瑟仍是垂目敛眉的样子,“换成是我,也会如此。” 凌薮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你?你不会。” 裴瑟没接话,凌薮又道:“王后这些年在你手底下讨生活,都能把你逼成那样。沈城的姜家被克扣了那么些年,金家的孩子一个一个往学宫里塞,用一次金印要你跑七八趟,你自己浑身上下都换了朱厌还被编到民间去,这些你能忍。眼下长豫回来了,日后你可就没那么好忍。” 裴瑟静静听完,死灰吹不起一般,半晌憋出来一句话:“长豫和王后不一样。” 凌薮道:“怎么不一样?” 裴瑟道:“他是我弟弟……” 凌薮气得把手往桌上拍去,竟真的是生气了,“你装什么傻?你弟弟从陈国回来该走哪一条路线,该花多少天,使团里是怎么样的严密,这些你不知道?他要真是把你当姐姐看,使团里能跑出那么个活生生的人来,还刚刚好就凑到你身边,刚刚好你就遇刺了?公主装傻装得没完了?” 她这一通说得着实重,只见裴瑟猛然抬起头来,眼光亮得惊人,一边急着起身,一边嘴唇抖了抖没说出话来,末了终于站起来,却说不出话,又重新跪了下去,屈身使劲磕了三个头,转身就往门外走。 凌薮向门外高声道:“今天是谁跟着公主?仔细看着,别装傻成真傻,傻得一会再让人砍了!” 乌兰在门口听了个大概,不过不是十分明白,心想预备着等会问公子。突然听凌老太太喊了这么一句,冷不丁吓了一大跳。门被推开,随后裴瑟快步走了出来。她脸色惨白得吓人,乌兰哪里敢问,连忙跟了上去。裴瑟一路走路带风,出了凌府,下人为她牵来马,她道了谢接过马缰,却没动。 那人见状问道:“大公子不想骑马?那坐我们府上的马车,方便得很。我叫他们预备……” 裴瑟摇摇头,踩着马蹬上去,乌兰赶紧也上马,跟她走了一会,转过街角,是陌生酒肆茶楼云集的一处街道。快到中午,满街尽是黄衫飞白马,黄土被马蹄带起化作暗尘浮在空气中,金碧檐角几乎可与皓日相抗。这不是回沧浪台的路,乌兰心中奇怪,却见裴瑟仰起脸来,对着炎炎日光看了一会。她的耳朵在日光中有些发红,看得清里面细如毛发的血管。脸颊也被照得发亮,肌肤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像是透明的水光。 乌兰心里一突,隐隐中冒出一点莫名的不安。 裴瑟抬起手,掌心朝外挡了挡刺目光线,这才哑声说道:“乌兰,我忘记路了。” 乌兰看着她手上那枚青玉戒指被太阳照得透亮,出了一瞬间的神,拿不准裴瑟是要去找傅琅还是回沧浪台,只得问道:“回家吗?” 裴瑟放下手,看着太阳轻轻点了点头。 . 傅琅趴在乱糟糟的地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时辰。这屋子里暗,不见天光,昨天点着灯,现在灯也烧完了。她慢慢起身,摸索着书架上上下下,也没找到火石灯油之类。这才想起昨天暗道之下是有灯的,还有人。 她摸着黑又走了一次漫长的阶梯,走到下面,果然有灯火,影影绰绰,却没有人声。刁钻难闻的气味已经漫了上来,傅琅问了一声:“小孩儿,你还活着吗?” 没人应声,傅琅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么小的孩子,果然是撑不过。自己就不该睡,该早点下来——不过早点下来也不能怎样,药、水、吃的,什么都没有,总不能喂人家吃头发。 她这么一边走一边想着,简直要被自己逗笑了,而且真的笑出了声。虽然不过是轻轻的一声嗤笑,但在寂静地窖里却有些骇人。她继续走到阶下,却笑不出了。那孩子手脚被紧缚着挂在墙上,脸上全是血污泥土,看不出本来面目,但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直勾勾地盯着她。 傅琅脱口道:“哎,你还活着?” 那小孩盯着她:“你怎么还活着?” 傅琅也不生气,走过去看了看他的伤势。那些鞭痕皮肉翻卷,经了一夜,血迹干涸,倒没有发炎,大概因为这底下凉。一边问道:“怎么说得好像我就该死?” 那小孩别过脸去:“你也是坏人。” 傅琅道:“我是坏人不假,可没对不住你。你认得我?” 那小孩摇摇头:“不认得。但是你盼着我死。” 傅琅想起刚才自己笑的那一声,知道是引了误会,只好解释给他听:“我没有盼着你死,我下来帮你。”她说着便蹲下去解绑在小孩脚腕上的绳索,绳结并不难解,但绑得十分紧。那小孩看了看她动作,突然问道:“你哪里疼吗?” 傅琅“嗯”了一声,用指甲去抠绳索,咬着牙用力,总算抠开一边。她松了口气,指了指胸口:“窝心脚。” 小孩道:“他们为什么踢你?” 傅琅又去解另一边,“我想跑出去的。” 小孩道:“难怪。” 这只脚上的索扣不知怎么的,无论如何解不开。傅琅索性松了手,站起来又去解他手上的,仍然不好解。那小孩摇了摇头:“你不用解了,解开也没用的。” 傅琅正要上牙去咬,闻言问道:“怎么说?” 那小孩向暗室另一边看了一眼,道:“都到了这里,出不去的。” 那边黑,傅琅什么都看不清,便走过去看。小孩叫了她一声:“你别过去!”却来不及了,她走得快,脚尖已经踢到了什么软而僵的东西。 傅琅呼吸一窒,明知道那是什么,却强迫自己向下看去。是人的尸首,面目模糊,死了不知有多久,好在这地窖里寒凉,并没有生什么恶心东西。不过气味实在难闻,正是她刚刚在楼梯口闻到的,她小时候在这种味道里泡了数月,数年间都难以洗干净,记忆太过深刻,方才就觉得那气味熟悉,原来是这样。这人面目腐烂,手脚还算完整,躯体之下压着另一具尸身。傅琅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墙角里堆着大概总有七八具尸首,叠罗汉似的。 她其实早就想到。长豫“肖似其姐”,做事必然周到。上面的屋子关了木门,外面虽能听到人声,但是那里人迹罕至,想必还有人把守,断然不会有人找到进来救。除了长豫,也没人出得去,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昨天她开了暗格,长豫也不提防,根本不怕她知道这些秘密,更不忌惮她认出自己,想必是有万全准备,更是杀心已定。 那小孩看傅琅僵在那里,叫了她一声:“到了这里的人,都出不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bgm -《假如爱有天意》 第22章 第十三章(下) 那小孩看傅琅僵在那里,叫了她一声:“到了这里的人,都出不去的。” 却见傅琅转过脸来,神情十分平静,甚至还笑了笑,突然开口问道:“讲道理,就是要死,也总得通个名姓。我叫傅琅,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半晌才道:“五十三。” 傅琅道:“五十三?这算是什么名字。”她又走了回来,重新蹲下去解他脚腕上的绳索,一边问道,“你们那么恨大公子吗?” 五十三茫然道:“大公子?我们恨她做什么?” 傅琅提醒道:“春天的时候,你还在城墙上冲她放箭呢。”她注意到这孩子突然年纪小,手臂却壮得不合比例与常理,一看就是自小勤于弓箭。 五十三道:“是我们公子要的,大公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是一条人命,可这小小的孩子对这件事如此麻木,傅琅觉得有点难过,又问:“你多大了?” 小孩道:“多大?我不知道……” 他父母都是奴籍,到了他,顺理成章也成了长豫家奴。像他一样的孩子多了,渐渐被主人发觉有用,起名太麻烦,就一二三四五地数下去。他们这些人跟了长豫多年,死伤大半,到了平阳时,他已经是领头的一个。刺杀裴瑟失手,他自然要受责罚。不过其他人该是没事,仍在府中做事。 傅琅一边听他讲这些,一边解开了绳索,站起来解手上的,“五十三,你担心他们?” 五十三摇头:“我们是连庶民都不是,有什么值钱,各自担心各自的。你不也是?” 傅琅一向最恨人提她的奴藉身份,此时却没脾气,摇摇头:“我不是。凭什么有人生下来就是‘奴’?谁生下来不是一样的?” 五十三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似的,竟吭哧吭哧笑起来。他胸口被烙铁烫了那么一下,笑起来疼得抽气,“我生下来就不是。公子是公子,庶民是庶民,我们是我们。” 傅琅觉得五十三说得也有道理。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格外惨,要不就在人命不值钱的地方一天天地熬,算计人也被人算计,就因为她是“奴”;要不就在万人之上一天天地熬,被人算计还自己算计自己,就因为她是女子。籍别也好,性别也好,人被分类框死,“生来如此”这四个字,真是一种无可抗衡的悲哀。 她心想,不知道裴瑟找她找得怎么样了。往日是她去缠着裴瑟闹腾,可是留春节过得不好,之后又入了夏,天气也不好,要么下雨,要么暴晒,她就窝在自己房间。她不去找裴瑟,裴瑟就来找她。她趴在被子里还没起床,见裴瑟来了,就拍拍床边让她坐。裴瑟坐下来,从袖子里拿出那天晚上买的小玩意,绿眼睛蛐蛐,红眼睛兔子,黑眼睛鲤鱼,一堆有的没的,一股脑摆在她手边。 碧草叶子的香气散了些,她撑起手肘来闻那只草兔子,被子上就塌了一块,其他东西就势滚落到床里去。裴瑟见她不管,大概是怕压坏了,就倾身去捡。她身上有夏日雨水后的新鲜腥味,又是佛手香混着梅花香,她的气息铺天盖地倾覆下来。傅琅便转了转身,裴瑟的手臂轻轻擦过她的肩头。傅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整天想着配不上她,被这么一碰就往床头一缩,盯着裴瑟。 裴瑟愣了一下,还是把那些东西从床里捞了过来,一边问道:“怎么了?” 傅琅把被子往旁边一撂,露出雪白的轻薄中衣,冷笑了一声:“怎么了?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裴瑟直起身来,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傅琅光着脚走到外间去,看见小桌上放着绿眼睛蛐蛐和黑眼睛鲤鱼,摆得整整齐齐。 她现在才觉得胸口被踹了一脚的地方疼得发紧,裴瑟一定在找她,找不到,不知道有没有着急。她那么聪明,虽然最近笨,但身边谋士门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她捋顺了,让她猜到傅琅就是细作。到了那时候,她大概就不会再找了。 傅琅心想,那可就麻烦了,她得赶回去叫她提防长豫。 五十三看她出神,也不提醒她。反正人在这里也只是等死,连时辰都不知道,有什么可着急。傅琅继续愣了一会,又开始吭哧吭哧解绳索,总算是把结解开了,呸呸吐了几口口中绳草屑,又道:“五十三,我帮你把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什么的都救出来,怎么样?” 五十三道:“你有病?” 傅琅被这个小家奴骂了也不生气,反而讲起道理来:“五十三,你就是担心他们,也不用辩解了。我帮你救他们不好吗?” 五十三毫不上当:“你会那么好心帮我?你有那个能耐吗?你自己想跑,就自己想,我可不管。” 傅琅笑嘻嘻地从尚算干净的里袍上撕下几根布条,把五十三胸口的伤裹了裹:“我是自己想跑呀,我也有我担心的人,我也惦记着要去救人呢。至于你的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一百九十八,你现在不去管,只有你一个人死。等你死了,下一个是谁死?大家都死光了,这世上还有谁惦记你?” 五十三懒得听她唠叨,拖着身子到一边去睡觉。傅琅又唠叨了一会,看五十三真是睡着了,缩在台阶边上,小小的一个人,时不时伤口痛得抽搐一下。她笑了自己一下,真是昏头了,这么个一心等死的小孩子能帮什么忙。 长豫大概是真觉得傅琅没用了,连像对五十三那样拷问她一下都懒得,居然再也没有来过。傅琅在暗室里不知道时间,觉得待了好几天,几次上去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听动静,人声都没有。五十三早就饿得蔫了,她自己也饿眼前发黑,还不忘推推五十三让他别睡过去了:“你别饿死了,我真的愿意喂你吃头发。” 五十三白了她一眼,没吭声,傅琅气得想揍他又没力气,“早知道不把你个小混蛋背上来了,累得我少活一天。” 五十三呻.吟道:“你怎么话那么多……” 傅琅口干舌燥,嘴里有种奇怪的甜,一呼一吸之间能听到心跳的咚咚声,也许真的会被饿死。五十三躺着一动不动,大概也不比她强多少。她真怕他死了,所以才说个没完,“五十三,五十三,你别睡着。” 五十三半天才说:“我不会的,你别说话了。万一你真能逃出去,到时候没力气跑,又要怪我。” 傅琅一听,这小孩是愿意帮忙的意思,“扑哧”一笑:“说得好像我还真能指望你似的。” 五十三没答话,躺在那盯着屋顶。傅琅也躺了下来,觉得身体和头脑都轻飘飘的。 . 金明自从和长豫订了婚期,就时不时进宫去探望王后。这日她照样坐了马车进宫去,车却在宫门口停住了。金明问道:“怎么了?” 外面随从答道:“说要查车。” 金明虽然奇怪,但并不生气,大方下车去,见说要查车的禁卫是生面孔,心想难怪。 随从又和那人解释了几句,那人皱眉道:“金小姐?可今天不是进宫的日子。”这日子进宫的确不合规矩,但金丞相的女儿要做什么,本来也不用合规矩。金明这些年都是随意进出,倒忘了这件事。她正沉吟间,有人从门里出来,问道:“你是哪个?” 金明一回头,见是戴望,便笑道:“戴望哥哥。” 那人见了戴望,行礼道:“二公子,在下齐伯先,宫门禁卫。” 戴望向金明点了点头,手指动了动,让她回车上去。一边吩咐道:“以后记住了,金小姐来不用管这些。去吧。” 那齐伯先便行了个礼,小跑回去,见金明又上了车,戴望却没上马,牵着马穿过门洞,又问了齐伯先几句,齐伯先禀道:“在下是上个月从巡防营调来的。” 戴望就想起了这茬,“哦”了一声,又说道:“你做得没错,以后多留心就是。” 他心不在焉,眼角余光却看见已经行驶上宫道的马车一停,那穿着黄衫子的小姑娘利落地跳了下来,叫道:“戴望哥哥!” 他突然笑了起来,快步走过去,遥遥问道:“怎么又下来了?” 金明提着裙子跑过来。她小时候学了新词,说人长得快活,就说“他长得龙飞凤舞的”,那时候还被戴望嘲笑。但看金明现在这幅样子,的确就是快活得龙飞凤舞。边上没有别人,戴望不由得笑起来:“小金明,什么事这么高兴?” 他个子太高,金明仰着脸看他,满脸娇憨喜悦,“我要跟长豫哥哥成亲了!” 戴望一手放在膝盖上,另一手罩在她头顶上揉了揉,俯身和她平视,“这不是早就定下来了?才反应过来?” 金明脸有些红:“我反应慢,才快活起来。” 戴望笑不出来,倒是低声骂了句:“怎么长这么大了,还是个傻的。” 金明红着脸踩了他一脚,“再见!”转身又跑了。她个子不算高,明黄的裙幅却宽大,在灰扑扑的宫道上越跑越远,像一簇小小的火苗。 戴望两手都撑在了膝盖上,保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半晌,随从才过来问:“二公子?不是还有事?”他点点头,起身向宫外走去。 .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木门响了一声。傅琅一骨碌爬起来,见长豫好整以暇站在那,端着盏灯,皱着眉打量了一下屋里两个人,开口道:“我忙得忘了,对不住。”傅琅不知道他跟谁说话,但她伸手就把老老实实跪了起来的五十三推到墙角去,一面道:“我饿了。” 长豫点了点头:“算起来也有两天多了,应该的。”他说是这么说,却看着傅琅头上的金簪,笑道:“我王姐对傅姑娘倒是真心实意。” 傅琅道:“她对你也是真心实意。可惜你对她这样,我对她也这样。”见他没有要叫人送食物的意思,又催了一遍,“我饿了。” 长豫指了指金簪:“傅姑娘大概不知道?这是先王后遗物,楚王给的嫁妆。” 傅琅这下才愣了愣。她那时看这簪子放在盒底,便抢过来,裴瑟没说什么,她还以为不紧要。 长豫又道:“不过也没什么意思。” 傅琅想问他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却见长豫慢吞吞欺身过来,把傅琅从地上拽了起来:“傅姑娘给我添了这许多事,我总不能由着傅姑娘真饿死在这,多没意思。” 傅琅打了个颤,伸手去掰他的手,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反而被长豫拍了拍脸:“你长得这么好看,饿死了说出去也不好听。” 傅琅不知道他究竟要怎样,这下真的害怕起来,尖声叫道:“五十三?五十三!”五十三仍跪在那里,听她叫,也只是把头往地上一磕。长豫愣了一下,“他是五十三?你倒比我清楚。”他说着就拖着傅琅往地道走去,一边道:“天真热,下面凉快些,比这里舒服,傅姑娘好好走路。” 傅琅想到墙角里那一堆死人,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口腔里的甜味涌到舌尖上,又要叫,却不知道叫谁,用力挣扎起来。台阶上不好走,她挣得长豫也险些摔倒,长豫也不生气,一会掐着她的脖子,一会掐着她的肩膀,一会索性抓着脚腕把她往下拖。傅琅饿了两天多,早已经脱了力,这时候惊恐到了极点,又有了力气一般,不停叫骂踢打,最后到了平地的时候长豫都出了一头汗,踩着她的腰直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傅姑娘不愧是安期楼出来的,真是好本事。既然这么厉害,不如跟我说说怎么就杀不了一个裴瑟?” 傅琅本来面朝下,被踩着腰动弹不得,这时又突然挣扎着骂道:“你还敢叫她的名字?” 长豫把绳索往她手上套,心情不错似的:“不敢,以后不叫了——”话音未落,傅琅突然挣开,扑过来一口咬在他小臂上。长豫疼得呲了呲牙,对着傅琅脖子就是一脚。傅琅伏在一边干呕,他又要过去,突然看到有灯火靠近,却是有人颤颤巍巍下来了。 五十三目不斜视,看不见这一地狼藉似的,吃力跪下道:“公子,外面敲门。” 长豫抓着傅琅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一边问五十三:“说什么?” 五十三道:“说是有人来访,金小姐还是什么的,我……没有听清。” 长豫听了金明的名号,突然站起来把傅琅丢开,往台阶上行去。傅琅一副活不过明天的样子,他也不担心,就算她再作什么妖,也还有五十三。不过他也并不完全放心,敲门时还问了一句:“谁来了?” 门外果然道:“是金小姐。公子,出来吗?” 长豫“嗯”了一声,门随即开了,推开门就往外走,突然脚腕被人拉住了。长豫突然反应了过来,正要回身,膝弯又被人猛力一推。这下躲无可躲,整个人重重摔到了地上。 守在门外的人见五十三地扑了出来,直觉地伸脚去踢,却见五十三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反而往门槛上拦腰趴着,力竭一般。那木门厚重,被他这样卡着,压在腰上力道已经不轻。守门人不知道他想怎样,又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五十三被擦干净的小脸上居然浮起了一个童稚的笑容。 守门人来不及反应,只见自五十三袖中滑出一支金簪,金光闪耀之间他眼睛一晃,脚腕便被一股大力抓紧了,随即小腿上被尖锐的金属尖刺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他叫喊了一声,被拽倒在地,然后是胸口被刺了个大洞。 五十三拔出金簪,把卡在腰上的门推开,把傅琅从里面拽出来,给她指了个方向,说了句:“跑。” 傅琅也不含糊,把五十三抱起来扣在怀里。五十三个子不高,却真的挺壮,不然刚才也没那么大力气。这里想来是长豫府邸的偏僻后院之类,并没有其他人,傅琅抱着他跑得踉踉跄跄,一边问道:“其他小孩子呢?” 五十三在她怀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傅琅道:“大公子会救他们的,你放心。” 五十三抬头看着她,她喘得厉害,天真热,她额头鼻尖满是淋漓的汗水。五十三又摇头:“不要救他们。你们越要救,他们越要死。” 傅琅觉得狗屁不通,正要骂他,突然觉得手心一凉,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五十三挣开了她,跳到地上,边往回跑边吼她:“你别废话!” 原来长豫已经提剑追了过来,傅琅没有停步。隔着渐渐拉大的距离,她也听到了那声躯体撞击的声音,随后是锐器划开躯体,然后是身体落地。 傅琅在跑动中只愣了一个瞬间,随即握紧手中物,没命地向前跑去。 手中凉而且湿,黏滑的血渐渐干涸,五指紧密包裹着一支金簪。 作者有话要说: 手动播放今日bgm:《明暗》 第23章 第十四章(一) 长豫抽出剑来,把软塌塌的五十三丢到一边草丛。他抬眼看了眼傅琅的背影,除了他和守门人,这里一向没人出入,也不能叫人来追。他追了几步,突然身后不远处响起人声:“长豫哥哥?你拿着剑做什么?” 长豫立刻停了脚,把剑收回去,回身笑道:“处置些东西罢了。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天色确实不早了,半张夜幕已经落了下来,马上就要宵禁,不过金明是不大管这些。她晃了晃手中的食盒:“我刚才进宫了,王后娘娘做了你喜欢的点心,我就送来了。”她看见长豫脚下黑黑的一团,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疑惑道:“长豫哥哥,你脚下是什么?别绊倒了——” 长豫怕她看见,几步走过去接过她手中食盒,带着她往前院走去,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喊人。金明去厅中坐了,他使了个眼色,家人上来低声解释:“金小姐进来等了一会,说要四处转转,我们不敢刻意拦……”长豫摇头示意他不用说下去,吩咐道:“叫查宵禁的仔细些,务必把傅琅带回来。” 那人应声下去了,他才进去坐下。说了几句,金明突然放下茶杯问道:“长豫哥哥,你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长豫给她添了茶,笑着说道:“怎么这样说?” 金明犹豫道:“其实,如果这是别人家我也不会乱跑。只是我想着,你和我,还有戴望哥哥,裴瑟姐姐和林姐姐,我们几个本来就是很好的,小时候都是这样,长大更是……你不生气吧?” 她把童年的玩伴数了一通,长豫并未抬眼,又揭开茶盖,重新注了滚水进去,“不会的,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 金明却“呀”了一声,“又下雨了。今年的天气真坏。” 长豫转头看了一眼门外渐渐成势的雨,点了点头:“今年天气格外坏。前几年我在陈国,听说平阳都很好。” 金明道:“听父亲说,桐江那边怕是要坏事。” 她声音还有些稚气,长豫笑起来,回身看她,只觉得是一副小大人样,和小时候还是一样的。 傅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不敢停脚,一连穿过了几条街才停下。跑得急了,喉咙里泛起的腥甜味道让人作呕,她扶着墙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旁边收摊的小贩提醒道:“姑娘,下雨了,马上要宵禁,快回去吧,被抓住了可麻烦。” 她一把抓住那人,上气不接下气,“请问、请问你,沧浪台怎么走?” 那人不明就里,指了指:“可远着呢,这里是城西南,沧浪台靠城北,得穿过大半个平阳,宵禁前肯定到不了了……姑娘?” 傅琅转身就向那个方向跑,跑了没多远,就听到前面传来了宵禁的锣声。她脑中一震,知道长豫一定会想到这一层,转身又向西边跑去。她还记得守西城门的长官是裴瑟旧部,总该能帮上忙。查宵禁的巡逻队伍四处穿梭,她一路躲闪,总算挨到了西门。西门已关,城墙上有将士逡巡走动。城墙下也站着些人,傅琅抓了一个,脱口道:“你们长官在哪里?” 那小兵看她模样,漂亮得是有些过分,狼狈得也是有些过分。他犹豫了一下,向傅琅挥了一下手:“跟我来。” 傅琅一听这人果然在这里,大大地松了口气,走了几步,却有人叫住她:“别动!” 那小兵回头一看,原来是查宵禁的队伍,顿时大皱其眉,“你们查宵禁查到我们城墙上来了?” 那人指指傅琅:“倒不是查你们。你自己看,这姑娘像是个老实良民吗?” 小兵梗了梗脖子:“像不像?你们抓人就看像不像?” 那人冷笑一声,劈手夺过傅琅手中金簪,拿给小兵看,“这是什么人用的?你见过没有?我告诉你,这是王宫里的东西!你再看看她?再说是良民?” 傅琅知道那金簪在自己手中没那么容易看见,这人是有备而来,又见小兵没了话,顿时急了:“是谁的东西,也要见过长官再说。你去给我请长官下来!”说着一拍身旁小兵。他如梦方醒,一边往城墙上跑,一边琢磨:“我干嘛这么听她的?” 关仲一听小兵形容,便想起来多半就是这几日赤玉一天两三次地过来询问找的人。他一边急急往下走,一边派人去知会沧浪台。到了墙根底下,正见那一群人推搡着那年轻女子要带走。他走近一看,才看清原来真是傅琅。这时离留春节过去也还没过十几天,那时意气风发跟裴瑟同骑的人现在蓬头垢面,在那帮人推搡中又推又骂,关仲顿时心里老大的不忍,喝道:“干什么!” 那群人停了手,又是方才那一番说辞。关仲在裴瑟手下做了多年,一看这个阵势就明白大半,知道这时候如果松了手,多半真要出大事。他向前走了几步,手按在佩刀上。那群人查宵禁照例是不用刀兵的,看他这个架势就吓了一跳。 关仲一边把傅琅往身边拉了拉,一边道:“其一,就算是庶民,宵禁三声之前也还可以走动;其二,按律宵禁事务不到城墙,这位姑娘就是带了什么大不了的,也是我们来查;其三,”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低声道:“这位姑娘是大公子的人,你们替人办事,就这么带走,眼下轻松,可日后大公子追究起来,有谁替你们交代?” 那群人知道裴瑟权势可翻云覆雨,关仲虽然眼下只是个守门的首领,可过去跟着大公子也有不少战功,日后多半还要升。况且说得入情入理,又阵仗吓人,也忍不住退了一退,由着他把傅琅带到了墙下避风屋中。 傅琅一进屋看到案上有茶,也不管是谁喝过的,端起来就狠狠灌了几口,拿袖子把嘴一擦,急道:“我得去沧浪台。” 关仲看傅琅那样子显然是饿得狠了,一面回答:“我已经派人去了,会有人来接的。”一面手忙脚乱翻出点皱巴巴的干粮来:“姑娘姓傅?” 傅琅闻言才定了定神,点头接过干粮来,还没顾得上吃,就盯着门外直了眼。夜色中有一人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人穿着白衣披着雨披,在马背上坐得笔直,不过看不清面目。关仲也看见了,起身道:“接姑娘的人来了。” 那一人一骑飞驰到了跟前,才急急勒住,马上人翻身跳下马,快步推门进来。她一身是雨,雨披上还在答答滴水,便抬手把雨笠一摘,露出一张焦急的脸,白面孔,漆黑眉眼,却是赤玉。她看到傅琅,顿时松了老大一口气,飞驰这么一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却没说什么,只跟关仲打了招呼,便道:“傅姑娘,走吧。” 关仲拿了雨披,傅琅披上,便跟着赤玉上了马。走出几步,傅琅突然问:“赤玉,她知道了吗?” 赤玉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头都没回地点点头。她没再说什么,赤玉也不想跟她说话。那天乌兰跟裴瑟去了凌府,回来便一脸忧心忡忡,拉着她把听到的说了一遍。赤玉听出关窍,当时便气得想撞墙,自己也跟公子一样昏了头,怎么没早看出来这一通折腾是因为三公子,没早看出傅琅这人有问题,原来裴瑟身边果真有细作,好死不死就是这个傅姑娘。她心里恨得不行,又不得不到处跑着找傅琅,若再找不到,看样子能有三五年都不得安生。 夜雨浇得急,两个人在马上各怀心思,总算到了沧浪台,赤玉翻身下马,由着傅琅慢腾腾爬下来,跟着她一路到了书房。赤玉心中十分别扭,看傅琅狼狈成这样,也不觉得解气。裴瑟还不知道在哪里耽搁着,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多半还是在宫里忙桐江的事情。赤玉这两天没跟着裴瑟,已经落下许多事,当下也懒得安置傅琅,抽身就去叫人进宫找裴瑟。 书房桌前还摆着那张春天时加的椅子,桌上还是堆成山的书章,黑玉的笔山,合着的砚台,素白纸张,还有格格不入的那只瓷鲤鱼,几个铜板买来的,又是金又是红,俗艳之极,摆在那里简直刺眼。沧浪台一切如旧,傅琅却觉得像是已经过了几年。 她觉得有点冷,蜷在椅子上想,裴瑟知道了,裴瑟终于知道了。春天的时候她巴不得裴瑟快点知道,傅琅是细作是骗子,明里暗里不知道害了她多少次。后来她总觉得也许是侥幸,裴瑟不知道,裴瑟待她好,裴瑟真心实意喜欢她,自己倒霉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一件事情顺心吧? 结果并没有,像五十三说的,惨的人生来就惨,没有什么余地转圜。她过了一个快活的春天,已经是去年此时所不敢望不可得。裴瑟还是知道了,傅琅轻贱了她,糟蹋了她的名声,她的运气,还有她的喜欢。 以后会怎么样,傅琅实在是没力气去想了。门外还潺潺下着雨,书房外的风铃敲击发出的微弱响声被蛙鸣吞没。赤玉刚才把门关了,这些声音晃晃荡荡曲曲折折一声接着一声灌入耳中。她把头靠在膝上,睡了过去。 她睡得浅,恍惚间知道有人推开门走进来,因为带进来一身湿凉的雨气。没有人说话,傅琅便没有睁眼。赤玉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是在说关仲的事情,对方也没答话。又过了半晌,那人才问:“凌府的事,你知道了?” 裴瑟的声音,她可太熟悉了。傅琅打了个激灵,猛然间清醒了,却还是埋着头没动,因为突然想到自己压根不知道要怎么跟裴瑟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心如死灰.jpg 第24章 第十四章(二) 她睡得浅,恍惚间知道有人推开门走进来,因为带进来一身湿凉的雨气。没有人说话,傅琅便没有睁眼。赤玉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是在说关仲的事情,对方也没答话。又过了半晌,那人才问:“凌府的事,你知道了?” 裴瑟的声音,她可太熟悉了。傅琅打了个激灵,猛然间清醒了,却还是埋着头没动,因为突然想到自己压根不知道要怎么跟裴瑟说。 赤玉犹豫着答道:“公子,是不是……” 裴瑟又不说话了。她进来这么半天,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实在奇怪。傅琅总觉得她在看自己,头皮都发麻,有些沉不住气了,硬着头皮抬起头睁开眼睛,只看了她一眼,傅琅像又被人踹了一脚似的,胸口一疼。 原来裴瑟并没有看她,只是站在书桌对面。她面朝着门外,原本便有些清癯的面孔苍白瘦削,颧骨都突了出来,眼下一片青黑,眼窝也陷了进去,像鬼多过像人,倒像是饿了两天的人是她。她原本生得清秀苒弱,但人英挺俊秀,偶尔笑起来更是耀目漂亮,她从来不会这样。 傅琅哑然张了张口,挤出两个字来。她说:“裴瑟。” 裴瑟仍看着门外的雨,过了半晌才低头在傅琅脸上扫了一眼。只是一眼,她突然转身就往外走去。 傅琅看她已经走到门口,有点想追,迟疑着把腿从椅子上放下来,口中喊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是长豫——” 话音没落就见已经出了门的裴瑟像被滚油泼了一般,毫不犹豫地折了回来,咬着牙走到跟前,一手搭在傅琅身后的椅背上,一手拍在桌沿上,“砰”的一声沉闷的响动,傅琅吓得一抖。这个姿势就像她碰都不想碰傅琅一下似的,傅琅这下真的没话了,甚至看得到她额角的青筋都在一突一突跳动。她一开口几乎有丝丝冷气咄咄逼人地透出来:“是长豫?我告诉你,是谁都不会是长豫!你知道长豫是什么人?他是世子,他是我弟弟,被我连累,被这家国连累,做了十年质子,十年!你不过听人家议论,他究竟经历了多少事情,你知道什么,就这样说他?你凭什么?” 近在咫尺的裴瑟眼底全是血丝,冰凉狠戾之外,几乎有恨意。傅琅怔怔看着,须臾不离,觉得该哭,可是眼睛又干又涩,挤不出一滴眼泪。 裴瑟继续恶狠狠地盯了她半晌,握着椅背的指关节用力得发出青白,起了微微的痉挛。傅琅突然抬起手来,不知是要做什么。裴瑟猛然闪身站了起来,后腰磕在桌沿,桌子一晃,带倒了满桌子的书,书章沉重,一本一本滑下,推倒笔架笔山笔洗又落下地来,满桌杂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她没有半分停顿,转身就出了门。 裴瑟这一走之后便没有再回过沧浪台,平阳的雨也断断续续没有停过。 傅琅有一次听到乌兰问丁觉:“公子这两天住在哪里?” 丁觉道:“公子有很多府邸的,你别操心了。” 乌兰端出来煎好的药给傅琅,傅琅嫌苦,一口一口喝得慢吞吞,乌兰就在她身边坐下了。屋檐挡着雨,坐在廊下看着雨滴连成线落下。厨子又在一边剥莲子,剥出来的莲蓬和莲子壳堆成一座小山。下雨天花匠也没活干,时不时搭手把那座小山扶一扶。 花匠道:“这雨下得没完,邪门了。那些花都要烂根了,不知道能不能活。” 厨子道:“活不活的,看运气吧。傅姑娘,晚上想吃点什么?” 傅琅懒洋洋的,“什么都行。” 乌兰想起来什么,伸手把她袖子挽起来。她手臂上碎瓷片扎的伤口已经快要愈合了,留着个小小的洞,被粉红色新肉渐渐填满。乌兰又涂了点药膏上去,“这个看着也不会留疤,真好。” 傅琅随便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也说:“真好。” 裴瑟再也不想见到她了。来去无痕迹,春梦了无痕,真好。一般人做了什么坏事,哪怕平日里嘴巴坏又爱占人便宜,不大讨人喜欢的,万一生了病,周围人也会心软,那就待她好一点。厨子花匠乌兰和丁觉都待她太好了,可裴瑟不会再原谅她,“长豫”这个名字这个人,是她最大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花匠接过去药膏:“这是宫里那个什么膏吗?闻着就厉害。” 乌兰见她把药喝完了,伸手要拿药碗。傅琅没松手,突然问道:“那年,是什么样的?”乌兰人不聪明,却听懂了她问的是什么,咬了咬嘴唇:“姑娘问什么?” 傅琅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十年前,她是什么样的?” 厨子连莲子都不剥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花匠踢了他一脚:“你叹什么气!” 厨子便推开那座小山,讲了起来。 那年战败割地后,齐国乱成一锅粥,边境仍然是不安生,又有蛮人侵犯,又有陈国施威。边境的将士上书求齐王增兵守边,国内也渐渐有世家势力起来,渐成一方豪雄。再加上三公子被陈国扣了之后,王后把自己的封地都圈了起来,在东山宗祠闭门不出。内外交困之下,齐王被逼得无奈时,终于是病倒了。 王后有意摄政,暗中操作,大寒这天,下起了鹅毛大雪,雪片子接天连地,纷纷扬扬落了一天。齐王已经数日不理朝政,请见齐王的公卿在殿外站了一地,太傅挡了一天,到了次日午时,裴瑟才进了宫,穿着牙白深衣,从宫道上一步一步走来,穿过百余公卿,走上大殿外平台,向殿内遥遥跪倒:“父王,儿臣请替王弟十年。” 齐王在里面人事不省,她是拜给殿下公卿看的。殿下公卿没料到太傅能把公主推出来挡,顿时炸了锅,把她掌政的敝处一条条数落出来:一是女子掌权有伤风化,二是世家拱卫权倾朝野,三是太傅声名太高无所挟制……齐国将来必成一家国,一言堂,一人政…… 合川宫的内监开了门,捧出一副盔甲宝剑来。盔甲是黑银色,长剑是精铜铸成,寒光闪闪。内监捧着托盘侍立在那里,是等她分说的意思。 裴瑟站在殿前傀然不动,在众声盈沸中一条一条听完,再次向殿内长跪,一条条向殿内的齐王分说清楚:“其一,儿臣是女子,六合之内,并无女子登朝先例,后宫摄政之弊却比目可见;十年后王弟归国,儿臣自当交出手中一切权印。至于诸位大人所言风化,若诸君觉得所谓风化后宫摄政更好听,那就请母后执一半金印,儿臣执另一半,如兵符一般,二印合一才可号令四境。其二,如今世家分散各地,确需遏制;可权倾朝野的世家中儿臣可以为己用者,平阳只有凌氏一门。凌氏今早已行分家之法,分出林氏一支,其余子弟均从朝野军侯抽身。儿臣今后,并无何人可以傍身。” 此话一出,台下议论之声四起。凌氏此举实在豁得出去,不知道太傅和公主是用了什么办法逼得凌氏这样。裴瑟等他们争论完,那群人果然又问:“太傅在学宫多年,弟子总有千人。太傅自己只花了五年就从中都做到了大司寇,又跻身内廷,教导王子公主。如此,公主若说身后无人可以傍身,实在是童言无忌。” 这一条,裴瑟只是自己偷偷想过,说道:“若朝中实在忌惮,太傅便辞官做我一人的老师。” 她这话到底有些孩子气,阶下隐隐有讥笑质疑之声。裴瑟想了一下,似乎太傅连退朝都不行,辞官归隐,必然是一样的风头无两。她年纪小,虽然知道太傅那几年里诛杀太卜,断了卜卦卜言的路子,又重申城邑筑城之制,平毁不少大夫城邑,可只觉得敬佩,却不知道诸如种种,正是触了这些公卿世家逆鳞。 裴瑟到底有些惊慌,仰头小声问道:“太傅,这一条,你没有教我。” 太傅站在那里,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先生。他这两年有些见老,虽然仍是一样的青衣袍袖,但眉心多了两道深刻的纹路。裴瑟有些不快,太傅蹲下来,双手握住她小小的肩膀:“公主记住,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能再慌了。太傅没有教你的,你问问书本,硬着头皮,总要学会。知道吗?” 裴瑟怕人看见,只敢微微摇头:“不行。不行,太傅,我害怕……” 太傅脸色微变,“公主,前年夏天,你给长豫摘了一头扶桑花的那天,太傅教给你们的话,你可还记得?” 裴瑟想了一会,虽然不想说,可还是开口小声回忆道:“我们……我们受万民供奉,所以要背负万民福祉……我们行差踏错的小小一步,也许会让民间生灵涂炭……” 太傅打断她:“不是你们,今后是‘你’。” 裴瑟咬了咬嘴唇,接着道:“做帝王,最重要的不是父母血亲,而是对子民以诚相待,以理相敬,胜过任何利器——我是齐国至为尊崇之人,理当多行仁义,宽待子民。”她起初小声,越说到后面,反而中气足了起来,小小的手握成拳头放在身侧,突然仰头道:“太傅,我明白了。” 第25章 第十四章(三) 裴瑟想了一会,虽然不想说,可还是开口小声回忆道:“我们……我们受万民供奉,所以要背负万民福祉……我们行差踏错的小小一步,也许会让民间生灵涂炭……” 太傅打断她:“不是你们,今后是‘你’。” 裴瑟咬了咬嘴唇,接着道:“做帝王,最重要的不是父母血亲,而是对子民以诚相待,以理相敬,胜过任何利器——我是齐国至为尊崇之人,理当多行仁义,宽待子民。”她起初小声,越说到后面,反而中气足了起来,小小的手握成拳头放在身侧,突然仰头道:“太傅,我明白了。” 太傅端详了一会面前的小孩,深衣繁缛沉重,她却站得笔直,眼中光华从来都无法遮掩,那是天性中的明敏锋锐,从不激进,小小年纪便懂得恰到好处地把握时机,虽然沉默寡言,但从来不曾行差踏错,更从未动过阴诡心思,哪怕他日十万分艰难,也能踩着更艰难的大道走过去。这副血脉本就出众,天资更是无缘平庸。他跟齐王提过,宗室三子之中,这个孩子最难能可贵,在于一身光明,一肩磊落,若有幸时逢盛世,假以时日,必将闪耀于世人面前。 可是时运不济,世事多舛,自己就要把这副重担放在这副小小身躯上了。十年之中,不管是脏水还是恶名,都要这样一个孩子照单全收。十年之后,却只有更加险恶。这样的光华终将为尘土所掩,太傅不是齐王,虽然对她并无怜惜和心疼,却觉得惋惜。 他把手上的青玉戒指摘了下来,握在手心里,随即蹲下身去,“公主,伸出手来。” 九岁的女孩子手掌小小,五指都还细,那戒指在她拇指上尚且套不牢。太傅无奈,把戒指放在她手心里,裴瑟便攥紧了,手重新缩回了袖子里。 他从她内监捧着的的那副盔甲刀剑上拿起剑来,缓声道:“公主害怕,那就最后害怕这一次。太傅把你父王和三公子都托付给你,把齐国也托付给你。江山社稷,系于你手,以后可不能再害怕了。实在慌,就不要看,好不好?” 裴瑟脸色白了,想了想,却摇摇头。 太傅举剑自戕,台下人再也没了声响。 裴瑟目光瞬也不瞬,看着地上鲜血烫透积雪,流向阶下。最后她走上前去,从太傅手中抽出剑,在自己袍襟上仔细擦干净,稳稳握在手中。 夏日炎热,傅琅不能体会寒冬,却隐约想起了那位成了禁忌的先太傅,也想起了裴瑟悄悄埋怨深衣麻烦,手上的青玉戒指从来没有摘下来过,还有燕岭那一晚她骂姜宪的缘由。人间歧路多,风雨江河东流滚滚。她做这么个公主,荣耀有那么多,艰难也有这么多。 厨子说着说着,牵动往事,也难过起来,花匠却不耐烦道:“说这些干什么?怪讨厌的,现在不都好了吗?” 厨子道:“现在外面什么风,你不知道?”他心中烦躁,这些天不知为何,裴瑟在外面把手中权柄一样一样地收了回来,平阳城里议论四起,正是乱的时候。他起身拍拍衣服,去厨房做晚饭了。 花匠把那一堆莲蓬抱走拿去沤肥,廊下又只剩了乌兰和傅琅。 她就像一个小偷,从故纸堆和流言蜚语里悄悄扒拉出一点关于裴瑟的过去,却毫无做小偷的愉悦,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傅琅又像以前那样把手帕盖到了脸上,她一言不发,淡薄日光中却能看到手帕渐渐被浸湿。 乌兰往傅琅手里塞了颗剥好的莲子,却听傅琅隔着条手帕问她:“乌兰,后来呢?” 乌兰便想起先王后薨逝后,沧浪台便一直空着。她那年六七岁,已经是沧浪台的小家奴。裴瑟掌政后的第一个春天,便从王宫里搬了出来。她跑过去看,只见传闻中叱咤王宫的公主也不过是个白白弱弱的小姑娘,顿时生了亲近。 谁知公主并没怎么在府里待,一年四季往南北边地跑七八次,军中无人照顾,冬天生冻疮,夏天生湿疹。若在京中,也是日日天不亮就起,深夜才回府。那时候她跟在服侍的姐姐后面看,见公主背上长了不少红红的斑点,问:“那是什么?”姐姐让她噤声,后来她知道医官说是因为思虑过重。 乌兰跟她进过几次宫,见了齐王,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老成,原来是一切照着齐王的样子学,连穿衣、笔迹、仪态都要学,真的是钻了牛角尖,一心要为齐王和世子捧个盛世出来。又过了三年,裴瑟渐渐把宫中的事情挪了一些到沧浪台,边地也总算安稳了下来,府中门客如云,她那时候才开始长个子。 乌兰怕她难过,把这些过了遍脑子,才拣着说了一些。傅琅这次没答话,过了半晌才拿开帕子,冷淡道:“这些年,她就是为了这个弟弟活的,就是要争这一口气,对不对?” 裴瑟这一口气撑到现在,早已经不能回头。要把长豫做的事说给她听,就是让她做没法下手的选择。 易地而处,除了自欺欺人,傅琅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乌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塞了一颗莲子到她手心里。 傅琅依然没吃,却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垂头低声道:“乌兰,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乌兰道:“什么?” 傅琅道:“下次她回来……或者赤玉回来,你替我说,让她回来住吧。我就搬出去了。” 乌兰默了一默,道:“傅姑娘,你要去哪里?” 傅琅笑了笑,站起身来,把乌兰也拉起来。乌兰看着她踢踢跶跶回去了,突然跑过去,从身后抱了抱她,“姑娘,你别走了,公子她……她不快活……” 傅琅“嗯”了一声,重复道:“她不快活。” 有我在这里,怎么可能快活。傅琅这么想着,伸手揉了揉乌兰的后脑勺,看着小姑娘圆圆的脸:“你和丁觉要好好的。知不知道?” 乌兰明明很讨厌这个傅姑娘做的事情,眼里却有泪滚落下来。 丁觉偶尔回来便跟傅琅讲一讲他替傅琅看的地方,傅琅边走边听,就到了书房门口。天色难得放晴了,廊下碧湖如洗,景致十分漂亮,丁觉这些天也忙得累了,往一旁阑干上一靠:“你别瞎走了,安生站一会。” 傅琅就趴在另一边的阑干,听他不说话,才问:“你这两天忙什么?” 丁觉道:“你不知道?君上又病了,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都在宫里守着,桐江那边补好了大堤,也还是不好,王后那边敲打着大公子拿兵符和金印出来给三公子,各部也顺着这股风闹了起来,这都折腾了几天了。” 傅琅过了一会才问:“那她给了吗?” 丁觉和一干门客被这些事情闹得头疼,偏偏裴瑟态度又有些奇怪,人在宫里耗着,这群人也不能进宫去找她问。他心里一股烦躁,就不想说下去:“你问我我问谁去啊!哎,不说这个了,你上次说出去住,我想过了,你如果在平阳城里,总也是没什么事情做,还不如在城外清闲。城外井田可以买,但你身份还没定,我托人去办了,大概总要花十几天。你要是着急,城南那边最好,我有几个朋友是相熟的,有不住的屋子,我带你过去……” 傅琅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觉得如果不在这里,那在哪里都是一样。 她趴在阑干上发愣,刚刚才吃过药,现在困意渐渐上来了。头上风铃响得窸窸窣窣,太阳光也烈,不过是初夏,脸被晒得发烫,觉得一旁的丁觉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她眼睛快闭上了。听着耳边一片乱哄哄的声音卷过来,丁觉脱口喊了声:“公子?” 这两个字钻进耳朵里,傅琅人趴在木头阑干上,猛然一个激灵站直了回过头去,同时就已经后悔了起来。真不该回头,更不该站在这,她难得回来一趟,一回来就看到自己又得生气,真应该早点搬出去…… 她后悔得肚子疼,却躲不过廊上走过来的七八个人,正围着中间的裴瑟说个没完。裴瑟走得飞快,片刻间就到了跟前,没有看见她似的,抬脚就要进书房。丁觉正有事要她处断,也站直了跟过去:“公子,西山的冶炼厂送来一批新剑,还放在营里,本来林将军那里要……”傅琅松了口气,打算一声不吭当个石柱子,却见裴瑟走到了门口,突然一偏头向着她脚下说了句:“站远一点。” 傅琅哪里还敢多话,她让自己离她远点,那就该远点。她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才恍然想起来她背后这段高廊没有阑干,原来裴瑟是叫她离这里远一点! 想到这里,已经迟了,她一只脚已经踩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直觉下一刻就要被拍扁在湖边大石头上。 裴瑟凝神听着奏报,一只脚都进了书房,突然又大步流星走了回去,一把抓住傅琅胳膊把她从廊边抓了回来。傅琅连后脑勺都发麻,吓得不轻。腕上被裴瑟抓得死紧,还不松手,又抓着她走了几步,一直到傅琅背都贴在墙上了也没放开。 傅琅确实是怕了,眼前的人简直都认不出是谁,瘦成了个衣架子,衣架子力气还挺大,神色比上次还狠。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道得成什么样。她索性心一横,脱口道:“你回来吧!我明天就要搬走了。” 裴瑟把钳在她胳膊上的手一松,扭头就进了书房。她大概只是回来拿个东西,只过了片刻就走了,身后还是呼啦啦一群人跟着问,她吩咐了几句,声音并不大,全被人盖了下去,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傅琅把手放在刚才被她掐的地方按了按又揉了揉,回去收拾行李,打算等丁觉回来就让他带路去那朋友的屋子住。她的东西不多,只不过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一边心想这些人都讨厌,裴瑟回来这么一趟才说了四个字,剩下的全被他们盖住,她的声音那么好听,以后多半再也听不到了。 行李收拾到最后,只剩下一支细长的金簪。那晚回来之后这金簪上面全是血,有她的也有五十三的,她本来不想洗,但总得洗干净。长豫说这是裴瑟生母的遗物,难怪裴瑟放在盒底。她那时候太鲁莽了,见了这金簪只是有三四分的喜欢,其实并没有十分想要,但仗着裴瑟脾气好,什么都要。得了裴瑟一句夸赞,就觉得这金簪的三四分的好看就翻了三四倍,变成了十二分的好看,就恨不得天天戴在头上。也多亏了这支金簪,五十三才能用命把她送出来,不然她也不能在裴瑟跟前又讨厌了这么多天。 她捧着金簪又看了半天,决定还是再留一留,走的时候再还给她。她手里握着金簪,怀里抱着包袱,躺在床上就沉沉睡了过去,外面仿佛是吵吵闹闹的,她睡得并不好,梦里下着小小的雨,自己在一座陌生大山上,道路两侧林木茂密,茂密之外的山崖下河流湍急,她不知在找些什么,一路向前走,爬坡沾了一裙子黄泥,下坡又手脚并用,摔了几跤,然后开始哭,哭得可太用劲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哭得太久了,头都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总算疼得醒了。 她一摸脸上,居然是真的满脸凉凉的泪,顿时觉得自己又烦又憎,就知道哭。外面天还是黑的,晴明的夜空中大大的月亮挂在中天,也真的是在吵闹什么。傅琅擦了眼泪出去看,见是书房那边亮着灯,心想不会又要碰到裴瑟吧?她又是一个激灵,蹿回卧房躲着。谁知乌兰也醒了,进来看了一眼,道:“傅姑娘,你也醒了?” 傅琅正穿着中衣趴在窗前,瞄着外面,被人撞破,多多少少有些尴尬,讪讪地下来,“啊,你也醒了,好巧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嘿,今天不开点歌房~ 第26章 第十四章(四) 她捧着金簪又看了半天,决定还是再留一留,走的时候再还给她。她手里握着金簪,怀里抱着包袱,躺在床上就沉沉睡了过去,外面仿佛是吵吵闹闹的,她睡得并不好,梦里下着小小的雨,自己在一座陌生大山上,道路两侧林木茂密,茂密之外的山崖下河流湍急,她不知在找些什么,一路向前走,爬坡沾了一裙子黄泥,下坡又手脚并用,摔了几跤,然后开始哭,哭得可太用劲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哭得太久了,头都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总算疼得醒了。 她一摸脸上,居然是真的满脸凉凉的泪,顿时觉得自己又烦又憎,就知道哭。外面天还是黑的,晴明的夜空中大大的月亮挂在中天,也真的是在吵闹什么。傅琅擦了眼泪出去看,见是书房那边亮着灯,心想不会又要碰到裴瑟吧?她又是一个激灵,蹿回卧房躲着。谁知乌兰也醒了,进来看了一眼,道:“傅姑娘,你也醒了?” 傅琅正穿着中衣趴在窗前,瞄着外面,被人撞破,多多少少有些尴尬,讪讪地下来,“啊,你也醒了,好巧啊!” 乌兰笑了笑,“姑娘别躲了,公子没回来。” 傅琅松了口气,“那他们在做什么啊?” 乌兰道:“听说桐江大堤今天又被冲垮了,公子连夜带兵过去了,安排赤玉守着沧浪台。门客们知道了,都去了书房找赤玉。” 傅琅听裴瑟去桐江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说不出来。又想着这些门客中有的是刁钻人,赤玉一个人招架那么多人,大概不轻松。她一边说着:“他们是不是吵架了?”一边披上外衣,要过去看看,虽然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但总要看看。 乌兰来找她虽然不是这个意思,但看她神情镇定,也算定了定心,跟着傅琅走过去。傅琅走到半路,才想起了什么似的:“丁觉什么时候来?” 乌兰道:“丁觉跟着公子去桐江了。” 傅琅心想要糟,她又没有身份,又不知道那朋友的屋子在哪里,又没有钱,也不能跟府里拿钱去住驿馆,这么一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搬走。搞不好还得等到丁觉跟裴瑟一起回来,到那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要惹得她一脸黑。 她这么想了一通,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前,见赤玉站在门口,身边围着不少门客,都在跟赤玉痛陈利弊。 一个白面书生道:“公子在朝中本已日渐失势,又在这个节骨眼去桐江,在平阳的人还不得被掰了?” 赤玉道:“你听我说……” 一个邋遢老头附和:“桐江那些事谁去不行?非得亲自去?” 赤玉又转向他,然而插不进嘴去。 一个壮实汉子不赞同:“你这话就过分了,公子哪年不是亲自去做这些事情?怎么就今年惹得你老唧唧歪歪?” 那邋遢老头道:“那能一样吗?” 赤玉又道:“你听我说……”傅琅从一群人后面推推挤挤,钻进去站在赤玉旁边,高声道:“吵什么吵!都听她说!” 赤玉愣了愣,别人也愣了愣。傅琅拿胳膊肘戳了戳赤玉,赤玉反应过来:“今年桐江两次决堤,此事百年未有,并非你所说寻常小事。再者公子一向事必躬亲,自然要去桐江巡视,这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今年与往年一样?她这话说得太假了,简直连傅琅都听不下去,那群人自然更是不听,顿时又要吵。傅琅吼了一嗓子:“都差不多行了!你们若有那个血气,自己去马厩牵匹马去桐江问裴瑟!怎么了?你看什么看?是不是马都不会骑?大半夜拉着赤玉问这些有的没的,就算她说出来,又能怎样?你有金印?你有兵符?真是吃饱了撑的。难得天气好,你们不睡觉,就在这站着喂蚊子!”她说着就拉着赤玉回书房,那白面书生见她气焰嚣张,不由得怨愤道:“傅姑娘!我们在大公子这里做门客,也是忠心为主……” 傅琅听都懒得听,回身向他皮笑肉不笑地挤了个表情出来,两手拉过门扇,“啪”地关上了。门外继续吵了一阵,大概也总算想到在这里发牢骚并无用处,况且夏日蚊子的确咬人厉害,渐渐地散了。 赤玉客客气气向她道了谢,傅琅仔细看了看她,觉得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忠心随主,也是那种八百年没睡过觉的脸色,还惦记着把桌上东西收了收,“傅姑娘,这还早着,回去再睡会吧。” 傅琅走出门口,又回头问她:“赤玉,桐江那里危险吗?” 赤玉抬头疑惑道:“危险?也说不上有什么危险,不过是巡视和指挥。” 傅琅点了点头,又道:“你也别耗着了,她不在,也做不了什么事。” 她呵欠连天地带着乌兰回去睡觉,转了个弯,乌兰越走越慢,频频回望。傅琅奇道:“有鬼?看什么呢?” 乌兰道:“姑娘,哪来的鬼,我是看书房门口加了阑干。” 傅琅一听就往回跑,站到书房门口一看,那段空廊不知什么时候加了一段,把空地补上了,简直无话可说。她躺在床上,摇头叹气到天明,真的是无话可说。 裴瑟一去就是十多天,傅琅没钱没去处,仍是在沧浪台待着。她一天跑五十趟书房,也不问什么,憋着话看着赤玉处理那些琐事,赤玉被她两只肿泡眼看得叹气:“今天依然没什么消息。傅姑娘,没消息不就是好消息吗?” 傅琅每天都等这么一句话,然后继续回房间发呆,或者看着厨子花匠剥莲子剥花生沤化肥,天气时而下雨时而阴,人几乎要长了霉。 花匠一听就笑:“长霉好,长霉的东西当花肥可好了。” 厨子踹他:“胡说八道。” 花匠被他一踹就十分忧愁,望天道:“我的花真的沤死不少,今年天气太邪门了,这可是夏天,该是很热的。” 厨子继续踹他:“轮得到你操心。” 花匠更加忧愁:“公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公子再不回来,你剥了这么多东西,可都要臭了,到时候还得给我当花肥。” 厨子兜着剥好的花生去厨房,一边骂他:“我用火烤!” 傅琅没心没肺地跟着他们笑。 今年大概是真的邪门,傅琅从来不太做梦,那一晚糊里糊涂的梦却做了无数次。到后来她都懒得挣了,由着自己在梦里哭,每天都顶着两只桃子一样的眼睛去书房晃悠,毫无往日仙女本色。这晚也依然在做梦,还是重复的泥泞山坳,上坡下坡,一身黄泥,倒是哭得并不厉害,怀里抱着的东西渐渐被捂热了。到了每天惊醒的地方,却没有醒,继续向上爬了一座山坳,天已经是黑透了,雨还在下,她连雨披雨笠都没有,看着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随即是沉闷的雷声。 雷声像是从地平线上滚过来的,她只觉得连床铺都在晃动,总算醒了过来。外面真的在下雨,雷声隆隆在湖面上划过,沉重的雨水敲打窗棂,噼啪作响。傅琅一股脑地起来到外面去,原来是棋子大的冰雹,密密匝匝地倾盆落下。乌兰也不在,雨幕中只能看到远处书房的一点亮光。这不对劲,傅琅草草披衣就往书房跑去,在门口和个高大穿盔甲的人撞了个满怀,她连忙道歉又抬头,原来是戴望。 戴望顾不上理她,一只手把她扶到门边就嘱咐赤玉:“快些,人马要齐了。” 赤玉急急忙忙吩咐人拿一样样的药材,药丸,药粉,然后又不知要拿什么,傅琅一听这些东西就急了:“出什么事了?” 旁边的乌兰也是瞎忙活了半天,才停下来告诉她:“桐江……桐江那里说是大公子被洪水卷走了,二公子这里领兵去找人……傅姑娘……” 傅琅脑中“轰”的一声,茫然抬手抓住戴望的肩甲:“快走啊!怎么还不走!” 戴望也急了,冲上去拍醒赤玉:“带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你昏头了?” 赤玉一脸惶急,确实是昏头了,低声道:“二公子说让我把东西带上……” 戴望咬牙切齿地附在她耳边提醒她:“金印!兵符!在不在她身上?还是在这里?在这里就带上!” 赤玉声音都变了:“金印在公子身上,兵符在我这里……二公子,你这么说……”她死命咬着牙,戴望却眼圈一红,几乎是把她提起来往门外挟着走。宫里早就惊动起来,这时是午夜,但宫门城门全开了,沧浪台外满街骑兵严阵以待,冰雹砸在铁甲和兵器上,发出散乱的噼啪声。沧浪台门口灯火影影绰绰,照得偶尔闪过夜幕的刀锋寒光冽冽。 戴望和赤玉上了马,却见傅琅也爬上一匹马,大概怕他们嫌弃,用了十分力气,也算利落,坐在马上就握紧了缰绳。戴望觉得不妥,正要说什么,赤玉却知道傅琅那个烈性子没法劝,于是向他摇摇头。戴望见状便不多话,手中□□向上举起,命道:“开拔!” 作者有话要说: 有句讲句这一章真的是很长了【已经完了 不过还不是最长的 眼前一黑 第27章 第十五章(一) 此去为了求快,清一色全是骑兵,马上行军比不得之前和裴瑟从燕岭一路慢慢悠悠坐车回平阳,实在辛苦。好在傅琅不像那些士兵一样穿着一身沉甸甸的甲冑,但是也是腿疼肩膀疼。她生怕赤玉和戴望把自己撇下,一句抱怨都不敢说。 一路上都是暴雨,队伍只不过在途径的驿馆简单吃了顿饭,傅琅不知道行军的规矩,刚坐下吃了几口,已经到了时间,一屋子士兵呼啦啦地出门,她也急匆匆地上马。戴望差人清点人数,前面的赤玉伸手给她扔了个油布包裹过来,她接过打开,里面是刚才饭桌上有的干粮和肉干,原来赤玉早就知道她吃不饱。 她往嘴里塞了块肉干,一边走一边嚼,肉干太硬,嚼得脸发酸,眼眶也酸。迎风而行,雨水绕过雨笠砸在脸上,汇聚成流,凉丝丝地流到胸口。 傅琅觉得自己在路上颠簸了总有三四天,但其实不过看了一次日出一次日落,第二天夜里就到了桐江。桐江半段临山,曲曲折折在山中绕了数十里,才到了旷阔的平地,涌成大江。桐城令叫人打着火把照亮,只见连月的大雨之下,江水都被冲出的沙石染成土黄,十分难看。江面宽阔了一倍多,奔流无休,在夜色中撞击两岸崖壁,发出比雷声一般可怖的巨响。 傅琅喉咙紧了紧,想起裴瑟身手那么好,对着成群的刺客也不曾落下风,但对着这样的桐江?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桐江江水奔泻声隆隆,戴望压着江声吼:“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怎么不派人去救?” 桐城令张了张口,只是哑然。反倒是赤玉拿得住一些,劝道:“二公子,看这情形,不如先回营修整。总不能夜里去找,非但找不到公子,还要折进去不少人命。” 戴望又看了会奔腾的江水,雨势越来越大,几近倾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拢住桐城令的肩往回走:“赵大人,我昏头了,对不住。那天是什么情形?详细说说,我们好计划明天怎么找人。” 自入夏以来,桐江两次决堤,那桐城令已经在江边守了月余。直到十几天前裴瑟来了,他才得空合了合眼。裴瑟见大堤挡不住江水积蓄,于是带兵挖了不少疏通水渠,再加上雨势渐小,于是汛情渐有好转。 前几日便有山民从山上跑下来报信,说是还有几个村落的人困在山上。裴瑟立刻带了士兵去造桥填路疏通,山间道路打通,便带出了近百村民。谁知那一天正是上游暴雨,裴瑟本来站在江边拉人过河,毫无预兆地,只在一瞬之间便有洪水涌来,江边十数人就此被冲走了。他们沿下游寻找打捞,找到几具村民和士兵的尸首,但并不是裴瑟。 戴望停了半天,“淹死的?” 桐城令垂目,“水中多乱石,大多都是撞死的。” 戴望咬了咬牙,直觉要糟。 一群人看过地图,圈出桐城令已经派人找过的地方,又圈出可能性大一些的地方,再圈出其余也要找的地方,人马分成几队,各自草草睡下。 傅琅躺在帐中盯着帐子顶,身边的赤玉也是没睡着,但两个人都没有心思说话。总算熬到天明,傅琅一股脑地爬起来往怀里塞东西:干粮、肉干、油布……她塞了一怀,就想不出还该带什么,赤玉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你别去了,山里危险。” 傅琅摸了摸塞不进去的干粮,半天才说:“不行。” 赤玉便也爬了起来,把她怀里那一堆东西一样样掏出来摊开,用油布垫着,又添了几样东西,整整齐齐地包好,小小扁扁的一包,傅琅接过塞进怀里,问道:“赤玉,你呢?” 赤玉摇摇头:“我身上有要紧的东西,我不能去。”外面还在下雨,不过比昨夜小了很多。她给傅琅披上雨披,傅琅突然道:“我披两件雨披行不行?”赤玉便把自己的也给她披上。 傅琅就着水啃了几口干粮,帐外便响起号角,她把干粮衔在嘴里,掀开帘子就要走。 赤玉追出来,很小声地喊:“傅姑娘!” 傅琅闻声回头,赤玉道:“你自己要平平安安的,不然……” 傅琅嘴里还叼着干粮,只是向她挥了挥手。 一行人骑马走进山坳,道路渐窄,戴望才看见她。他身上没什么能给她的,伸手摸出一把匕首来塞到傅琅腰间。傅琅掏出块干粮来给他,算是回礼。戴望确实没吃饱,接过就啃,几口啃完,拍拍手:“傅姑娘,跟紧些。” 傅琅点点头,戴望一提缰绳跑到前面带路去了。她不急着往前,打量了几眼这山坳。盛夏时节山中草木枝繁叶茂,连日雨水浇灌,长得好的便叶片深绿发黑,仿佛能滴下水来;长得不好的被水冲松了根上的土,横在路中,或者即将倒伏。另一侧则是平缓坡地,下面是滚滚的桐江水。坡地绵延向前,渐渐陡峭,形成水边山崖,地势极为凶险,这就是桐江下游。 傅琅心沉了沉,知道这还是桐城令已经打捞过的河段,再往下还不知又是如何。她跟着队伍向前又走了一会,转过一条崎岖河道,戴望知道这里已经到了地势最险要的地方,桐城令手中士兵不敢冒险,还没有查探过。他领头挥手,一队士兵跟着他骑马跳下山崖。 傅琅跟前没有了遮挡,眼前随即现出一条幽狭山路,起伏向上,两侧被繁茂树木遮住,靠外的一侧树木之外即是崖壁,崖壁之下即是湍急江水。 她觉得脑中某个关窍隐然一动,仿佛被轻软的羽毛拨扫,那种脑中丝弦被拨动的□□仿佛夏日的蚊蝇在肌肤表面轻轻掠过。 她提起缰绳催动马匹,缓缓向前又走了几步。头顶的单薄天光被树荫遮挡,雨声淅沥,落到树下的却不多。马蹄溅起黄泥,粘在她脚尖上,随即有一种奇异的战栗从她的脚尖传到全身,接着又是一阵异样的酥麻。 傅琅猛然意识到,眼前景象与她连日来梦中所见毫无二致!她陡然兴奋起来,胸中抑郁被这兴奋驱散,变成了一团火,火烧之下,她结巴着开口叫道:“二、二公子!戴望!” 四野寂寂,没有人声,也没有马蹄声。只有树冠之上天穹之下绵绵不绝地落下雨,敲打在深绿叶片上,发出珠玉撞击的声响。 戴望的队伍不知何时已经走远了,跟着的人多,少她一个,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她估摸着戴望就在那个岔口往下的地方,于是催马向来时的路走过去,拨开茂密树枝,却傻眼了。眼前桐江从此处开始分流,阔大江面分成无数条,沿江或是林木遮挡,或是巨石参差,唯独没有戴望的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嘿,大噶好,接下来几天有事要忙,都用存稿箱发。 我居然有存稿…… 第28章 第十五章(二) 傅琅猛然意识到,眼前景象与她连日来梦中所见毫无二致!她陡然兴奋起来,胸中抑郁被这兴奋驱散,变成了一团火,火烧之下,她结巴着开口叫道:“二、二公子!戴望!” 四野寂寂,没有人声,也没有马蹄声。只有树冠之上天穹之下绵绵不绝地落下雨,敲打在深绿叶片上,发出珠玉撞击的声响。 戴望的队伍不知何时已经走远了,跟着的人多,少她一个,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她估摸着戴望就在那个岔口往下的地方,于是催马向来时的路走过去,拨开茂密树枝,却傻眼了。眼前桐江从此处开始分流,阔大江面分成无数条,沿江或是林木遮挡,或是巨石参差,唯独没有戴望的踪影。 她只愣了一个瞬间,就拨马回到刚才那条小道上。梦境中景象与眼前的合二为一,实在太过真实,真实到她胸口滚出了真实的自信,甚至还有隐约的侥幸——水中多巨石,山上却没有河流冲刷。如果裴瑟没在水中丧命,那么洪水上涨之时一定是往山上走。梦中她的确爬了一座山,一切都合得上,原来自己在梦里是去找裴瑟。 傅琅越想越振奋,本来昨晚所见已经让人寒了心,连着赤玉和戴望都是一副要去找尸首的打算。可是裴瑟一定还活着!五十三说她运气差,生来就惨,简直是孩子的傻话。她惨了这么多年,运气原来都攒在这一天! 这果然是条上山的缓坡,林木葱茏之中看不出山有多高,傅琅根本不管,只管循着直觉拨马向前。走了不知多久,她才觉得饿了,掏出块干粮来吃了几口,剩下的喂给马。这匹马是沧浪台的,平时也是有人前前后后地伺候,毛色亮滑,性情十分乖顺。被她骑了这么一路,连日奔劳,连额头上短短的毛都被雨淋得乱糟糟的。 傅琅摸了摸它的耳朵:“你也辛苦了。”棕马扭头打了个响鼻,重新轻快地跑动了起来。 转过一道山坳,前面靠外的山道上渐渐没有了树木遮挡,反而堆积了不少乱石。傅琅越走越近,看得清楚,这里的半边山道是被雨冲塌了,乱石挡在外围,下面是道陡之又陡的山崖,堆满黄泥巨树石块。从这里看去才知道,地势并不十分高,山下的桐江看起来只是有些窄。 傅琅这么想着,便催马拐过这个弯,再要向前,却听棕马爆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嘶,随即扬起前蹄胡乱踢打起来。 傅琅有些慌了神,紧紧抓着马缰不肯撒手,可是哪里顶得过棕马用力一摆,她整个人被掀倒在泥地上,同时看清原来山间道上被雨冲下的捕兽夹正夹在了棕马前腿骨头上,生锈的利齿随着棕马挣扎,越发夹得紧。棕马反复踢打,傅琅手脚并用躲开沉重的马蹄,试图去拉缰绳。棕马竟然向后躲了一躲,后蹄猛然踩空到山崖之外。傅琅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叫,随即眼看着棕马向后落去,在满山乱石之上颠磕几番,消失在浑浊的浩浩江水之中。 变故生得太快,傅琅仍爬在山崖边,喉咙发紧,过了许久才撑着手站起来。怀里的油布包掉在一边,好在没有破。雨笠早就丢了,外面的一件雨披也被乱石挂蹭得稀烂。她把油布包重新塞进怀里,剩下的一件雨披也叠起来收好,一会找到裴瑟,不能让她淋雨。好在雨也并不很大,她刚才出了一身汗,这样也凉快。 傅琅在山道上走到天都要黑了,那种战栗的兴奋渐渐退了,剩下的只有怀疑和恐惧。这山道上又是乱石,又是滑坡,又是时不时落下的巨树巨石,又有有捕兽夹,说明还有野兽。算算时间,从裴瑟落水到现在,总有两三天了。以她的聪明,三天还没回营,那只能是回不去。傅琅不敢再想,牙齿咬得死紧,拼命抑制自己脑中划过的那些画面。 天色渐晚,道路越发黑漆漆的,雨又大了起来,傅琅反正早已浇得透湿,也不在乎这个。 她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梦里你为什么哭? 因为找不到裴瑟,或者因为找到了裴瑟,却不是原来那个活生生的人? 傅琅抹了一把脸,湿淋淋的雨水夹杂着有点温度的泪水,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傅琅再没耐心爬这走不到头的山道,拨开山边树木,直到被冲松了土壤的嶙峋崖壁边,伸手抓住突出的石块向上爬去。脚尖滑了几下,她连害怕都没有,抓住石块勉强平衡,手脚并用地趴在陡峭山崖上。黑洞洞的视线在一个瞬间中被闪光照得雪亮,原来已经几乎爬到山顶,她心中一喜,又向上爬了几步,随后头顶响起惊雷似的巨响。 闷响呼啸炸开,倾盆大雨重新下了起来。傅琅已经顾不得许多,三步两步摸到了山顶平崖边,努力扳直身体翻了上去。闪电一道道撕裂墨色翻涌的天幕,雪亮刺目的电光中,傅琅直着眼睛向平崖上那座木屋冲去,推了推关得严严的木门,没有推开,她砰地撞了上去,门开之时,可怖的惊雷在身后炸响。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傅琅看清了屋中景象,抬腿就往里走。本来为防雨水淌进来,门里地上垫着卷起的稻草,傅琅被绊了一跤,人砸在地面上,停都没停,又爬起来几步冲到屋角,低头盯着躺在地上的人,眼睛一瞬不瞬,却没出声。 她刚才又是撞门又是摔跤,动静不小,躺在屋角的人被吵醒,可也不过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便重新合上眼睛。 她睁了眼睛,总算是还活着,傅琅只觉得胸口紧巴巴的一口气瞬间被抽空似的。门外闪电纵横不停,她慢慢蹲下身来,看清裴瑟自腰部起的衣衫被血染透,一直染到了腿弯,不知道血止住了没有,因为看着湿淋淋的。她咽了一口,伸出手来摸索着解开裴瑟的腰带,接着打开两襟。她浑身都在淌水,这样俯着身渐渐近了,便带下来一股湿重的寒气。 裴瑟突然睁开了眼睛,又是那种凉飕飕的眼神。傅琅不知道她的意思,其实也并不知道治伤的程序,只好停了手。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认识她?” 傅琅回头一看,身后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拄着根树枝做拐杖,正往火盆里添柴。她刚才压根没注意到这个人,想来是跟裴瑟一起落难的村民。那孩子见她点头,指了指:“你把水滴她身上了。” 傅琅这才意识到有水滴沿着她袖口滴在了裴瑟衣服上,染湿一片衣襟,刚才大概是碰到了伤口疼处,难怪凉飕飕瞪了自己一眼。她收回了手,从怀中掏出那个油布包打开,把赤玉给她带的一堆药摆了出来,有药丸也有药粉,分门别类用纸包着,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她只认识金创药,打开纸包,见并没有被雨水浸湿,不由得松了口气。正要给裴瑟用药,却想起自己连头发尖都在滴水,总不能在裴瑟身上擦干净了再用。况且看神情,这人多半还不想见到自己,想必被自己碰更是不能忍。 她讪讪递上药,“小孩儿,这是金创药,你会吗?” 那小孩道:“我?” 傅琅心想:总不能我来,别一会她没病死反而被我气死了。嘴上却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自己一身的水。 小孩接过药便蹲在裴瑟身边熟门熟路地拨开裴瑟衣衫,露出腰间肌肤。傅琅在一边装作挤着衣服上的水,一边偷看。那片伤口有些吓人,看不出是怎么弄的,只看得到血肉模糊,也没有止住血,却也没有流太多血。小孩把药粉洒了一遍,又从油布包里找出布条来裹好那道伤口,总算是有些赞许地看了傅琅一眼。傅琅心里憋屈,却也忍不住赞美了一下在远方的靠谱到了极点的赤玉。 那小孩处理完裴瑟腹部的伤,又掀开裴瑟的袍子。裴瑟右腿上的衣物被撕开了,用几根木棍固定着小腿,也是血淋淋的。傅琅心里一跳,忍不住问道:“腿……腿怎么了?” 小孩道:“捕兽夹。”她抬头看了看傅琅欲言又止的神情,补了一句:“不知道断了没有,别问了。” 傅琅别过头去不再看。 傅琅在火盆边蹲了一会,直到袖子有些干了,才抽了抽鼻子。谁能想得到裴瑟居然弄成了这样,比死还惨。 她也不管裴瑟愿不愿意了,走过去伸手便摸了摸裴瑟的额头。她额头上都是汗,傅琅一猜就知道她大概是疼得厉害,不想说话。腰上伤口还没止血,腿上的看着已经发炎了,大概只敷些药粉也撑不了多久。傅琅轻轻叫她,“裴瑟,你是不是疼得睡不着?赤玉给你带了这些药,你看看该吃哪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时光机 第29章 第十五章(三) 她也不管裴瑟愿不愿意了,走过去伸手便摸了摸裴瑟的额头。她额头上都是汗,傅琅一猜就知道她大概是疼得厉害,不想说话。腰上伤口还没止血,腿上的看着已经发炎了,大概只敷些药粉也撑不了多久。傅琅轻轻叫她,“裴瑟,你是不是疼得睡不着?赤玉给你带了这些药,你看看该吃哪一样。” 裴瑟这下连眼睛都不睁了,傅琅怀疑她真是睡着了,试探着去摸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腕,想探探脉搏。一摸才知道,她藏在袖子里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被傅琅一碰,像被火燎了似的往回抽。傅琅一把抓住了,把那手腕捏在手里,捏了半天,才说出话来,“裴瑟,你就今晚不跟我生气,行不行?明天我就带你回去,然后我就走,以后都不让你讨厌了,行不行?” 裴瑟仍不说话,傅琅继续道:“戴望和赤玉都来了,但只有我在这里。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明天带你回去,就让他们跟你说,你现在先吃药,行不行?赤玉给我带了好多,可是我都不认得。她担心你,一夜都没睡,又不能来找你,说是身上带着要紧的东西。你别让她白担心,裴瑟?就今晚不恨我,不行吗?” 傅琅看着裴瑟脸色白得像鬼,仍然是好看的人,可是怎么能倔成这样。傅琅哪像裴瑟是个好脾气的人,轻声细语这么半天已经是把知道的好话都说了个遍。她脾气憋了一晚上,早就忍不住了,又说得口干舌燥,最后从牙缝里咬着说道:“裴瑟,你是不是想死?” 安详躺着的裴瑟听了她这一句,终于睁开了眼睛,清亮幽深,没有一点情绪。爆了皮的苍白嘴唇轻轻一动,傅琅听见她说的是:“我就是想死。” 她就是想死,为她做什么都是累赘。来找她也是多事,给她找药也是多事。想让她活着,更是无事生非,因为她就是想死! 傅琅骤然失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俯身揪起她的衣襟把她拽得微微抬头看着自己,仍觉得不够,另一手猛然扼住了她的脖子,贴近到鼻尖抵着鼻尖,紊乱的气息混在一起,她恶狠狠地吼:“你就想这样?就想这样?” 手掌贴着她冰凉的脖颈,手指贴着她跳动的血管,眼睛盯着她的面孔渐渐透出血色来,随后变红。傅琅只觉得自己额头上突突的,听得到血在血管里撞来撞去,心脏疯狂鼓动,跳得失了节奏和速度,越跳越冷,最后她连额头都抵在了裴瑟额上,听到自己的声音脱离了意识尖厉地响起来:“你就要这样?我也去死行不行?我管你死活,我也去死,行不行?” 她的声音像咆哮又像呜咽,身下的人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始终吸不进气息,毫无情绪的眼里瞳孔渐渐涣散,嘴唇终于透出一丝丝青紫色。傅琅掐得越来越紧,明知裴瑟毫无反抗的力道与意图,灭顶的窒息之中,被丢在一边的手却艰难地动了一动,掌心朝上,五指轻轻痉挛着点了点潮湿的土地。 那是有话要说的意思。她的手指又直又长,每次要人听她说话的时候就会轻轻磕一磕桌案,有一点威严,更多的还是温柔。 傅琅猛然松开手指,揪着她领口的手一松。裴瑟没有意识,软软倒回稻草堆上。 黑暗中火盆里一点微弱的光闪闪烁烁,静寂持续了片刻,裴瑟睁开眼睛,微微伏身起来。她伤得不轻,又拖了这么两天多,已经是咳的力气都没有。一旁的小孩一直在火盆边烤着,大概怕她真的死了,只好走过来给她顺气。火盆中木柴湿润,间或哔哔剥剥几声。裴瑟呛得厉害,都没咳出声音,看起来只是侧着身在发抖痉挛。傅琅再不看她一眼,跪在地上把那一堆药包一个个打开,手指脱了力,颤抖间掉了好几颗在地上。 傅琅嘴不停,一直在骂:“还不吃药,我让你不吃药,那就全都给我吃下去……不是命大死不了吗,吃不死就给我活着……”七八个药包依次被摊开在地上,她抓起一把药丸来,手却一松,扶在了额上,另一手捂着眼睛,药丸洒了满地。不知怎么,她隐约想起留春节那晚她哭得止不住,心里想的还是自己怎么有资格在裴瑟面前哭。还有她额头上破了点皮,裴瑟给她涂了好几天的药。再有就是前几天裴瑟把她从廊边抓回来,在气头上还吩咐人加了阑干。 裴瑟对她真的好,可她这样对裴瑟,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现在比起那时,只能是更加没有资格,可是捂住眉眼的掌心渐渐被水泽浸湿了。裴瑟额角又浸出涔涔冷汗,还在呛着,呛不出便干呕。傅琅越发烦躁,满屋子找水,找到之后端着喂给她,看她吞了几口,终于顺出一□□气,有点恍惚似的,却嘶声道:“那个最小的丸药,吃两丸。” 傅琅依言拿了两丸出来,裴瑟却指了指一旁的小孩。傅琅这才想起来那小孩也是崴了脚还病歪歪的样子,裴瑟是给那小孩找的药,只好把药丸递给她,又硬邦邦地问:“你呢?” 裴瑟又指了一样,“两丸。” 那丸药着实有点大,傅琅掰成小块喂给她。裴瑟慢腾腾吃了下去,傅琅又掰了几块干粮,叨叨起来:“有肉干,不给你吃那个了,那个不好吃。你这两天吃的什么?饿肚子没有?” 裴瑟又恢复了那副懒得理她的样子,但傅琅在她身边蹲了这么半天,一来知道她昏沉沉的,二来见她吃了药,已经心情大好,什么都可以不计较。裴瑟讨厌她,讨厌就讨厌,反正等到下了山她就滚蛋。现在反正已经这样了,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总得听自己的。 她觉得有点冷,叫那小孩:“小孩儿,你多烧点柴!明天就走了,还攒什么,想留着在这过年?” 那小孩也是一副懒得理人的神情,但真的添了点柴进去。 傅琅在裴瑟身边加了点稻草,给她盖上雨披,就在她身边躺下,絮絮叨叨说话。把什么稀奇古怪的都说了,包括路上士兵吃饭那么多还那么快,桐城令吓得魂都飞了,她从山里救出的村民在营边住着,平阳这几天天气本来不错突然又下了大雨,府里的花沤坏了,厨子烤了一袋子花生,乌兰和丁觉吵的架,丁觉给自己找的屋子在城南…… 她也是没话找话,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裴瑟,看着药力渐渐起了,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才停了嘴。又过了一会,估摸着她睡熟了,把手伸进她的袖子里找到手腕,不撒手,就这么握着睡。手心里的脉搏稳稳跳动着,让人心安。 傅琅自从出名后就没做过粗活,娇生惯养了几年,已经算是没受什么罪。这几天的冷雨淋下来,又爬了一天的山,腿竟然抽起了筋,还抽了好几次。起初她疼得吓了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是抽筋,坐起来敲打腿肚,然后又睡下。后来困得都不睁眼了,握着小腿等那股抽痛过去。到了后半夜,实在疼得厉害起来,傅琅索性不睡了,在屋子里翻出一堆稻草和绳子,又开门出去找了些结实树枝木棍,扎了一张小小的床板,垫上稻草软叶等等,自己往上面躺着试了试,觉得还挺舒服。 天已经亮了,她才蹑手蹑脚重新开门进去。那小孩不知怎么回事,醒得那么早,见她回来,还问了她一句:“你又回来了?” 这小孩有意思,她还能跑了吗?傅琅怕她吵醒裴瑟,比了个手势让她闭嘴。那小孩闪了闪身,她才看见裴瑟也醒了,只不过见她进来,又闭上了眼睛。傅琅嘿嘿笑了一声,把干粮肉干塞给那小孩当早点:“都准备好了,我们下山吧,还挺远的。” 小孩不置可否:“我走得慢。” 傅琅道:“你认路就行。我走得也慢,我还要带她呢。快吃,一会就走。” 傅琅心情一好,看这讨厌的小孩都顺眼了。她猜到裴瑟的伤跟这小孩脱不了干系,但也管不了那么多,又过去看裴瑟。裴瑟又睡过去了,脸上有了点血色,不知道是不是药起效。她想着就摸了摸裴瑟脉搏,一摸之下吓了一跳,又去摸她额头和脖子,都是一片火热,竟然是发了烧。 傅琅又着了急,喂水也喂不进,更遑论药。把裴瑟挪到拖板上,绳子套上肩膀,就叫那小孩带路下山。外面还下着雨,傅琅把硕果仅存的雨披给昏沉沉的裴瑟披上,暗暗赞美自己有先见之明。其实若是裴瑟醒着,肯定要把雨披给那小孩,但傅琅才不管,把油布和刚找的一副雨笠丢给她让她挡雨。那小孩虽然腿脚不方便,但起码比傅琅拖着个人走得快,在前面黄泥缓坡上一路下行,傅琅吭哧吭哧提点她:“你看着点路,路上有捕兽夹,还有石头……” 那小孩似乎有点不耐烦她,只说道:“我知道。” 傅琅拖着拖板一路向下走,时不时回头看裴瑟一眼。路上多崎岖石子,拖板上虽然满是稻草,总有颠簸,但裴瑟没有醒来。她睡得熟,发烧烧得眼角都有点红红的。傅琅肩膀上勒着绳子,腿又酸又麻,走到天色又暗了,还看不见路的尽头。又想起了五十三,自己真可以说是替五十三活着了,一个活奴才。想到五十三,就不能不想起生死,她有点着急,问道:“还有多远?” 那小孩道:“我不知道。” 傅琅加快了脚步,天黑前如果还出不了山,那才真的是要完蛋了。又走了几个时辰,耳边终于隐约听到了江水奔流的声音,她心里一松,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江水撞击峭壁的轰鸣声中居然夹杂了断断续续的人声与马嘶。 傅琅心中一喜,扬声叫了起来:“二公子!赤玉!丁觉!谁在那边?来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嘿 来自存稿箱的问候 第30章 第十六章(一) 桐江的雨下得小了,却仍然不停,到了炎夏时候,天气渐渐热起来,蒸腾得水汽缠绵在江面上,清晨看时一片雾蒙蒙的云气。整个房间里浸满潮气,江边帐中没有青砖铺地,地上都生了青苔。傅琅睡到再也睡不着,坐在榻边盯着那块青苔,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过两天头顶上就要长出蘑菇。 她仍然跟赤玉同住一间帐篷,赤玉自从裴瑟回来,又起早贪黑起来,常常一整天见不到人影。傅琅知道最近多事,前几天那场暴雨一下,本就被连日雨水泡松了的山石泥土垮塌,不但逼得下游一支支流改了道,还把外面到桐城的路也截断了。 那天傅琅一回营中才知道自己走不掉了,求了戴望半天,最后几乎是被戴望一脚踹出来的。她委委屈屈地钻进帐子里琢磨,自己跟裴瑟说话的话简直句句都没法信,偏偏自己在山上说得信誓旦旦,太丢人了,太讨厌了。 桐城里断了粮,江边抗汛大营虽然不至于揭不开锅,但饮食越发简陋。傅琅吃了几口就没了胃口,决定趁裴瑟还不能起身出去溜达几圈。裴瑟本来就病怏怏的,这次被江水中乱石撞坏了腰,腿又半断不断伤筋动骨,被傅琅一顿折腾下来还发了两天的高烧,半条命都没了,大概没几个月的功夫是不能复原。 傅琅想看又不能去看,每天像在沧浪台时一眼巴巴地等赤玉回来跟她报告情况。赤玉的讨厌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非但一点都不讨厌傅琅了,还十分耐心把裴瑟今天做了什么说给她听:接待了哪位夫子,看了什么地图,问了什么将领,派了谁去哪一段,找了哪里的木匠来做拐杖……比以前还忙,傅琅一听简直气晕过去,还不如不要救她算了。 山上的灾民来不及转移就被封了路,便在营边暂时安顿了下来。正是饭点,不少人家搭着伙做饭一起吃,炊烟袅袅,欢声笑语,倒也热闹。傅琅边走边看,见他们吃的和营中也差不多,没什么新鲜。有个三四岁的小孩已经认得她,挥挥手:“小姐姐!” 她溜达过去把小孩肉嘟嘟的脸揉了一遍,见那小孩的奶奶正蹲着洗米煮粥,傅琅不由得皱眉:“黄婆婆,你逃难还记得带米,怎么不把米缸也背下来?” 黄婆婆笑眯眯道:“你可别说,婆婆我还真没想带,刚好那天买了米,就在身上,连着这小兔崽子一起背下来的。是不是神了?” 她小孙子小良腿摔坏了,坐在一边瞪着眼睛看傅琅。傅琅很满意:“好小子,有前途,这么小就看得出来姐姐漂亮啊?” 小良奶声奶气指着她:“小姐姐,你牙上有菜。” 傅琅连忙捂嘴,随后一愣,回过神来就恨不得踹他一脚,揉着他的脸,“你牙上才有菜呢,我都多少天没吃菜了,你还骗人,年纪小小怎么不学好?”被他奶奶拦住了,黄婆婆低声道:“傅姑娘有没有消息,什么时候才能通路?别人都等着米下锅呢,我这里也熬不了几天。” 傅琅仔细想了想:“我听说了,好像大概最迟明晚就能送来补给吧。婆婆你这里算好的了,我吃得还不如你们呢。” 黄婆婆一听就眉开眼笑,大笔一挥:“婆婆给你煮粥!粥最好了,最养人!”说着真的又加了两把米进去。 傅琅转了一下脑子,“怎么个养人法?” 黄婆婆搅了搅锅中沸水,“我们俗人天天为芝麻大破事生气上火,慢慢就耗干啦,病人更是这样。米是精气,煮出油的粥最养人。”她指了指小孙子,“你看他的腿好得快不快?” 傅琅只觉得黄婆婆眯着眼说这些的时候格外神奇,像个卜卦的,让人不得不信,手里把她小孙子往一边一放,“婆婆,好好熬粥,我真的要!” 黄婆婆继续高深道:“这是陈米,要是新米,那可就更好了。” 傅琅总算找到个由头去找裴瑟,把卜卦一样的说辞默默记下了,眼巴巴看着黄婆婆慢腾腾熬好了粥,自己端着往裴瑟帐中走,心里已经高兴了起来。 正是人都去吃饭的时候,裴瑟帐外也没什么人,站着几个一直跟着裴瑟的卫兵,见她来了,其中一个还向她点了下头。傅琅心想一会搞不好还得让你把我赶出去,可别高兴太早了,一面就胆战心惊地推门进去。 门里站着裴瑟在江边救的那个叫廷西的小姑娘。廷西一下山就要为公子效力,说是家中教导。家中教导什么,则没有说。但她性子阴森森的,也没人问她,反正只不过是山里的孩子,背景干净,就由着她在裴瑟身边帮忙递个拐杖送个汤药什么的。她见傅琅进来了,抬眼瞟了一眼就算打过招呼。 傅琅正嫌手里的粥碗烫,顺手放在门边桌上,看见裴瑟靠在榻边,榻上加了个小桌,桌上是书,她手里正翻看着,见她进来也没说什么,一旁的赤玉正替她誊写文件。傅琅只看了一眼,裴瑟满脸活气,她就已经满足了起来,一下子把那些说辞都忘了,指指粥碗:“廷西,这里有黄婆婆煮的粥,给她的。” 赤玉闻声抬头疑惑道:“傅姑娘,这里有粥啊。” 傅琅“啊?”了一声,廷西就一转身露出手里的托盘,“这里有粥。” 托盘里有小菜有粥,粥面透出好看的碧绿,是新米煮成的。 傅琅脱口问道:“哪来的米?不是断粮了吗?” 廷西一脸不想看见她的表情,说道:“你不知道?” 她转身就把托盘端给裴瑟,裴瑟放下书卷,把盘子接在手中。赤玉连忙道:“路通了,刚到的补给,外面正在发米呢。” 傅琅和她已经培养出了互相看眼色的默契,顿时明白过来,仍然是笑呵呵的:“是吗,我刚知道,那我拿回去了。晚上见啊赤玉!” 她说着就端起粥来转身用脚开了门往外走,走到门外又用脚把门带上了。那卫兵见她来了又走,有些奇怪:“傅姑娘就来这么一会?” 傅琅边走边回头跟他说:“你不知道,我在这不利于你们大公子养伤——”她说着就没看路,脚下被砂石一绊,人不由自主向前一扑,手里的瓷碗砸在石头上,叮咣一声,顿时四分五裂。她自从到了桐江就不停摔跤,摔得心里也是四分五裂,太沮丧了。 那卫兵过来把她扶起来,一脸歉疚,“真对不住,傅姑娘,我扶你去找军医。” 傅琅站起来掸了掸,还是很快活,“不用啊,我也没什么事,找军医做什么。” 卫兵道:“那我送你回去。” 傅琅叹了口气,一边蹲下来捡那些瓷片,一边道:“你别着急,我一会自己会回去的。” 那卫兵连忙把她手里的瓷片划拉到自己手里,“那傅姑娘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收拾。你辛苦把公子救回来,我们都是很感激你的。” 傅琅这才想通他今天怎么这么殷勤,只好站起来自己回去。其实自己救了裴瑟这件事情要是放在两个月前,裴瑟多半是很高兴的。可是放在现在,只能是给她添堵。她继续坐在榻边看青苔,看着看着就变成躺着,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睡了不知道多久,赤玉把她叫醒:“傅琅,傅琅?醒醒,军医给你擦一点药。” 傅琅迷迷糊糊的,“擦什么药啊?” 赤玉道:“你下午是不是摔跤了?抹得被子上都是血。哪儿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存稿箱的问候*4 第31章 第十六章(二) 傅琅这才想通他今天怎么这么殷勤,只好站起来自己回去。其实自己救了裴瑟这件事情要是放在两个月前,裴瑟多半是很高兴的。可是放在现在,只能是给她添堵。她继续坐在榻边看青苔,看着看着就变成躺着,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睡了不知道多久,赤玉把她叫醒:“傅琅,傅琅?醒醒,军医给你擦一点药。” 傅琅迷迷糊糊的,“擦什么药啊?” 赤玉道:“你下午是不是摔跤了?抹得被子上都是血。哪儿破了?” 傅琅这才看了一眼,果然床铺上有不少干涸的血迹。她伸出胳膊来给赤玉看,觉得弄脏了床铺太不好意思,讪讪的:“我不知道流血了,也不太疼……” 赤玉道:“一会就疼了。” 傅琅又傻乎乎“啊?”了一声,军医上来给她清理伤口涂药水。军中的医官下手重,果然疼得钻心,傅琅哼哼了几声,往被子里钻,军医看到她衣领里也是一道血口子,“咦”道:“姑娘,怎么脖子后面都破了?” 那是那天被马甩下来的时候摔在石头上划破的,本来就有点疼。傅琅也不冒傻气了,摇着头往被子里躲:“不用了,这个都快好了……” 军医道:“好什么,你自己看不见,都发炎了。”说着就把她肩膀摁在床上,她肩膀也疼,疼得哼哼唧唧,被涂了一堆药水,彻底折腾不动了,摆了摆手:“军医走好,再也不见您了。” 军医吹胡子瞪眼地走了,赤玉连忙出去送,说了几句话给老头顺顺气,又回来想骂傅琅,见她趴在床上喘气,也骂不出口了,只说:“你对军医都不客气一点,活该自己受罪。” 傅琅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下手很重的军医?” 赤玉跟她说过每天给裴瑟换药的军医下手重,但傅琅没想到这么重。她不知道裴瑟的伤口有多深,也不知道那会有多疼。她把头一埋:“骂他活该。” 谁知道第二天就吃了苦头。这军医虽然气性大,但是负责得恨不得给伤员鞠躬尽瘁似的,还要来给傅琅上药。傅琅一见是他就吓得要关门,被军医一把推开按倒涂药水,赤玉就抱臂在一边冷眼看着,跟傅琅几个目光来回,知道傅琅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军医第三天还来,第四天继续来,一连来了五六天,傅琅看见他就翻白眼。 这晚赤玉代裴瑟去和戴望巡视江防,傅琅一个人睡,心想军医到底该懂得避嫌,今天想必不会再来了。她心中窃喜,一个人关上了门,倒头就睡。其实她肩膀上拖木板拖出来的淤紫还没有完全散,没有前几天那么狰狞,像两条青紫的蛇一样缠紧在肩头,夹杂着已经结痂的擦痕。后颈上的一道血口子从脖子划到后背,长而且细,涂着黑黑的草药汁。她自己看不见,赤玉有时候看见了也啧啧几声,“傅姑娘,这要是在前面,你可就破相了。” 其实本来不疼,但是这几天被军医又拍又打,背后一道伤口时时都火辣辣地疼,只好趴着睡。她睡到了半夜,渐渐觉得背后凉丝丝的,隐约有风吹过。 傅琅倒没有蠢到以为这是军医。她闭着眼睛等了一会,身后的人还没有把她背后的衣服合起来。傅琅便回了回头,低声道:“干嘛啊?”。 裴瑟见她醒了,多半是吓了一跳,捏着她衣领的手一松。 这样亲昵的距离,傅琅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一下子坐了起来,嬉皮笑脸道:“心疼了?我呢,救你也不是为了这个,你该怎么讨厌我就怎么讨厌我,该怎么避着我就怎么避着我,等你回了平阳就再也不见了。——真心疼了?” 裴瑟拄着拐杖往后退了一步,脸上还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却老老实实点了一下头。 傅琅不知道她点头是为了哪一句,不由得一愣,一愣之后又躺下了,面朝里把被子盖脸上,一边骂道:“你发什么神经?喝多了找别人发疯去!这破地方有酒吗?喝粥都能喝上头?” 她还没骂完就后悔了,睡前还愧疚着,怎么又对裴瑟凶上了?不知道裴瑟走了没有,拄着拐杖笨得要命,腰能使力吗? 傅琅一骨碌坐起来,室内已经空了,裴瑟早就走了。她穿鞋下床,开门出去,果然裴瑟拄不惯拐,走得慢不说,因为另一只手举着伞,还摇摇晃晃的。傅琅几步就追上她,一手要从她手里抢过伞来,另一手穿过她的胳膊挽着。没想到裴瑟反应极大,握着伞柄不松手,还要甩开她的手。傅琅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气性,只好讪讪道:“我就送你回去……” 裴瑟总算甩开她的手,又是向后退了一步,由她晾在雨里,声音冷得像个冰窟:“傅姑娘救我既然不为别的,那我该怎么讨厌你就怎么讨厌你,该怎么避着你就怎么避着你,有什么问题?傅姑娘,今后自重吧。我弟弟对你做的,我向你道歉。不管是我弟弟怎样,还是我怎样,都别插手了。” 她说完就往回走,走得慢,但不至于摔跤,一步一步挪回帐中。傅琅直到看不见她了,才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慢腾腾地回去睡觉。裴瑟放得下就好,她本来也不该再有什么奢望。 过了大暑,雨总算是渐渐停了。此地秋雨一样凶猛,不过年年凶猛,所以当地自有应对。裴瑟与戴望一行人办完了桐江的汛情,就计划着回平阳。队伍中有步兵有骑兵,也有马车,所以比不得来时风雨兼程一天一夜就到。再加上裴瑟最近懒得管平阳的事,戴望眼观鼻鼻观心带着队伍磨磨蹭蹭,也不想那么快就回。 本来按照戴望的安排,裴瑟连带着傅琅和廷西这几个伤员就该坐马车。然而裴瑟现在虽然待人是一样的春风和煦,可看到傅琅就浑身散发寒气。傅琅一想到和她一起坐车就发憷,找了匹马来,慢吞吞踩着马蹬往上爬。 戴望经过这件事,倒觉得傅琅不像传闻中那么妖,反而有几分好玩,几分侠气。他在一边把一只脚放在车辕上打绑带,看她上个马笨得要命,不由得笑道:“这位女侠,还是以前那匹马好,可惜在山上摔死了。换了这匹,英姿不爽,有碍观瞻,不比以前啊?” 傅琅总算爬了上去,冲他摆摆手:“心爱的小马死了,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女侠的心也好累。就是这么有碍观瞻,您受累吧。” 赤玉正探身在车里安置裴瑟的东西,见裴瑟听着外面人说话脸上八风不动的样子,便知道裴瑟不高兴,也嫌傅琅胡说八道,抽身出来拍了她一把:“走吧。” 戴望也上了马,笑道:“女侠,明天到了桐城,桐城令率百姓宴请我们呢,要耽搁一天。你再歇歇,我叫人给你找匹小马。” 傅琅蔫巴巴的:“也行吧。” 桐城令在桐城做了三年,年年有汛情,今年更是破了两次大堤,傅琅知道这一位在江边守了月余,他才是真真正正的累。裴瑟和戴望替他解决了这件大事,尤其裴瑟还弄得伤筋动骨,桐城令放心之余又得提心吊胆,于是在桐城中办了宴席,宴请赈汛官兵。不过桐城这两个月来民生凋敝,他自己府上又地方太小,便在一处酒楼里办了,连着后院街巷都坐满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存稿箱的问候*5 【我怎么有这么多存稿…… 第32章 第十六章(三) 桐城令在桐城做了三年,年年有汛情,今年更是破了两次大堤,傅琅知道这一位在江边守了月余,他才是真真正正的累。裴瑟和戴望替他解决了这件大事,尤其裴瑟还弄得伤筋动骨,桐城令放心之余又得提心吊胆,于是在桐城中办了宴席,宴请赈汛官兵。不过桐城这两个月来民生凋敝,他自己府上又地方太小,便在一处酒楼里办了,连着后院街巷都坐满了人。 裴瑟他们在前面坐着,傅琅在后面跟几个医官粮草官随便坐了,提起筷子吃了几口,便觉得有人在拽自己的袖子。她低头一看,居然是小良,奶声奶气地哼哼唧唧:“小姐姐,出去玩吧!” 桐江灾民都有安置,黄婆婆早就带着小良住进了桐城,想来大概就住在附近,才这样巧地碰到。她把小良抱起来放在腿上指了指桌上菜肴:“你的腿好了?想吃什么?婆婆知道你在这吗?” 小良继续哼唧:“婆婆让我来找你玩的。哪有什么好吃的,出去玩嘛!” 傅琅也觉得没什么好吃的,把小良往肋下一塞就跑。其实小良也三四岁了,生得肉嘟嘟的,着实不轻,但是雪白可爱,傅琅喜欢得不行,一路跑到大街边才把他放下:“去哪里玩?” 小良嗫喏道:“我想吃糖。” 原来是黄婆婆不给他吃糖才找上了傅琅。傅琅捏着他的鼻子:“你好叛逆啊!走,买糖去,我吃给你看!” 她说吃给他看就真的是吃给他看,嘴里叼着糖,给瘪着嘴的小良塞了块肉饼:“肉不好吃吗?” 小良一边说“不好吃”一边往嘴里塞肉饼,都快哭了,委屈巴巴的,跟着傅琅逛大街。街上有商铺开了门,卖香粉首饰的店里香味招摇。傅琅见多了这些,看都懒得看,倒是想起来自己很久都没衣服换了。她花的都是以前招摇撞骗的时候从裴瑟那拿的钱,虽然花了也不心疼,但是毕竟花完了就没了,心想可得省着点。结果牵着小良一走进成衣店,便看到正当中挂着件红裙子。 小良伸手指着:“小姐姐,这个好看!” 傅琅也觉得这个好看,可是不好打理,路上辛苦,买了也舍不得穿。其实红衣张扬,不过她也没怕过这些。只是一问价,真的挺贵。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心一横,手一指:“就要这件!” 一件衣服就差不多花光了剩下的钱,傅琅也不逛了,又买了个肉饼塞给小良,抱着他坐在路牙子上吃完,又抱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走吧,送你回去。婆婆呢?” 小良道:“婆婆就住在我找到你的地方呀。” 傅琅道:“婆婆住酒楼?那酒楼还挺贵的,没想到你家这么有钱。” 小良带着满嘴油撇嘴:“不住酒楼,住酒楼前面的巷子。就算有钱也不给我吃糖,而且还没钱。” 傅琅把他两片嘴唇捏起来:“不许撇嘴。”说着就把小良又往胳膊底下一塞,原路走回刚才出来的酒楼后门。她本以为这一顿要吃到下午,结果走到后院一看,杯盘狼藉,人去楼空。傅琅不以为意,他们下榻在桐城中的驿馆,离这里倒是不远,从前面穿过一条街就是,刚好顺路把小良送回去。 这酒楼不小,小良看什么都新鲜,傅琅带着他楼上楼下磨蹭了个遍,终于走到厅中时,老板正带着帐房算账,见她进来,招呼道:“姑娘,住店?还是坐坐喝壶茶?” 傅琅奇道:“我住什么店?就借个路。他们怎么走得那么快?” 老板道:“那时看天色要下雨了,一群人就散了。你看,已经下起来了。” 傅琅夹着小良走到门边一看,果然有细细的雨丝飘了下来。已经是夏末,雨气中带了几分寒气。傅琅道:“老板,能借我把伞吗?我送了这小孩就还回来。” 老板往柜台底下找了一圈道:“姑娘,不巧,刚才人多,都借走了,也都说是等会送回来。要不你等会?” 傅琅问小良:“小不点,等会回去行吗?” 小良往她怀里钻:“走吧走吧,我不会淋雨的!” 傅琅笑着戳了他脑门一下,抬脚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就停住了。 裴瑟背靠着墙,站在门边打着伞,看样子已经站了一阵子了。 傅琅一条腿在门外,一条腿在门里,本能地想退回去,裴瑟却已经闻声转过头来。桐油伞微黄的纸面筛下几丝天光,罩在她脸上,有些微微的光晕,眼波一抬,倒没有那么冰凉,依稀还是从前的样子。 傅琅抱着小良,站着没动,裴瑟把手里另外一把伞递给她,表情和声音都是平平静静的,“走吧。” 傅琅接过伞打开,跟上去,穿过街面,才问:“你在等我?” 裴瑟“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小良像是也觉出气氛不对,窝在傅琅怀里不说话,又往她衣服里拱了拱。傅琅鼻子里窜着他一身奶香,笑话道:“你多大了?” 小良闷声道:“我才三岁!” 傅琅道:“你四岁了!” 小良争辩:“三周岁也是三岁!”说着又要往她衣襟里钻去。 走在旁边的裴瑟突然住了脚,手里的伞柄换到拄拐的另一只手上,空出手来把傅琅怀里的小良提溜出来放在地上,躬身道:“你都三岁了,自己走。” 小良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地上有点懵,拉着傅琅的衣角:“小姐姐,大姐姐好凶啊……” 傅琅牵住他的手,一边低声道:“现在还不算凶呢。” 裴瑟朝这边侧了侧脸,傅琅很有眼色,立即闭嘴。三个人各怀心思,慢慢走到巷中,小良委屈极了,抬手指指前面的木门:“我到家了!我要回家!” 地上有个水洼,傅琅又把小良拎了起来,跑过去敲门:“黄婆婆!给您送个孙子!” 黄婆婆开了门,见小良一脸油半身水,接在手里才嫌弃:“傅姑娘,这什么孙子,要不就送给你吧。” 傅琅笑道:“我可不要。把他送回来就得了,我走了!” 黄婆婆道:“别动,等着,婆婆包了角粽,给你们拿几个。”又低声问:“那就是大公子?” 裴瑟就在巷子另一边等着,傅琅知道她就算拄着拐打着伞也是惹人注目,便点了点头,却听黄婆婆道:“也怪可怜的。” 她说着就回去拿角粽,傅琅没敢回头,琢磨了一会,虽然也觉得裴瑟惨,但也没觉得裴瑟惨到能让旁人说。说话间黄婆婆已经拎着角粽过来了,傅琅接过来一看,满满几大串,“婆婆,这是‘几个’啊?你把这幅家当都给了我不是更好吗?” 黄婆婆推了推她:“走吧走吧,给我送个孙子还不够我心烦的呢。” 傅琅笑嘻嘻道谢又道别,提着角粽走下台阶,看到裴瑟才收了一脸笑意,老老实实继续跟着裴瑟在小巷里往前走。裴瑟现在拄着拐还打伞,不过看着比前几天熟练得多。傅琅还是想扶她,但是不敢。 裴瑟前几天还要不就是装看不见她,要不就凶得要命,现在又冷冰冰地等着给她送伞。傅琅有点摸不准她在想什么,但她记吃不记打,一见了裴瑟就把那些决心都抛到脑后去了,一颗心又雀跃着想问这问那。犹豫了半晌,又大着胆子问:“裴瑟……” 裴瑟道:“怎么?” 傅琅道:“小良是桐江山上救出来的,我刚才带他吃了肉饼,买了新衣服。” 裴瑟听了,顿了顿,“没钱了?” 傅琅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瑟道:“那还有钱吗?” 傅琅现在再不敢撒谎了,只好老实回答:“没有了。但我真的不是那个……” 裴瑟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不是赞同,也不是反驳,只是礼貌的应付。傅琅想起她刚开始叫自己“帮忙”,那时候就没安什么好心,看中自己爱钱。可是钱不是坏东西,傅琅从小知道得太明白了。有多几个铜板,父亲能带着自己吃暖暖和和的饭住暖暖和和的房子。如果有赚钱的本领,有些家奴也可以少洗几件衣服。头上戴了贵族给的珠宝,越是金贵,越少受人欺负。春娘做到教习,一半是因为总有闲钱上下打点。安期楼里傅琅最有钱,阿辛那些人再凶恶也不敢惹她。傅琅见多了文人寒士和公子王孙,其中有的是人对金钱不屑一顾,那些人要么假要么傻,就连裴瑟也没说过不爱钱。但她现在瞧不起自己,就连着这一点也瞧不起,这一点傅琅也很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变活人 第33章 第十六章(四) 傅琅想了半天,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心有歉疚不能痛快也就算了,裴瑟看着挺痛快,可是居然也这么黏糊。她忍不住小声抱怨:“你怎么变来变去的啊……” 裴瑟的声音如抽刀断水般立刻响起,非常利落,“我就是变来变去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驿馆,裴瑟收了伞递给门口卫兵,廷西正在门口,过来扶她回了房间。傅琅把手里的角粽交给厨房煮着,转了一圈,实在没事情做,看阵雨停了,又溜达出来和卫兵一起把一堆伞收拾好送回去。她送完伞继续在街上晃荡,逛到暮色起了,肚子也饿了,可是摸摸袖中空空,已经没有钱买肉饼了,这才回去。驿馆厨房还没开火,但她刚才拿回来的角粽已经煮好了放在竹筐里。 她剥了一只,边吃边在驿馆里游荡,突然灵机一动回去又拿了一只来,敲敲门。 赤玉拉开门,见傅琅突然又来找裴瑟,有些奇怪,放她进来。傅琅也不进,就趴在门上,“裴瑟,你吃不吃角粽?有红枣,补血的。” 裴瑟正在桌边看书,闻言摇摇头,“我不吃。” 傅琅道:“好的。赤玉,晚上见。” 她手里的一只角粽吃完了,便把另一只也剥开,看了看,又返回去敲门。 赤玉拉开门见又是她,无奈道:“你直接说吧。” 傅琅依然是不进去,“裴瑟,这个是红豆的,黄婆婆说——” 裴瑟突然放下了书,“你不是怕我吗?” 傅琅一愣,接着道:“怕也要来啊,这不是黄婆婆给你的吗……” 裴瑟还没接话,傅琅便听见身后有人道:“不好消化。” 傅琅“啊?”了一声,回头一看,廷西端着茶站在那里,好像知道她没懂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傅姑娘,角粽不好消化,病人不该吃。” 傅琅道:“哦,那我自己吃了。” 廷西见她光说不动,只好提醒她,“借过。” 傅琅向后退了一步,廷西从她身边掠过进去了。她掂了掂手里的粽子,便转身回房。她已经不饿了,趴在床上睡了个不早不晚的觉,睡醒继续发呆。赤玉进来点了灯,见她没睡,也吓了一跳,又说:“还有粽子吗?” 傅琅道:“在厨房,红绳子的是红枣,红白绳子的是红豆,黄绳子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你自己吃。” 赤玉道:“不是我吃,是公子要。” 傅琅愣了一下,随后“噌”地坐起来,气得直拍大腿,“这人怎么这样?不是不吃吗!” 赤玉道:“公子说,傅姑娘如果这么说,就告诉傅姑娘,那也是黄婆婆给她的。” 赤玉去拿粽子,傅琅气得继续躺下,胸口一团火烧得热气腾腾的。这人太过分了,以前看着好欺负,怎么这么记仇?痛快话说了一堆,让她不要纠缠,自己还断不了欺负人。太过分了,不吐不快! 裴瑟睡得早,也睡得浅,朦胧中听到房门落锁的喀哒声,随后是微弱的哔剥一声灯花炸响。她睁开眼来,看清床前的人,眼神一动。 傅琅好整以暇,抱臂站在床前,长发散着,身上穿着件红裙子,并没有多余装饰。昏黄灯火中裙子红得像火,映得肌肤发亮,眉睫浓长。如果不是认识她,多半还以为从窗户外面跳进来个妖精;或者以为陈国安期楼那幅招张艳帜就立在这小驿馆里,美风姿,善言笑,眉目分明,等人膜拜,毫不客气。 裴瑟看了半天,微微蹙眉,“你怎么来了?” 傅琅弯下腰,“你发什么神经?” 裴瑟叹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来,“我发什么神经了?” 傅琅又俯下来一点,“为什么不吃还要?”桌上放着角粽,连剥都没剥开。 裴瑟道:“就问这个?” 傅琅道:“怎么书房门口还加上阑干了?” 裴瑟道:“那是我家。” 傅琅也不生气,“那瓷鲤鱼不是打碎了吗?怎么找不着了?”那天她回到沧浪台,裴瑟发了那么一通火,桌上东西七七八八的都碎了个干净,可是后来也找不着那条鲤鱼了。 裴瑟奇道:“碎了?什么时候碎的?我都不知道。还有什么?” 傅琅没料到她现在连睁眼说瞎话都学会了,“还有什么?哦,我的头发呢?” 裴瑟几乎要笑出来,“你的头发,找我要什么?” 傅琅道:“留春节。” 裴瑟像又被她扼住了脖子一样,没再说话。那天两个人头发缠在一起,她一刀割下来两绺。按照那时候的心情,自然是没有舍得扔。只见傅琅扬了扬眉,满脸愉悦,伸出手来:“还给我。” 裴瑟低声道:“我没有。” 傅琅哪里听她辩解,探身到床里够到她白天穿的衣服,拿出来抖了一遍又摸了一遍,没能找出来,又掀开她的被子,要在中衣里找。中衣里除了伤口上的布条可是什么都没有,裴瑟心想她可真的是疯得狠了,正要屈起一条腿来挡她,傅琅却像不怕,脱鞋上了床,跪坐在床铺上。她这么一动作,裴瑟才闻到她满身的酒味,皱眉道:“你喝了多少?” 傅琅不答,隔着薄薄衣料在她腰上摸了几把,没摸到什么。见她还知道避开腰侧伤口,裴瑟索性也不管了,想看看她还能疯成什么样。 傅琅一路摸上去。腰极细瘦,宽大的中衣在两侧的腰线上塌陷下去,往上是略微突出的肋骨,然后是微有不足的胸脯。傅琅要摸,被裴瑟一把拍开。她也不动气,两手绕过胸脯,再往上的锁骨纤细如折,上面挨着一缕碎发,傅琅轻轻碰了一下那块略微苍白的肌肤,又问道:“我的头发呢。” 裴瑟没作声,近在咫尺的傅琅脸上有几分茫然和疑惑,更多的是酒气醺醺。眼里有火,又沉着墨色,浓黑润泽得不可思议,神情又狠又美,好像要一把火把桐城都烧了一样的恣意横行。可也没什么不对。这是傅琅,她做什么都对。 裴瑟伸手拿起她停在自己锁骨上的手,正要说话,那只手却被傅琅反握紧了,恶狠狠道:“给个痛快话行不行?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 裴瑟真的被她闹得头疼起来,试图挣开她的手,一边扶额道:“什么喜欢不喜欢……” 傅琅突然把她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把她两手拉过头顶直碰到床头,口中重复了一遍,“什么喜不喜欢?” 裴瑟腰上不能使力,被她这么一拉伤口便有些疼,不得不微微挺起身来。傅琅猛然倾身下来,香暖的吐息浸润了酒气扑在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笑意告诉她:“就是这个喜欢不喜欢。” 裴瑟脑中“轰”地炸响一声,直觉不对,被拉直的两只手臂费力弯了几下,带动腰间伤口刺痛,她不敢再动。随即额上拂过一缕缠绵气息,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一下。裴瑟意识到那是什么,脸上霎时滚烫起来,浮上一层鲜艳绯红。傅琅的唇瓣一触即分,微微抬头,笑了一声,虽然声音极轻,但她声线都蒙了醉意,一条丝线一样挠过,这下连耳边都响起了嘶鸣。 裴瑟被她压着动弹不得,强自镇定道:“傅琅,你别发疯……”便见傅琅笑盈盈地重新埋头下来,在鼻尖上轻轻咬了一口。她咬人像猫似的,裴瑟连呼吸都窒住了,正要微微张口喘息,却陡然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数不清有多少次来自存稿箱的问候 先给您各位拜个早年吧 第34章 第十六章(五) 裴瑟脑中“轰”地炸响一声,直觉不对,被拉直的两只手臂费力弯了几下,带动腰间伤口刺痛,她不敢再动。随即额上拂过一缕缠绵气息,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一下。裴瑟意识到那是什么,脸上霎时滚烫起来,浮上一层鲜艳绯红。傅琅的唇瓣一触即分,微微抬头,笑了一声,虽然声音极轻,但她声线都蒙了醉意,一条丝线一样挠过,这下连耳边都响起了嘶鸣。 裴瑟被她压着动弹不得,强自镇定道:“傅琅,你别发疯……”便见傅琅笑盈盈地重新埋头下来,在鼻尖上轻轻咬了一口。她咬人像猫似的,裴瑟连呼吸都窒住了,正要微微张口喘息,却陡然瞪大了眼睛。 傅琅在迷迷糊糊中飘着,原来她的嘴唇是这样的,又软,又暖,还糯,还香,还有更好吃的糕点吗?原来吻她是这样的,梅花香和佛手香铺天盖地地窜进脑海,微微的鼻息像风拂过上一个春天的花蕊,一千万朵烟花炸在满是星子的夜空,一千万盏河灯被粼粼江水推远…… 等等。梅花香,佛手香,烟花和河灯。 傅琅倏然睁开眼睛。 颜色有些浅的琉璃瞳仁里晕着墨色,静静注视着她。 傅琅一瞬间如坠冰窖,下意识分开了还停在她唇上的嘴唇。 裴瑟的声音凉得像冰:“傅琅,你当我是什么人?” 细长脖颈上还有一道浅浅的淤青,十几天都没散去,留在那提醒自己曾经对她做过什么。 傅琅脑中嗡然一片空白,酒醒了大半,意识到了自己在做的事情,猛地往后直起身,居然在厚厚床褥上站了起来。裴瑟一把拽住她火红的衣角,傅琅慌得要死,直觉要躲,后退一步,裴瑟拽着她的衣角没有松手,还拉着就势坐了起来。傅琅都快哭了,在软绵绵滑溜溜的床面上又退了一步,觉得踩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恐怕是裴瑟的腿,因为听到裴瑟闷哼了一声。傅琅这一慌非同小可,连忙躲开,脚下一滑踩空在床沿外面,直接仰面栽倒,后脑勺砸到了一边书桌边沿上,“哐”的一声沉闷的响动。 傅琅陡然之间眼前一片火花乱溅,半天都没法动,恍了半晌才抬手抱住后脑勺,蜷在地上,仍然说不出话来。 裴瑟本来生气,见状却立即下了床一瘸一拐走过来,吃力地蹲身,一手托住傅琅的后颈,一手扶住腰让她坐起来,紧张道:“怎么样?说话。” 傅琅说不出话来,只有满眼泪花上涌。裴瑟摸到了她的后脑勺,轻轻一按。傅琅舌尖都麻了,总算憋出来一声“疼……”裴瑟又摸摸桌沿,好在并不尖利,她松了口气,定神道:“你别动,我去叫医官。” 傅琅抓住她的手,“别去!” 裴瑟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傅琅突然想起刚刚自己的手都摸过了哪些地方,顿时缩回手,脸涨得通红,“你别去。” 裴瑟现在哪里会理会她,披上外衣,拿过拐杖去外间开了门,吩咐卫兵几句又转了回来。傅琅抓着桌沿站起来,气促脸红:“医官来了,我也不看!” 裴瑟并不想知道她又别扭什么,揉揉眉心,扶着桌子坐在椅子上,“傅琅,这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喝酒?酒还没醒?碰着了为什么不看?” 傅琅总不能说我觉得丢脸,嗫喏道:“反正我不看。” 裴瑟给她递手帕,“擦擦脸。你不看,我也得看。” 傅琅没接,拿新衣服的袖子擦了一把满脸的眼泪,又打量她,“你怎么了?” 裴瑟便伸出一条腿来,眼看着牙白衣料下慢慢透出血迹来,傅琅才想起她刚才被自己踩了一脚,原来真是把她伤口踩到了。她后悔得不行,立时要伸出手去看,手碰到了软软的衣料,却又不敢再动,只好又蹲下了,两手捂着脸呜咽了一声,后脑勺疼得厉害,只想干呕。裴瑟低头看了她一会,移开了视线。一时间医官匆匆来了,裴瑟让他关门,又指了指:“傅姑娘碰着了后脑勺。” 那医官“哦”了一声就来看她,傅琅骂道:“不就碰个后脑勺,有什么好看的,看她的腿!” 那医官非常机灵,见势不对,“碰头不是事儿,抹点油就好了,公子快给我看看。” 裴瑟依旧没动。医官只好给傅琅使了个眼色,傅琅知道裴瑟倔劲上来了,只好闷不吭声地低头被他按了一通涂了药油,裴瑟才把腿露出来。傅琅听说那被捕兽夹咬的伤幸在角度巧,虽然皮肉之下可见白骨,但毕竟没有咬断骨头,但回来之后她几乎没有见过裴瑟。这才知道伤口养了这么十几天,仍然吓人,被她一踩又裂开了一道,血流得一腿都是。 医官换了药包扎好,已经折腾到了未时。月光掉在窗上,余烬落在地上像初冬的白雪。 傅琅蹲在一边眼巴巴地看她,裴瑟无奈,“傅琅,回去再睡一会。我没有惊动别人。” 傅琅才想起她又是换药又是包扎,弄了这么久,戴望赤玉廷西等人却一个都没来,因为她知道自己怕丢脸。都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是待人好。傅琅摇摇头,“我不困了,你还困吗?” 裴瑟当然早就没了睡意,但只好说道:“那也得躺一会。” 她腰挺肩平,神色沉静,可是青黑眼圈又显出来了,傅琅后悔得心口抽抽,低声道:“裴瑟,我错了。” 裴瑟道:“什么错?” 傅琅喉咙酸酸的,“我还没有道过歉。裴瑟,我哪里都错了……” 裴瑟见她又迷糊了起来,只当是酒还没醒,只好把她拉起来:“好了,回去再睡一会,等酒醒来都忘了就没事了。明天就到平望城了。” 平望城? 她还记得平望城,春天里风乎乐乎咏乎,风中有青年人的诗。她欺负着裴瑟洗了头发,还要洗澡,被裴瑟红着脸关出来。裴瑟是不是是从那时候就喜欢她?傅琅不敢想裴瑟知道真相时的心情,但知道自己的心情。 也是在平望城,她浇了一夜的冷水才发起烧来,好不容易让裴瑟躲开了长豫指使的刺杀,可是心里并不高兴,直到现在也不高兴。尤其她知道那时候在城墙上拉弓射箭的人是五十三,还有五十四五十五一直到后面更小的家奴,只觉得遍体发凉。 平望城是终点,两次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裴瑟应该真的是很好吃吧 今日天问:我为什么有这么多存稿 第35章 第十七章(一) 队伍一进平望城,廷西就有些奇怪。傅琅骑在马上还不觉得,到了驿馆后赤玉才跟她说:“这个廷西,着实不像山里的孩子。” 廷西对傅琅一向没什么好脸,傅琅自认不算好脾气,自然对这个廷西也没什么好感,闻言并不意外,“哪有山里孩子叫这种古怪名字的,何况又是那个孤拐性子。” 赤玉见她一脸了然,无奈道:“我还没跟你讲,你又知道了?” 傅琅也很无奈,“没办法,阅人无数,慧眼如炬。” 赤玉笑着推了她一把,“你怎么这么能胡说八道?” 傅琅道:“没办法,生来一副利齿伶牙……” 赤玉满腔八卦之心被她搅浑水搅得十分没意思,气得掀起被子蒙在傅琅头上,把她卷了卷推到床尾去,“你到底听不听?” 傅琅把被子掀开,顶着一头乱发:“既然赤玉姐姐如此坚持,那我就勉强听听吧。” 赤玉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廷西就是一点奇怪,一进平望城就不肯下车,一下车就跑进房间不出来。但她前几天也没有这样,所以我才琢磨着有问题。” 傅琅想了想,人人都有伤心地,换她回到陈国汝南城,也是一样郁闷,多半廷西也是跟平望城有些渊源。但这种事玄之又玄,又没办法跟赤玉解释,只说道:“过了平望城,八成就好了。” 赤玉道:“你真会算命啊?” 傅琅突然想起以前裴瑟也问她是不是会算命,神情黯了一瞬,才郑重告诉赤玉:“其实我也只是略懂……” 赤玉垂眼看着这个江湖骗子一样的著名美人胡说八道,慢慢摇了摇头,神情中多少有点悲天悯人,“你酒还没醒?再睡会吧,瞎算。”说着又把被子给她盖脸上了。 这次有戴望坐镇,一群人颇有些骄奢淫逸的意思,住的驿馆对面是间看着挺唬人的酒楼,戴望一看到酒旗招展,闻到好酒的香味,就念叨着要过去请大家的午饭。裴瑟没什么意见,一切由他安排,到了中午就要出门。傅琅也刚好走出房门,正听见廷西在跟裴瑟说着:“我们能不能不出去吃?” 这要求奇怪了点,傅琅忍不住扭头去看了一眼。廷西瘦巴巴的一个人,抓着裴瑟的一只手臂,而裴瑟另一手拄着拐,两个人都是歪歪扭扭的,简直不知道是谁在扶谁。 裴瑟道:“你不舒服?那我等会叫人送吃的回来。” 廷西连忙道:“那我还是去吧。” 傅琅无意多听,但也发觉廷西不是奇怪,而是很不对劲。廷西在裴瑟帐中一向不生事,时时恨不得让别人都看不见自己似的,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更是不曾像今天这样过。不过廷西再奇怪,也是给裴瑟生事,按裴瑟的意思,这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边走边想,走到外面,才发觉平望城是个大晴天。闷在桐江多日,早就忘了太阳舒爽,傅琅一手搭了个凉棚,仰头看了一会碧蓝如洗的晴空。 戴望在酒楼里包了一层下来,把几张桌子指给傅琅看:“我们这边都是喝酒的,他们不喝酒的坐那边。” 傅琅一看,只有一桌人不喝酒,便往那桌边一坐。戴望奇了:“你不是挺能喝的吗?” 傅琅经过昨晚的事哪里还敢喝酒?但戴望这么一问,她也只好延续自己一向的油嘴滑舌,“我养精蓄锐,来日再战,你先努力。” 戴望一拍桌子,豪气干云,“酒量这种事情能养吗!一养不就没了?快坐过来一起努力!” 裴瑟正好走进来,人还在门口就瞪了戴望一眼:“管你自己。” 戴望嘻嘻哈哈的:“只许州官放火是不是?我们喝个酒你都管,还让我管自己?王姐,不过你也就管我这么两天了。明后天就回平阳,到时候可管不着了,要不我给你敬个酒吧!” 裴瑟在桌边坐下,低头整整袍子,气定神闲,“回去就打发你看宫门。” 她从无戏言,戴望立即闭嘴。 傅琅从裴瑟进门开始就一声不吭,菜一道道上来,她一道道慢吞吞地吃,听着赤玉时不时催廷西:“廷西,吃点菜,别老扒饭。”赤玉一边给廷西布菜一边自己吃,没过多久就吃得半饱。裴瑟见赤玉放下碗箸坐直了,便道:“你吃完了就回去,不用等我。”赤玉应了,起身对廷西道:“不管你了,我回去了。” 廷西立刻道:“我同你一道。”她生得瘦小,但是从来都十分镇静,这时候却几乎是跳起来跟着赤玉回了对面驿馆的。傅琅当然好奇,多看了几眼,但身边坐着裴瑟这尊大佛,也并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是斜着眼睛看着廷西跟着赤玉穿过道路回了驿馆。 裴瑟食不言寝不语,慢条斯理地吃饭吃菜。傅琅想跟裴瑟说“你觉不觉得廷西有点奇怪”,但裴瑟八成会说“你那时候也很奇怪”;又想说“廷西看起来不像是有十五岁”,但又怕裴瑟会说“你看着像三岁”。她最近实在是开口就能噎死人,刚才还能噎死戴望,傅琅压根不敢跟她说话,哪里还敢动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心思? 这么斟酌之间,裴瑟已经放下碗箸,说了句:“我吃好了。” 傅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意识到裴瑟是个让人伺候惯了的,连忙也放下筷子,从墙边拿了她的拐杖递给她。裴瑟接在手里,慢腾腾地往门外走去。 这一带酒楼驿馆繁多,又是好天气好日子,便有人选在这天开业挂桃符。依照齐国民俗,开业时要放鞭炮,两个人甫一出门,便听到旁边楼上响起了劈劈啪啪的炮声,红纸碎屑在空中飞扬着跌落,挟带着火药味和土屑掉下来。有红纸弹落在傅琅脸上,打得疼了一下。 放在往常,傅琅是要破口大骂的,有人当街走着,放什么炮?她有点生气,转念一想,又觉得没道理生气,毕竟常人这时候快走几步过了街就好了。但裴瑟走不快,她只好一手挡在裴瑟头顶,另一手扶住裴瑟的手杖,还没话找话起来:“你慢点走,急什么啊?” 裴瑟并没有理会她,认真看路,两个人双脚一迈进驿馆,傅琅便连忙放开了手。其实不过是几步路而已,傅琅走出了一身汗,因为实在是想起昨夜就紧张。 裴瑟细瘦的腰,嘴唇的触感,她生气的样子,还有生了气还是好脾气的样子……这些并没有随着酒醒忘掉,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又迷恋,又难过。 裴瑟房门口围着一圈人,见裴瑟来了,呼啦啦让开一条道。房门前跪着个鬓发皆白一身补丁的老妇人,正佝偻着饮泣,那哭声十分压抑,听在耳中让人顿生十二分的憋屈。 傅琅道:“老人家,你怎么了?” 裴瑟皱眉,叫了一声:“赤玉,开门。” 赤玉果然拉开门,松了口气,“公子,这位婆婆非说廷西是她家小姐,廷西不认,叫我关门。” 裴瑟道:“进来说。” 赤玉把老妇人和裴瑟一道请了进去,见傅琅站在门外没动,赤玉又问道:“傅琅?” 傅琅摇摇头:“我回房间了。” 她不想再打扰裴瑟了,她在裴瑟身边时时刻刻都有点激动,哪怕不喝酒也是微醺似的,搞不好什么时候又控制不住自己让她不高兴。 后来的事情,傅琅是听赤玉说的。原来廷西不叫廷西,叫公西廷。其父公西轲在朝中早有声名,后来又在平望城做城尹多年,因此公西氏这些年也算是平望城中望族。去年公西轲一家人去桐城给公西老太太贺寿,裴瑟还送了厚礼,再后来就知道公西大人在桐城没了。今天才知道,原来年前一家人在桐城遭了灭门,公西家上上下下没留一个活口,只有个机灵家丁见状放了把大火,趁乱放出了公西廷和她孪生弟弟公西曷,还有自己的母亲——就是方才的老太太。 傅琅哪听过这种事,一愣一愣的:“城尹这么大的官被灭门?还没人知道?他做得很糟吗?” 赤玉苦笑道:“就是奇怪在这里,公西大人一直做得很好,城中百姓拥戴,朝中公卿盛赞。” 傅琅道:“那后来呢?她怎么跑到桐江去了?” 赤玉道:“说是有人追杀,老太太年老跑不动,便让两个小孩往江边山上跑,两个人在山上过了几个月。后来发了洪水,廷西……不,公西廷就不肯说了,多半是出了事吧。” 傅琅知道自己猜对了,点点头,“难怪到了平望就不肯下车。也是可怜人。”她说着就往床上一躺,赤玉笑道:“你哪有可怜人家的样子啊?” 傅琅无所谓道:“我可怜她干什么?她对我凶巴巴的,你也学她,我可怜我自己还来不及呢。” 赤玉没好气:“那你一会再可怜着吧。城尹请公子去学宫,我们等会就得走。老太太还拉着公西廷念叨呢,你要是愿意,就过去照看一下。” 傅琅没什么反应,心想这城尹真讨厌,“我就过去伺候她们喝水吃饭就行了吧?” 和赤玉往常所见的世家后人相比,傅琅这个人毫无悲悯之心,甚至还有些狠辣无情,赤玉对她简直不能有更高期待,“不用,留了个卫兵伺候——你管住自己别骂人家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想亲裴瑟,气!!!!!!!!!!!!!!!!!! 我不是存稿箱,我是活的!!!!!!!!!!!!!!! 刚才的总点击是666,有点小激动,在考虑新年对联要不要就写【恭喜发财666】 第36章 第十七章(二) 傅琅嘴上说着不想管,但刚才那老太太哭得实在可怜,而廷西实在奇怪,傅琅的好奇心按耐不住,裴瑟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去了裴瑟房间。裴瑟这次带的卫兵不多,学宫人多杂乱,多要护卫,所以只留了一个卫兵在门口守着,其他人不是亲兵,都在楼下歇着。 傅琅推开门,只见公西廷端坐在椅子上,老妇正给她添茶。这么一看,公西廷人虽然瘦小,但也有几分世家小姐的派头,那笔直笔直的后背简直是跟裴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老妇则有些佝偻。傅琅又拉了张椅子坐下:“婆婆,我该叫你什么啊?” 老妇摸不准这随随便便就拉开长公主房门走进来还坐没坐相的漂亮姑娘是什么来头,犹疑着答道:“老奴姓黄……” 傅琅笑道:“我也认识一位黄婆婆,她在桐城呢。下午大公子二公子他们都有事,我来陪你们说说话。” 公西廷别过头,不知是在对谁发脾气,“公西家都没了,还老奴什么老奴。” 这位黄婆婆责怪道:“小姐,公西家没了是什么好事,值当挂在嘴上说?” 公西廷并不觉得有必要跟她争辩,也没再说话,低头喝茶。傅琅又问道:“廷西……不是,公西廷,以后我叫你什么啊?” 公西廷道:“就叫公西廷。” 她态度挺差,跟裴瑟在的时候判若两人,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公西廷只要不对着裴瑟,就是这一张臭脸示人。傅琅也不生气,因为裴瑟在的时候自己也很好脾气,会忍不住轻声慢语,也并不只是因为裴瑟自己好脾气而已,而是因为裴瑟就是有那么点神奇,一行一走,总是能在身边自然而然地开出一方清洁天地来。 傅琅脑海里浮现出裴瑟要人听她说话时的那个习惯性的动作:食指屈起,指尖轻轻叩一叩桌案。那声音很小,裴瑟也不高声,但是再聒噪的人在温和的裴瑟身边也是低眉顺眼的。 傅琅怔了一会,重新捡起话头,又问:“你在山里呆了多久啊?” 公西廷对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有些不耐烦,“大约两个月。” 傅琅惊讶道:“那么久?吃什么喝什么?你这么瘦,就是因为那时候不好过吗?” 婆婆道:“傅姑娘不知道,我家小姐和小公子是双生,小姐先天不足,一向瘦小……小姐,你在山里没饿着吧?” 公西廷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我有钱,可以买粮食。” 傅琅心想,先天不足?原来也是和裴瑟一样吃弟弟亏的。她不想继续回忆裴瑟那个给姐姐闷亏吃的好弟弟,只是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公西廷终于失却了耐心,“傅姑娘,你想问什么就直说。” 傅琅低声道:“我也没想问什么……” 公西廷斜眼瞟她:“你想问我怎么碰上公子的,对吗。” 傅琅没控制住自己的眉开眼笑,嘿嘿了两声,“既然你这么想说,我就勉强听听吧?” 公西廷立刻变脸,“我什么时候想说了?” 婆婆道:“小姐,你也别对傅姑娘这么……” 公西廷说话很快,也很有条理,“我们在山上断了粮,听说路通了,就往山下走。我弟弟摔下山跌死了,我跟人渡河和大公子一起落水了,就这么简单。” 傅琅默了一会,没想到她说得这么轻松。后面的事情她也知道,裴瑟在河里被礁石撞伤了腰腹,又被冲上岸,洪水上涨,裴瑟拉着她上山,被伤了腿,熬了两天多,还差点被自己掐死。 傅琅自觉地发现自己连这一点好奇心都如此无耻,她也不想再问了,开门去叫了茶水点心上来端给那位黄婆婆,又坐在裴瑟桌边发了一会呆,心想裴瑟不知道在学宫做什么,怎么还不回来。又想那城尹也太讨厌了,非要叫个病歪歪的伤号去什么学宫。裴瑟自己也不上心,不过她一向对学宫有求必应,也没什么好说的。 婆婆叫了她两声:“傅姑娘?你喝茶吗?” 傅琅道:“婆婆,我自己倒。” 婆婆应了一声,还是给她杯中添上茶。她手上纹路深刻,指尖皮肤里面透着暗红色,傅琅不由得问道:“婆婆,这是怎么弄的?” 婆婆笑道:“这两个月我做些胭脂在城里卖,手上便染了颜色,不仔细洗就是这样。” 傅琅道:“你还会做胭脂?我都没想过胭脂是怎么做的。” 婆婆道:“姑娘,你生得这么金贵,知道这些做什么!你要是看得上,婆婆送你两盒?”她说着就真的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两盒胭脂来递给傅琅,傅琅欢欢喜喜接了,打开闻闻又往手上抹抹,觉得那气味香得很舒服。 这时有人敲门,不过裴瑟这里不常让外人进来。婆婆不知道规矩,傅琅是知道的,她手里还拿着胭脂,亲自起身去把门拉开一道缝:“什么事?”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手上端着一盘点心,见是傅琅开门,表情有些古怪,随后就要进来:“姑娘,我们掌柜的叫我送点心上来。” 傅琅往门外看了一眼,那卫兵也不知道去哪了。她心想自己刚才叫的点心早就送上来了,多半是店里有纰漏,送就送吧,不要白不要。她伸手去接,“多谢,给我吧。” 那人却避过她要进来:“姑娘,我给您送进去。” 傅琅奇道:“不就是一盘点心……”她话音未落,那人已经挤了进来,傅琅顿时警觉起来,想要合上门,“你怎么回事?” 那人却绕过她径直往里走去,桌边坐着的公西廷还没有反应,傅琅已经觉得不对劲,裴瑟这里多得是要紧的书信,哪里是能让随便什么人进来的?她快步走过去拉他肩膀:“你先出去。” 可傅琅哪里拉得动他,他自顾自地把那盘点心往桌上一放,瓷盘底磕在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公西廷终于察觉不对,一手把婆婆往旁边推开,自己也要躲开,那人却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另一手袖中滑出一把匕首。 匕首十分锋利,寒光一闪,傅琅顿时心中一紧,一边下了死力拉着他的手臂,一边扬声叫道:“来人!抓刺客!” 那人见她不但抓着手臂不松手,还叫了起来,只好把公西廷一脚踹翻在地,转头来抓住了她的脖子。傅琅一见那寒光闪闪的匕首尖就叫不出来了,拼命向后躲着,头一次恨自己没有学过武功,不能像赤玉林沄等人那样一脚把这人踩死,只能尖声叫道:“去楼下叫人!” 公西廷应了一声,手脚并用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去。那人并没松开傅琅,一手拖着她便向公西廷的背心处挥开了手中匕首。傅琅的脖子被他抓得死紧,意识已经有一点模糊,眼前一片朦胧中只见寒光闪向了前面扑过去开门的公西廷,不由得伸手一把抓了过去。 那人手中匕首被她这么一抓一握,下意识地要往出抽,傅琅还没看清,神志越来越模糊,手中却只是死握着不放。婆婆已经冲过去拉开门,公西廷扒着门高声叫了起来:“来人啊!有刺客!” 楼下都是精兵,一听这个响动便有反应,脚步声踢跶陆续响起。傅琅心里一松,却觉得手中一沉,那人松了手中匕首,也松开了她的脖子推向一边,撤身向后翻出窗户。赶上来的士兵只看到一片黑色衣角从窗口落下,一扬手道:“追!” 事发突然,这人进来又走,其实不过只在片刻之间,茶水一缕热气都未散去。傅琅被他推得跌坐在地上,手心凉冰冰的,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裴瑟前脚到了学宫,后脚就有人来通报驿馆出了刺客。一行人又急匆匆赶回驿馆,裴瑟喉咙发干,隔着两步,人还没站稳就举起拐杖一把推开房门,门扇撞在桌角上,发出“咣”的一声。 外面已是黄昏,屋内便有些暗,四角飞扬的细尘都在暗橙色光晕中静静浮沉。坐在厅中的傅琅恍恍惚惚从围着的一圈人中抬起头来,竟然是满头满脸的红,晕在衣袍上渗出血色。 裴瑟的心思突然凝住了,半晌才走过去,到了跟前才看清她脸上的并不是血,香而且腻,大概是胭脂膏。裴瑟松了口气,低声道:“没伤着?” 傅琅抖抖索索抬起头来,低微柔腻的声音微微打着颤:“伤着了……” 夕照透过窗棂洒进室内,将傅琅脸上染得一片橙红,额角上覆盖着细密的冷汗,眼里也闪着细碎的金光。她动了一下,一只手从袖中挣脱出来,似乎是想举给裴瑟看,却又收了回去,嗫喏道:“我不敢……” 裴瑟的目光逐着那只手落下,发觉这整幅袍子原来都是被她指缝里透出的血染红的。她昏然想起这只手在午后还给自己挡过飞迸的纸屑,现在紧紧握着一把匕首,越来越紧,干涸的痕迹上又渗出新的血迹。 裴瑟极慢地俯下身,找到她的手腕,紧紧握在手里,拿到桌面上,开口道:“松手。” 握在腕上的手指温而且凉,苍白瘦削,一如数月前的那个黄昏。傅琅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摇头,“不行,我害怕……” 裴瑟道:“怕什么?医官在这里。” 傅琅情知松开会更疼,现在已经疼得满脸是汗,汗水流过眉骨流进眼睛,双眼生出刺痛来,涌出越来越多的温热液体,她抬起另一只手来擦了一把,强自压抑住颤抖的声线,“我好讨厌平望城啊!怎么每次都这么倒霉?” 裴瑟抬眼看了看她通红的眼圈,有些愣。她对傅琅的心思常常有一窍不通之感,可也知道傅琅是哭了,和留春节那次一样,这种神情看着确实让她难过,可是抚今追昔,情境已经大不相同。裴瑟移开视线,耐心道:“松开手,不然割得更深。” 傅琅把手背上的汗胡乱抹在衣袍上,沉默了一会,突然捂住了脸,声音越来越抖,最终终于有破碎的语调流溢出来:“平望城……真的是讨厌死了……我是不是完蛋了啊?裴瑟……我跟你完蛋了……” 裴瑟怔然低下头,握着匕首的手也在发颤,她不敢去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哑声道:“你怎么会完蛋?” 傅琅哭得脸都红透了,又胡乱擦了擦满脸的泪,“你跟我道歉。” 傅琅这人向来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随心所欲得让人害怕,这次来桐江虽然收敛了不少,但仍是比其他人气性更大,总是一副随时能破罐破摔撒起泼来的架势。公西廷、赤玉连带医官卫兵等人本来耐着性子听她折腾,直到听到了这一句“你跟我道歉”,赤玉算还知道些内情,其他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西廷再次失去耐心,念在傅琅毕竟是救命恩人,不好出言不逊,也只是抱臂道:“握着不疼吗?你快松手吧,别拉扯了。公子跟你道哪门子的歉?” 医官卫兵等人几乎都想点头附和她,却见裴瑟咬了咬嘴唇,声音果然也有几分不快:“我为什么道歉?” 傅琅哭得更响,都打起了轻轻的嗝来:“为你、为你欺负我,还不原、不原谅我,还不喜欢我了……” 赤玉听得脑子都懵了,下意识地想着是不是应该让这群人出去?转念又一想还有什么话能比这个过分的?现在让人出去也迟了。她看了一眼医官,医官很有眼色,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她又看了一眼公西廷,公西廷原来是个呆头鹅,只是直勾勾地瞪着傅琅和裴瑟。赤玉在心里哀叹了一声,直觉大公子在这些人眼里已经威严扫地。 谁知大公子居然很威严利落地点了下头,“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傅琅手里一松,匕首“当啷”落在地上。她愣了不知多久,又打了个嗝,接着问道:“你真的、真的不喜欢我了?” 她手心里早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刀刃一离手,便有新鲜的血液涌了出来。裴瑟皱着眉向医官招了一下手示意他拿药来,傅琅又疼又麻,晕晕乎乎,下意识要抬起这只手擦眼泪,被裴瑟一把抓紧了,无奈道:“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 赤玉仿佛受了当头一棒,抬手就往门外赶人。一屋子人瞬间走了个干净,裴瑟拿着浸湿的棉布擦了半天她的手心,疼得钻心,傅琅龇牙咧嘴半晌,终于能出声时,却是哭得更响了:“真的?你是不是骗我?” 裴瑟放下手里的棉布,叹了口气,抬头看她,声音仍是没有什么起伏,“你现在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真的,真的。” 傅琅又抽噎又打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被按着涂了一手药,疼过一阵,又问:“我怎么婆婆妈妈的了?” 裴瑟低着头专心涂药,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你就是婆婆妈妈的。” 傅琅要说话却又打了个嗝,气得伸手打她,裴瑟结结实实挨了她一拳,也没说什么。傅琅本来就气,见她躲都不躲,更是气,简直想踹她,裴瑟这次却拿起拐杖起身了:“别乱动,我去叫医官给你包起来。” 傅琅带着满手血去扯她的袖子,“不行,你给我包!” 裴瑟看着她又哭又笑的,也没有办法,只好又重新坐下来。扶着她的手刚刚包了一圈,傅琅突然倾身抱住了她的肩膀,黏在她耳边,耳畔的缱绻声音仍带着湿冷的泪意,却极轻极软。 她说:“裴瑟,我好想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一更好多字,真是个实在人啊,啊,啊。 在家简直没法写,下午出去浪啦,坐吃山空的感觉so so so bad。 第37章 第十七章((三)) 赤玉守在门口,戴望正带着一队人哗啦啦上来,赤玉连忙摆手示意让他别过来了。戴望不明就里,便让身后人各自休息,才问她:“怎么样了?不是没事吗?关着门做什么?” 赤玉等了半晌,有些神思不属,顺口答道:“做重要的事。” 戴望笑出声来,“你怎么跟傅琅学得婆婆妈妈的?” 赤玉想到了屋里真正婆婆妈妈的两个人,扑哧笑出来,又正色道:“二公子,刺客追到了吗?” 戴望道:“追到了,太迟,自己服毒了。” 赤玉道:“每次都是这样。门口的卫兵也是他进门前放倒的,身手是不错的。” 戴望道:“公西氏的事情,也查出来一些。你也知道,公西轲本是陈国人,游说各国,因为齐王知遇之恩,在齐国做了十几年的官,去年才去陈国出使过,回国后才几个月就遭此变。” 他住了嘴,赤玉疑惑道:“二公子怎么不说了?” 戴望笑道:“你不问我,我说了有什么意思。” 赤玉只好问道:“二公子查出什么了?” 戴望道:“公西大人去年和三公子在陈国见过面。” 赤玉在脑海中捕捉到一些电光火石的念头,想了想,告诉戴望:“二公子,平望城现在的城尹是个新秀。” 戴望道:“我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好像是姓屈?” 赤玉点头:“是,屈累石。几年前在朝中做过几年,前几个月才来平望顶这个缺。” 这样的新人没人支持怎么上位?何况平望是齐国腹地大邑,这个城尹的位子并不是等闲之人随意能得到的。戴望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是说屈累石和公西轲的死有些关系,但这事事关重大,就算是他也不能轻易提起,“还是要跟王姐说一声。” 赤玉只好苦笑。这种事情放在几年前,裴瑟定会一力严查,严惩党争斗乱。偏偏发生在这一年,裴瑟只怕是听都不想听。 果然裴瑟听了奏报,也并没有太生气的样子,只吩咐知会大司寇来查,便不再说什么。戴望见她懒洋洋的,又提醒她:“下午的刺客还没查出来是怎么回事。” 裴瑟道:“不过是冲着我来的,我又不在。” 傅琅在一边使劲摇头,“肯定不是冲着你来的,冲着你来怎么会不知道你去学宫了?这事也没瞒着人吧?” 赤玉道:“不,知道这个的人的确不多。傅姑娘,你当时看他身上有什么印迹没有?”若是家奴,多半会有刺青或烙痕之类的印迹。 傅琅道:“没看清啊,不过看样子他也没想杀我,倒像冲着公西廷去的。” 赤玉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想杀你?” 傅琅道:“他连门口的卫兵都能静悄悄地放倒,怎么连我都杀不了?我还跟他面对面说了好几句话呢,要杀早就一刀杀了。” 裴瑟敲敲她的脑门,“别胡说。”又对公西廷道:“公西小姐,看样子刺客有可能是来灭口的。” 公西廷对“公子小姐”这样的称呼安之若素,傅琅在脑中过了一下自己被叫“傅小姐”的景象,只觉得一阵恶寒,夏日里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公西廷并不在意她有些异样的眼神,答道:“反正也要到平阳了,到时候应该就没事了吧?公子,我想去学宫。” 齐国的学宫这几年开始招收女子,加上齐国女子本就聪慧精干,还出了一批女官。裴瑟对此无可无不可,“想去就去,我叫人给你安排,束修这些杂事不用担心。” 戴望打趣道:“公西小姐也要做女官?” 公西廷一抬头,瘦巴巴的小脸上竟有几分坚毅,却并没有答话,只是把野心都写在了黑溜溜的眼珠里。 夜深时万籁俱寂,只听得到窗外几只秋后的蛐蛐蹦跶鸣叫。傅琅在被子里拱着又翻了个身,赤玉知道这一天下来发生的事够她消化一阵的,叫了她一声:“傅琅?你是不是还没睡着?” 傅琅抓着被子坐起来,“赤玉,你好聪明!你怎么知道?” 赤玉苦笑:“我再不说,你那张床就要被你烙饼烙塌了。” 傅琅道:“我吵得你没法睡是不是?” 赤玉连忙分辨道:“也不是……” 傅琅打断她,“什么不是?你诚实一点,快说是!” 赤玉只好说:“是,你吵得我没法睡。” 傅琅起身披上外袍抱起枕头就要出门,唬得赤玉也一股脑坐起来,“你要去哪?” 傅琅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只剩一点眼白闪闪发亮,“我去吵别人!” 赤玉道:“你要干嘛?” 傅琅推开门蹿出去,又伸回头来,“我干嘛?我去公子好逑!” 她抱着枕头蹑手蹑脚推开裴瑟卧房的门,又蹑手蹑脚地关上,这才觉得不太好。屋里一片漆黑,裴瑟大概睡下了。自己是睡不着没错,可万一裴瑟睡着了呢? 她又把门拉开一条缝,要往外溜。却听裴瑟哑着嗓子低声问道:“你来了?” 傅琅乖乖回头鞠躬,“我错了。” 裴瑟一向睡眠浅,傅琅闹出的动静不大,可也足够把她惊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睛,“怎么又错了?” 傅琅道:“我忘了你已经睡了。” 裴瑟道:“我是睡了,你怎么不睡?” 傅琅道:“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裴瑟轻轻笑了一声,那声线软沉沉的,“那过来就能睡着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困倦,也带着点轻松,总之是前所未有的好听和软糯。傅琅连忙点头,然后想起再点头裴瑟也看不见,又说道:“万一呢?总得试一试,你说是不是。” 裴瑟拍了拍身边床铺,傅琅麻溜爬上去,一甩手摆好枕头就躺下了。裴瑟气得笑了:“你还带上枕头来了?赤玉没问你?” 傅琅老实回答:“赤玉嫌我吵,我说我去吵别人。她又问我去哪,我说我去公子好逑。” 裴瑟笑得拍了她脑门一下,傅琅的脑门这一天下来已经被她拍了不下十次,虽然下手不重,可傅琅不由得心生疑窦,“裴瑟,我真的很吵吗?” 裴瑟道:“你不吵。” 傅琅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裴瑟,你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裴瑟道:“黑漆漆的,难道你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傅琅想抱她的腰,手伸到了一半,又收了回来,“裴瑟,我昨天晚上喝多了欺负你,你生气不生气?” 枕头上发出一点声音,大概是裴瑟点了一下头,或者摇了一下头。 点头摇头都一样,傅琅并不想知道答案,不过她很大方,手脚摊开,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那你欺负回来吧!我准备好了!” 裴瑟笑出了声,最后一点睡意都消泯了,手肘撑着耳朵微微侧身起来,“那不就成了以德报怨吗?” 傅琅摸了摸她的手,觉得她可真好摸,手背软软嫩嫩很好摸,掌心的一层薄茧也好摸,指肚的一层厚茧更好摸。 裴瑟由着她折腾,突然问道:“傅琅,你怪不怪我?” 傅琅一边蹭她的指肚,一边疑惑道:“怪你勾引我?挺怪的,可是你能怎么办呀,你也没有办法呀。天生一对,有什么办法?” 裴瑟笑了一阵,又道:“我不是问这个。那时候长豫……那时候你回来,我没有理会你。你怪我吗?” 傅琅想了想:“是我骗你在先的。况且,你有你的理由,对不对?” 裴瑟沉默了很久,“这十年里我没见过长豫,但我和父王说起来,总觉得长豫该是很乖的。他小时候很乖,也很聪明,很小的时候就跟我和戴望一起读书了,跟我说他长大要做个明君。后来我替父亲做了很多事情,才知道君王也有不得已,总要做一些讨厌的事情,哪怕违心。我没回沧浪台的那些天,也没去朝会,可是长豫把朝政打理得很好。” 傅琅心想,长豫会是个明君吗?他对裴瑟做的事情也许是其他君王也要做的,他养家奴,可是连裴瑟也有家奴,眼前的乌兰不就是吗?他性子古怪爱折磨人,但他在陈国耽误了十年,会没有怨气吗?他会不会是好的君王,并不是只看了一面的自己说了算的。 傅琅轻声说道:“裴瑟,我明白了。我……我不像你们这些人聪明,有时候绕不过弯,其实不是都明白,可是……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裴瑟便摸了摸她的头发,傅琅也找了一撮她的头发放在手心揉着。过了半晌,裴瑟又问:“他对你做什么了?” 傅琅在黑暗中咬了咬嘴唇,“你问这个做什么?都过去了。” 裴瑟也沉默了一会,又说道:“那时候你回来,那个样子,袍子上又是血又是火燎的。你身上的味道,我在战场上闻过。我不敢想……我都不敢看,傅琅。他做了什么?” 傅琅摸索着握着她的手找到自己手臂上那个小坑,让她摸了摸,“就是这个,茶杯打碎了,我自己摔的。” 裴瑟的手在那个小小的伤疤上顿了一会,按着没动。 傅琅躺在床边,感觉她身上的味道慢之又慢地盖过来了,佛手香和梅花香纠缠在一起,脑海里是密密匝匝的嫩黄色和花瓣的白色,还混着朱砂红的细花蕊。她往前凑了凑,不知道是不是凑到了裴瑟耳边,开口道:“裴瑟,我昨天亲你了。” 裴瑟像是抖了一下,要往后挪,可傅琅像是突然开了窍,一把拉住她,“你还说让我酒醒了就忘了,我都没忘,你明明知道。你那样说,自己开心吗?” 裴瑟再次摇头,“不开心。” 傅琅道:“为什么不开心?” 裴瑟又往后挪了一下。 傅琅继续向前:“你也觉得很好,是不是?” 裴瑟继续向床里挪,傅琅一点点蹭过去,循循善诱,“你也试试,感觉真的很好。要不然还是我来试?” 裴瑟退无可退,终于开口,小声道:“傅琅,腿疼。” 傅琅“嗤”了一声,嘲笑道:“裴瑟,撒谎这事,你还得再练练。” 裴瑟居然破天荒地主动拉了拉她的袖子,“真的疼。” 傅琅默了一瞬,“噌”地坐了起来,真的紧张了起来,“给我看看,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裴瑟眼疾手快,把被子一拉裹住自己侧身向里躺好,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有章法,最后甩出三个字:“我睡了。” 傅琅瞪着眼恨自己没胡子,不然一定要吹胡子瞪眼。可过了一会又觉出这个被子卷的好来。她细瘦的腰被厚被子一裹就变成了刚刚好,可以抱着睡,还不会跑,梦里都是她身上亮堂堂的春天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表演一个大变活人,你们什么时候表演一个大变评论(/▽╲) 今天的更新也是甜甜的,点播一首《五言》(/▽╲) 第38章 第十八章(上) 夏末天长,天亮得早,傅琅经过昨晚一顿公子好逑之后困得七荤八素,被赤玉从床上拎起来坐直了,这才发现怀里抱着的被子卷里空空如也,裴瑟早就走了。她愣了一会,把那铺盖卷丢开,揉了揉眼睛,赤玉一边给她递衣服一边抱怨:“我伺候公子是应该的,伺候你算什么?” 傅琅闭着眼睛,死皮赖脸地笑,“那你可得好好习惯一下了,本人可是在这张床上睡的——” 她那一身嚣张气焰果然压不过三天,赤玉笑着把热毛巾拍在她脸上:“你乐傻了是不是?快收拾完下来用早饭,还得赶路回平阳呢。” 傅琅心里甜蜜蜜的,“赤玉,裴瑟呢?” 赤玉道:“林小将军来了,公子和她在下面喝茶呢。” 傅琅一边好奇这个林小将军是哪个小将军,一边生气裴瑟大清早就走了,一边擦着脸推门出去。刚下了几个台阶,楼下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后憋着笑说道:“他真吓成那样?”听声音是个陌生女子,声音里都透着快活年轻。 裴瑟应了声“是”,那女子接着又笑道:“这个姜宪,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他。从前在沈城就是个天天挨族长打的小屁孩,现在大了被踢到燕岭去,怎么还这么招打?真是太愣了!” 傅琅已经走到楼下,看清楼下一张圆桌,裴瑟背对自己坐着,身旁是公西廷,对面是个面生的年轻姑娘,正从裴瑟跟前的碟子里挑小菜吃。不知是不是因为穿着战甲,她是一副惯拿刀枪的瘦长身材,身量看着比裴瑟还高几分,肌肤晒成金色,笑起来像朵太阳花似的明亮。她吃了一口,抬头见傅琅下来了,便问裴瑟:“这就是傅姑娘吗?” 裴瑟回头,也看见了她,便拍拍身旁座位,“下来。” 原来她还给自己留着位子,傅琅心里便高兴起来,几步蹦下去坐好,老老实实地跟对面的姑娘打招呼:“你就是林小将军?林将军好。” 裴瑟把筷子递给她:“瞎说什么呢,林将军你不是认识的吗?这是林将军的女儿,你叫她林沄姐姐。” 傅琅吃了一口,“林沄姐姐?你比裴瑟大很多吗?” 林沄没听过还有人敢这么大大咧咧地直呼裴瑟其名,一时有些诧异,“我?我还比她小一岁呢。” 傅琅道:“跟我同岁啊?那还姐姐什么姐姐,裴瑟你可太会编了。” 裴瑟倒愣住了,“我没有问过,一直以为你比我小很多。” 傅琅做了个请的手势:“好的,你最大,请你吃饭吧。” 裴瑟含笑拍拍她的后脑勺,傅琅闷声道:“疼。”裴瑟才想起来她前天夜里撞了头,等到想起为的什么事情,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林沄看见一向七情不上脸的裴瑟居然有点脸红的意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着筷子当当敲桌子,“裴瑟,你可以了,该收就收吧!我连夜赶路追上你来就为了看这个?” 林沄这几个月来跟着朝中老将征兵,正到了平望城外,听说裴瑟在城中,才连夜赶过来。裴瑟笑笑,“我知道了,你说。” 林沄道:“我听说学宫里出了个将军?” 林沄常年在军营里,对朝堂上那些事情一向不大上心。但凭空冒出个将军来跟她分兵马,这她是要问一问的。 新冒出来的将军就是之前在安期楼碰见过的金申,虽然是金丞相的远亲,但这人却是大司马一手提拔起来的。金申在学宫多年,文名上没有太大建树,军略上倒出了些奇点子。前几日南边齐越边境上有□□,长豫派了齐将军领兵去救,金申便随齐将军所率大军南下,因军功被提到了这个位子上。 裴瑟思忖着点了点头:“大司马同我提过,许多老将如今力不从心,总要带新人出来接班。” 林沄哼了一声,对金申其人很有些不屑,“大司马提拔这么个人,你也不管。” 裴瑟道:“这个人做过门客,于政事上的确有些过于钻营,不是寻常将才。” 林沄道:“你也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初建队伍便分了沈城五万粮草?” 裴瑟皱起眉头,却没说话。一边静静吃饭的公西廷擦了嘴,开口道:“公子,我妄度局面,这个金申是不是在侵吞林将军手中军力?” 林沄道:“侵吞倒说不上,他也不过是个新出来的……” 裴瑟却看了公西廷一眼,“公西小姐,愿闻其详。” 公西廷悠然道:“金申固然是新秀,但这两年经大司马手提□□的人也不少,从没有人动过林将军这样的大将手中军柄。别人不能,唯独他能,这难道不奇怪吗?说到底,还是因为,此人不是寻常小将。金申金申,不管在族谱上离金丞相多远,他到底姓金。” 林沄有些转过神来,忖度一番,林将军多年在外,功名却横在朝中,敢动他的人的确是不多的。裴瑟自然比她明白其中关窍,虽不知她是束手无策还是无动于衷,但只怕也有被人算计之嫌。她没说出口,裴瑟却坐直了,问道:“公西小姐的意思是,金丞相在动林将军的主意,是不是?” 傅琅觉得就像听了一串哑谜,闷闷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没听懂。” 裴瑟禁不住笑了一下,正要开口,公西廷却继续说道:“你不用懂。公子,我的意思是,齐国幅员辽阔,除去北面燕岭沈城一线,皆是富庶中原。历来王国四角之上容易割据,十余年前蛮人□□,东北便有世家军队镇守;西北角上挨着楚国,几家侯爵最是矜贵;南边世家素来群雄并重,连越国朝堂都容下了越氏和吴氏。眼下三公子回朝,正是世家站位,谋求二次开天辟地之时。但金氏却最稳,不动如山。公子,动即野心,不动则是虎狼之心。” 她声音稚嫩,但自有种冷酷坚毅。说的这些都是民间言辞,其中有些不甚准确,但被她郑重其事一条一条剖开来,也有二三新意,其中最新鲜的,就是对金丞相一支全然的恶意揣测。 裴瑟看着傅琅低头吃饭,她头发扎得不紧,有一缕碎发落了下来。裴瑟伸手把那缕头发掖回傅琅耳后,随即问公西廷道:“不动则是虎狼之心,你这样想?很有意思。” 公西廷得了这样的夸赞,脸上依旧是殊无笑意,冷然开口:“公子书读万卷,自然知道百年前那场变乱。前朝王室衰微,天下大乱,各方王侯起兵争夺,称帝称王时,朝歌那位的先祖孟公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小国之王。孟公什么都没有做,在北边守着蛮人,不动。直到前朝哀公被打出了朝歌,阴谋家到了咸阳,各国纷扰不停,民间涂炭生灵,孟公才南下出了封国,在朝歌立代帝,用朝歌的兵马杀尽群雄——不,以胜者之言,应是诛尽盗贼,平定天下,救百姓于水火。可是,公子,孟公不动,只是他自己不做出头鸟。可那些喽啰做的事情,就如今日的新将军金申。” 她是说金丞相是孟公,还是长豫是孟公? 裴瑟放下了碗箸,一边向卫兵吩咐备车动身,一边起身道:“公西小姐,公西大人把你教得很好,你年纪虽小,但很有见地。等回到平阳,就安排你去学宫。你在夫子那里多学几年,想必可以大有建树。”她起身招呼傅琅和林沄一起走,又说道:“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路上说。” 驿馆外面是个大晴天,虽然只是清晨,但夏末秋初的太阳炎烈,已经挂在天边炙烤土地。林沄居然也是一副赤玉的恭谨做派,十分讲究礼数地先让裴瑟上车,裴瑟却站在一边先让公西廷上去了。傅琅撇了撇嘴,牵住马缰,慢吞吞地踩着马蹬上马,身后裴瑟的声音飘过来:“傅琅?” 傅琅不知道自己吃的哪门子的飞醋,也觉得自己幼稚得好笑,但是现在骑马南下,吃醋就要吃到底,因此坐稳了,并不回头,“有事?” 裴瑟道:“下来坐车。” 傅琅把缰绳抓得死紧,“我不坐!我骑马!” 裴瑟大概还没上车,站在一边问她:“你手上的伤好了?” 傅琅道:“好了!” 裴瑟无奈道:“好什么好,快下来。” 傅琅道:“不要你管。” 裴瑟没说话,把拐杖交给卫兵上了车,真的不管她了。 车壁中传来阵阵笑语人声,戴望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呵欠连天,回顾她几眼,疑惑道:“傅姑娘,你没睡醒?” 当然没睡醒,昨晚和裴瑟叽叽咕咕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天都快亮了时都不困,那时裴瑟甜蜜蜜的,哪能想到一转眼就跟别人上车了呢?傅琅悲从中来,“我睡得挺好的!” 戴望很无奈,“那你走快点赶上来啊!慢腾腾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车旁边故意偷听呢。” 赤玉忍不住笑,傅琅恶狠狠瞪她一遍,一边催马赶上来,“你怎么血口喷人呢,我光风霁月的,我是那种偷听的人吗?” 戴望道:“你没偷听,你没偷听,你蕙质兰心的怎么能偷听呢。”他倾身从马背上侧过来低声问她:“里面在说林将军的事?” 傅琅脱口答道:“说什么林将军明年回平阳的,不过我也没听懂……”突然见戴望嘴角一翘,才知道着了他的道,气急败坏把马鞭往他马背上狠狠一拍,“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下连赤玉都笑出了声,戴望更是哈哈大笑,又急忙控住急着要往前蹿的马:“傅姑娘,你这人怎么是个雷公脾气!” 傅琅急得又打他的马,“你小声点,她该听到了!” 裴瑟听着外面阵阵笑语,也微微笑了起来。公西廷见她没听,便停下了口中策论。 本来裴瑟门客众多,广开言路,最不缺的便是稀奇古怪的策论。林沄也知道她只是看这孩子早熟有见地,才多问了几句,未必是公西廷说的多正确。这样沉默了一会,裴瑟终于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林沄道:“我最近听人说你心不在焉,还只当是人家乱说。你怎么了?” 裴瑟幼时在军中便常常跟林沄碰在一起,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不设防的。夏日的明朗日光从窗帷缝隙透进来,她闭起眼睛,抬手揉了揉因为用拐杖而酸痛的肩膀,微微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冬天写大夏天 很没有实感了 我怀疑我家装了假暖气 第39章 第十八章(下) 林沄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得呸道:“你还笑上了。说正事,听说你又去凌家老宅了?我家老太太为难你没有?” 她家老太太便是凌薮。裴瑟想起了那个一头冷汗的夏日清晨,依旧心有余悸,但是摇了摇头:“老太太是为我好。” 林沄心里清楚,裴瑟欠着凌家重得像座山一般的人情,凌老太太又实在是对裴瑟有些苛责,几乎从不假以辞色,俨然是一个不会说好话的太傅,把裴瑟逼得死紧,裴瑟去一次凌家就像被剥一层皮。林沄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见裴瑟的神情都变了,也只有说道:“我奶奶就是那么个求全责备的人,你别理会……” 裴瑟睁开眼睛,重新坐好,“我知道,我领情的。” 林沄翘起一条腿来,嗤道:“领情个屁!天天敲打你你还领情,干脆把你分成几块在平阳和边地活埋了了事。”又把披风脱了,“夜里赶路不觉得,平阳今年怎么这么热?都赶上我在宫里的那几年了。” 裴瑟像是有些茫然:“你在宫里的那几年?你什么时候在宫里了?” 林沄忍住了踹她的冲动,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裴瑟,你没事吧?怎么傻了?我们小时候一起跟太傅读书的,你忘了?” 哦,一起跟太傅读书的那些年。 那时候太傅的名字还能提,她和戴望也只有七八岁,戴望已经是个喊打喊杀的害虫,林沄小一点,那时候虽然还姓凌,却已经在军中混了几年,是擦着鼻涕也要当霸王的。这两个人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裴瑟又拉不开,急得叫太傅帮忙。长豫和金明两个人都是四五岁,坐在席上就像两只奶声奶气的雪团子,抓着庄诫云的手不让写字,闹得一会哭一会笑。 庄诫云讲课讲得嗓子都哑了,只觉得面前几个小孩像漂在水缸里的葫芦瓢,按下去一个,另一个又浮起来。那时他也还年轻,虽然已经位极人臣,但仍是一身青白衣衫,风姿卓然,清爽利落。毕竟年轻,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看小孩,在这里狼狈得直擦汗,简直怀疑齐王是让自己来替后宫看孩子的。总算让戴望和林沄两个乖乖坐好了,长豫还挂在手臂上不肯下来,咿咿呀呀地要把他手上的一枚青玉戒指摘下来。庄诫云连忙压住了长豫的手,无奈道:“公主难道不管弟弟么?” 裴瑟穿着深衣坐得端端正正,不过没人看得出她因为怕热少穿了一件袍子。她两颗眼珠漆黑漆黑的,瞳仁中有片幽静的大湖,此时抬起脸来,湖光都没有一点波动,“太傅,父王说弟弟还小,天真调皮乃是本性,不应多加管束。”又在心里小声添了一句:“况且,母后知道了会不高兴。” 王后虽然算是她的姨母,头几年还算温和,但有了长豫后便宠长豫宠得上天,连带着对她和戴望连巧言令色都懒得,戴望不大在乎,但她是害怕的。 庄诫云自然没听到她在心里的小小声音,擦着汗把挂在手臂上抹鼻涕的长豫薅下来放进她怀里:“不怕,若是你父王问起来,就说是太傅教的。太傅去喝口水就回来,这里交给你。” 裴瑟只好抱住长豫,长豫在她怀里倒乖了,挂在脖子上:“姐姐!天气好热,长豫不想读书!” 裴瑟无奈道:“读什么书,你把字认全了吗?” 戴望和林沄此时罕见地团结了起来,一起笑话他:“长豫,你几岁了,怎么还没把字认全?” 金明扎着两个小辫子,黑亮长发垂在明黄衣衫上,有种软软嫩嫩的热闹,口齿不清地学哥哥姐姐的话:“长豫,你几岁了?” 长豫被这些哥哥姐姐说什么都只是傻笑,被金明一说,顿时急了,从裴瑟怀里挣脱出来,气鼓鼓道:“我五岁了!” 戴望自认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庄诫云一走,他哪里还爱跟这些奶声奶气的弟弟妹妹玩,立刻就撺掇林沄和裴瑟:“出去比射箭!” 林沄一溜烟地抢在他前面跑出去,跑出去之前还不忘揪一下裴瑟的头发,“比就比!” 裴瑟知道他们两个爱骑射,齐王特意安排了禁卫统领教他们,所以也不担心。一时长豫的随侍陈开上来给他们添了茶水,又嘱咐道:“公主和二公子本来不必过多忧虑于此,反倒是小世子,该仔细学啊!” 长豫从裴瑟怀里探出头来,有些不平,“为什么姐姐和哥哥不用?” 陈开原本是跟着他许多年的,倒也熟络,低声道:“公主是女子,不必做帝王。” 长豫看看裴瑟,裴瑟垂着眼睛,睫毛卷起遮住了深沉瞳色。他移开目光,又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哥哥呢?” 陈开道:“二公子……二公子不比小世子是王后嫡出。” 长豫道:“那是什么意思?” 陈开这才觉得有些尴尬:“就是说……只有小世子是王后所生呀!” 长豫心直口快:“你胡说,姐姐也是王后所生,那姐姐多学些好了!” 裴瑟把他从怀里抱下地,“陈开。” 陈开自知失言,这位长公主早慧多智,原本不该在她跟前说这些。方才长豫在太傅跟前实在闹得过了,他心里着急,生怕王后责罚,才多说了几句,没想到长公主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威严,他也只好行礼退下。 裴瑟估摸着庄诫云只是去喝口水,去了也有一会,大概就要回来了,可是戴望和林沄还在外面玩。书房伺候的人少,她只好一手拉着长豫,一手牵着金明,出去叫他们。夏天里平阳王宫里开了火红的扶桑花,在炽热日光中毫不退缩,长豫一看就喜欢,指着花树叫道:“王姐,我想要花!” 金明也摇裴瑟的手,“姐姐,我也要!” 裴瑟便走过去,垫着脚摘了几朵下来递给他们,没想到两个小孩立刻过起了家家,互相往头上插花,还自言自语似的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说到高兴处,长豫突然倒退几步,“阿嚏”一声打了个好大的喷嚏。金明咯咯笑个不停,长豫有些懊恼,却随即惊慌起来,“王姐,有蜜蜂!” 裴瑟一看,果然有蜜蜂循着他满头扶桑花飞来,嗡嗡声逼到近前,她连忙拉起两个小孩的手往书房跑,一边叫人:“来人!”没跑几步,长豫已经“哎呦”了一声,裴瑟心知坏了事,长豫别是被蜜蜂蜇了,正要回头看,随即身后响起一个妇人怒气冲冲的声音:“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扑蜜蜂?叫医官!公主,站住!” 裴瑟站住行礼,王后几步便走了过来,把长豫一把抱在怀里看了看,原来还没有被蜜蜂咬着,不由得责怪道:“长豫,没有咬着,你叫什么?” 长豫委屈道:“王姐给我的花掉了……”他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母后面前不能随意叫姐姐。 王后这才看见他满头的火红扶桑花,不由得动气起来,把他满头的花摘了几把丢了一地,随即扬声骂道:“是谁今天跟着公主?出来!” 其实裴瑟在书房每次都一待待大半天,这时候身边照例是没有宫人的。见无人应声,书房总管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娘娘,是小人没有管好公主和世子……” 王后一听更怒:“管世子?你是什么人,你管束世子?世子将来要继承大统,今日在你这里又是插花又是蜜蜂的,成何体统?到时候有人风言风语,这责你担得起吗?” 裴瑟不认识这人,但也明白他是出来顶缸的,也明白王后指桑骂槐给这人添了麻烦。只好解释道:“母后,其实是授课间隙,儿臣带王弟出来玩的,并不关别人的事。” 王后冷哼了一声:“公主聪慧明理这件事,不光是后宫,连朝野内外都知道。带世子出来玩,玩得头上戴花?公主,本宫知道你早慧,可没看出你年纪小小,就会玩这种把戏。” 裴瑟还要争辩,却知道恐怕会生事,一咬牙便跪了下来,低声道:“儿臣请母后责罚。” 王后怀里的长豫也明白了两分,见裴瑟跪在地上脸都开始发白,也不管是不是在金明那里没面子了,顿时扯着嗓子哭起来:“母后!是长豫要戴花的,不怪王姐,怪长豫好了……” 他一哭王后便心疼起来,还忘不了嘴上给裴瑟下面子,一面拿着手帕擦长豫哭得红红的脸,一面柔声道:“世子,不怪你,你没有错的。” 庄诫云听人报了信急匆匆赶回来,喘了一口气才行礼:“小人参见王后。” 王后知道这位太傅是在齐王跟前说得上话的,也拿出了三分客气:“太傅,这里授课便授课,怎么授得世子满头是花?” 庄诫云一看情形便明白了几分,同王后解释了几句,又揽了几句罪责,这才道:“公主怎么了?” 裴瑟见王后不言语,只好自己抬起头来:“太傅,是我没有看顾好王弟……” 庄诫云看着她一头涔涔的汗,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公主才几岁,做什么要负这样重的责?世子在太傅这里读书,有事也是找太傅。公主起来吧?” 他把裴瑟拉了起来,看了一圈旁边吓得不敢言语的戴望、林沄和金明,笑了笑,“王后,这大热的天,孩子们在太阳底下站着恐怕中暑,让他们回书房歇着吧,等会还要授课呢。” 王后允了,戴望便推着裴瑟带着人进去。庄诫云却仍旧站着没动,“世子?今天还想上课吗?” 长豫在王后怀里动了动,小声道:“母后,我还要去认字呢!” 她这才想起来怀里的长豫,把长豫放下,为他理了理头发,“进去吧。” 庄诫云见长豫晃晃悠悠进了书房,这才想起来要向王后行礼。转头一看,王后已经带人走了,想必是心中有气。 王后有气,庄诫云何尝没有?他一转身就关了书房的门,却见几个孩子坐得整整齐齐,一副等着听训的架势。戴望和林沄玩得满头是土,金明头上还插着几枝扶桑花,长豫哭得脸红红耳朵红红头发也乱糟糟,裴瑟脸还白着,却已经把满头的汗擦干净了,腰挺肩平,沉默端坐。 其实都不过是孩子,若是在民间殷实人家,这正该是玩得最疯的年纪。庄诫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缓声道:“怕什么?太傅能吃了你们吗?” 长豫又想哭,又想忍,抽着气道:“太傅,我错了。” 庄诫云道:“你们没有错,是太傅忘记早点告诉你们。”他喝了口水,重新坐下来,这才说道:“太傅忘了告诉你们,一日坐在了你们的位子上,便一日不可松懈——莫说一日,一个时辰都不行。凌小姐,凌大将军信任部下,你能因此就求他让你父帅做一天将军吗?金小姐,金大人体贴民情,可他真能拿出一季光阴来在田中躬耕吗?公主,二公子,世子,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可你们的父王能让你们替他做一天君上吗?” 长豫不哭了,睁圆了眼睛注视着他,有些迷茫。 庄诫云继续说道:“你们都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你们的言行举动,一挪一移,非但会落在别人眼中,更代表着公卿王侯的风采,都该是万民典范。你们衔着金汤匙出生,自小钟鸣鼎食,受万民供奉;无功不受禄,你们的每一件衣袍,每一口饭食,都是强国图霸、一匡天下的使命。你们的身份是上苍注定,背负万民福祉与世家光荣;若你们一时疏忽、一时任性,便会如今日一样横生事端。今日只是在宫里摘花连累宫人,明日谁知你们行差踏错的小小一步,会不会让乡野血雨腥风、匹夫横行?” 太傅的话语中有几分牵挂神鬼卜辞一般的暗示,更有某种既神圣也诡谲的宿命感。连戴望都禁不住坐得笔直,看紧了太傅的目光。 庄诫云微微倾身,靠近了几个人,“至于君王之道,我来说与你们听。做君王,乃至朝歌的帝王,最重要的都不是父母血亲,而是对子民胜过对家人,以诚相待,以理相敬,以仁心相处。若有君王做到如此,这位君王本身的存在便胜过任何强兵利器。你们是齐国至为尊崇之人,理当约束自省,多行仁义,宽待子民。对不对?” 夏日午后的烈日蒸腾了宫院中的水汽,植物干焦的气味掺杂着新鲜的花香茶香混在一起充盈了满室。太傅还年轻,眉间还没有那道深如刀刻的川字纹,长眉下的年轻眼睛里带有一点狡黠,又有几分温柔的笑意。 裴瑟在那笑意里出了一会神,恍惚间只觉得喉头一酸,陈年往事随着这一酸就此在炎夏里远离。睁眼看去,马车窗外官道上人声渐渐荒疏,已经出了平望城。前面又是平阳,又是重重宫闱。王城之内,谁知今夕何夕。 作者有话要说: 裴瑟回忆录 本集bgm:《明暗》(/▽╲) 颜文字这件事上我基本上是高位截瘫……(/▽╲) 第40章 第十九章(一) 傅琅去了一趟桐江,耽搁了近二十天,沧浪台的夜色还没大变,依旧是夏日景象。月色清辉洒落在草木枝头,深绿的叶片泛出沉郁的蓝来。湖边的蛙鸣间或起伏,在空旷的夜晚里更显宁静。 傅琅在睡梦中觉得燥气抓着舌尖,口舌发干,渐渐醒了过来。仍是夏末秋初时节,虽然白天燠热的热气还未完全退去,深夜缓慢的风里却已经微微有了一点寒意。她懒得起来,反倒还往被子更深处缩了缩。 她只是轻轻一动,随即便有两根温凉的手指从她鬓间划过,低声道:“口渴?” 傅琅点了点头,裴瑟便坐了起来,从她身边绕过下了地。傅琅仍在床里缩着,听见她好像没穿鞋。片刻后裴瑟又走回来了,在床边蹲下来,“起来喝点水。” 傅琅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就着裴瑟的手喝了几口,抬眼打量她。她只穿着牙白中衣,衣袖里空荡荡的,头发随意披在薄薄的肩上。室内只留着一盏灯,她的脸孔在昏黄光晕里透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眼底还是有些浅浅的青。傅琅一边想她脸色真差,一边问道:“冷不冷?” 裴瑟摇摇头:“不冷。喝不喝了?” 傅琅抿抿嘴唇,把茶杯推开,颇有几分真心诚意的歉疚,“不喝了。我又欺负你。” 裴瑟把茶杯放在一边,“怎么了?” 傅琅把她拉上床盖上被子,翻身趴在她旁边,两眼亮晶晶地注视着她,“你腿还没好呢,我就欺负你。你是不是还没睡着?” 裴瑟只是“嗯”了一声。她对这些事向来提都懒得提,傅琅不依不饶道:“怎么睡不着?我都睡了一觉了。” 裴瑟把她推回去掖好被角,“快睡吧。” 傅琅背对着她躺好了,过了半晌,听得门外蛙鸣响过几遍,渐渐又有困意席卷上来,可是又翻身回去,果然裴瑟还是没睡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她又翻过来了,裴瑟也有些没好气,笑道:“怎么你也不睡了?” 傅琅睡意朦胧,说话带着点迷糊鼻音,“我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了。” 裴瑟道:“为什么?” 傅琅煞有介事,“心闲长头发,人闲长指甲。人闲心也闲,就睡不着了。” 裴瑟捏了一绺她的头发,黑软发丝在手心里由凉变暖,她问:“那可怎么办?” 傅琅道:“我来帮你。” 裴瑟道:“你怎么……哎?” 傅琅方才是突然在她鼻梁上啄了一下,裴瑟觉得脸发烧,居然有些手忙脚乱,又要把她往被子里塞,“我没给你喝酒,你别发疯……”可是傅琅早就挣脱她,还从被子里溜了出来,手指点了点她的鼻梁一侧,嘴唇挨着她的耳廓,声线又软又挠,“你这粒痣很好看,知不知道?” 裴瑟往后躲,“早知道你要闹事,刚才就不让你进来……” 从桐江回来之后傅琅便时不时偷偷摸摸抱着枕头过来,裴瑟只好让她进来一起睡,前几天还算老实,今天果然按捺不住,又折腾了起来。被她这么说,傅琅还是笑嘻嘻的,毫无羞惭之意,一边说道:“现在才后悔,可迟了啊……”一边在她耳边吹了口气,趁着她躲闪之中露出脖颈,伸手便贴在她锁骨上,“咦,这里怎么也有一颗?” 裴瑟低头一看,原来挣扎之间衣领已经滑开一半,傅琅正盯着她胸前肌肤上的一粒小痣看。裴瑟急了,“傅琅,你别……”傅琅温热的手心还捂在她的锁骨上,闻言抬头,一双晶亮眼眸里满是天真无辜,“别什么?” 裴瑟语塞,半晌才道:“别闹。” 傅琅摇头,“我偏要闹。”一边手中一滑,便捏了捏她手臂内侧,“这里好软啊,裴瑟。” 裴瑟脸通红,“胡说什么啊……” 傅琅握住她的手便往那里牵,“真的很软啊,你自己捏捏看。”裴瑟的指尖被她引着,隔着薄薄衣料碰到了自己的皮肉,不知怎么抖了一下,却没再说话。傅琅越发无法无天,不但掐着她的脸亲了一口,还这里按按那里摸摸。虽然她还知道避开伤处,但裴瑟却被她弄得有些煎熬起来,脸上像烧起一团火似的。傅琅奇道:“哎呀,裴瑟,你的脸好红啊!” 实则裴瑟全身都泛起了薄薄的粉红,像云霞一样的红纱被风吹起,遮住苍白的脖颈和胸口。眼尾更是牵出一点薄淡的红色,黑白分明,天上雪,花初放,明珠晕光。这双眼睛披过云雾睹过青天,却在自己身旁流露出正当年纪的脆弱,湿润润,亮莹莹。傅琅屏气凝神,慢慢俯身下去,唇瓣挨在那眼角上,一触即分,喃喃道:“裴瑟。” 裴瑟都要哭了,只觉得被傅琅又揉又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会“这里有道疤”,一会“这里更软”,一会“这里我记得也有道疤,去哪了?”……耳朵又被她咬了一口,一点力气都没有,手臂搭在她肩颈上却不能推开,口中还在慢慢说着:“傅琅,好晚了,你还睡不睡……”酥麻的困意从头顶散落到脚尖,她说着说着,声气渐弱,终于是累了,手臂从傅琅背上无力滑下,被傅琅捉住了握在手里。傅琅环着腰把她扣在怀里,摩挲了几下瘦瘦的背脊。她微微蜷缩,额头抵着傅琅的下巴,安安静静,已经睡着了。 这幅模样简直比喝了酒还要乖,傅琅忍不住在她软软的头发上也亲了一口,只觉得功德圆满,心满意足地睡去。 天气时好时坏,但是渐渐凉快了下来,潮热的夏风一退,便渐渐起了秋意。天高云淡,沧浪台的树木都卯足了劲抓紧最后的时间生长。裴瑟照例去朝会,但她腿伤未愈,行动不便,所以禀明了齐王,只是隔几天去一次。她手中的权柄多半还留着,并未全然归政,朝野上渐渐有议论之声,但长豫毕竟是刚刚重立的世子,根基未稳,这也无可厚非。 她不去朝会时便留在沧浪台,近来门客走了不少,沧浪台安静了许多,她常常只是和傅琅待着。她人在沧浪台,却时不时有各地的奏报飞来,傅琅知道她仍有意观望长豫心志,所以也不多提,由着裴瑟跟自己腻在一起。 傅琅人不出沧浪台,花样却多得很,时常拉着裴瑟一会到后院曲水边晒太阳,一会围观花匠沤花肥,一会批评厨子的新菜,一会到湖心骑水雀替的六角亭中看鱼。亭中桌案上安置了笔墨,裴瑟刚写了几个字,便听得湖边树枝剐擦着树叶沙拉拉地发出山中树海翻浪一般的声音。 傅琅轻轻“呀”了一声,“下雨了。” 连绵的雨线垂挂在湖面之上,起初只是稀疏的雨丝,随即渐成声势,密密麻麻的雨点伴着风涌进亭檐下来。傅琅本来靠在亭边看鱼,这下只好站起来到亭中去,见裴瑟还在写字,砚中墨汁已经不多,便拿起墨丸来,又满世界找水,一边道:“裴瑟,没水了,用雨水磨一磨算了。” 裴瑟没抬头,“又胡闹。” 傅琅道:“这能是胡闹吗?我做的事情能是胡闹吗?”她说着就端起砚台去接雨水,裴瑟无奈道:“还不是胡闹?一会溅一袖子墨。” 裴瑟转身要从她手里拿回砚台,傅琅刚刚把手伸出檐外,雨已经敲打在砚台面上,溅起几滴墨汁。傅琅看着墨汁混着雨水要打在袖子上,才发觉裴瑟所言非虚,拿着砚台的手便往回收。余光里见湖面栈桥上有一行人撑着伞走了过来,为首的两个人身高腿长,虽然被伞遮挡得看不清脸,但身形有些莫名的熟悉。 傅琅手一抖,和裴瑟的手撞在一起,只听“当啷”一声,手中砚台应声落地。雨水混着残余墨汁在她裙裾上带过,随着檐外风雨吹打,在雪白裙裾表面迅速洇开一片黛黑,还要随着雨落向下洇透里衣中衣和鞋面。 裴瑟慌忙弯腰提起她的裙子,口中道:“你看,果然弄到衣服上了。”傅琅却没动,身体隐隐有些僵直,裴瑟手中提着她的裙子,疑惑道:“怎么了?” 那一行人走到了亭边,原来赤玉就走在为首两人身后,开口通报道:“公子,世子和二公子来了。” 裴瑟闻声回头,雨下得大,在桐油伞面上迸溅出一层冷白的水雾,为首一人走近一步收了伞,露出青春正盛的少年脸孔,明明是笑着的,可那神色在伞面阴影之下仿佛有些晦暗不定,正是长豫。 长豫把伞递给侍从,掸落停在袖上的雨珠,随即笑道:“王姐,今天怎么不在书房?赤玉找了一圈,原来你在这里。” 戴望也收了伞,顺手交给别人,看见裴瑟手里还提着傅琅的裙子,这姿势万分暧昧,两个人似乎都有点尴尬的意思。但长豫在这里,他不知为何,便把已经到了口边的调笑收了回去,“王姐,有封文书要用金印,长豫过来找你拿。我也有东西要你批。” 裴瑟微点了一下头,“赤玉,去拿金印来。” 傅琅缓过了刚刚看到长豫时涌起的那阵惊悸,也觉出自己在这里不妥。她见长豫言笑如常,看着赤玉要往书房去了,才偷偷伸手从转着身的裴瑟手中拽出了湿答答的裙摆,要跟着赤玉一起走。裴瑟提着裙摆的手一松,头都没有回,却随即翻转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有开车 拒绝自首 嘿嘿嘿 今天除夕啦,大家过节好,来年见=3= 【MY除夕夜,写文中度过(/▽╲)开心开心 第41章 第十九章(二) 傅琅缓过了刚刚看到长豫时涌起的那阵惊悸,也觉出自己在这里不妥。她见长豫言笑如常,看着赤玉要往书房去了,才偷偷伸手从转着身的裴瑟手中拽出了湿答答的裙摆,要跟着赤玉一起走。裴瑟提着裙摆的手一松,头都没有回,却随即翻转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傅琅愣了一下,下意识要挣脱,裴瑟沾着一点墨迹的白净手指随之抓得更紧,语调却仍是温淡如常,“是什么文书?” 长豫毫不避讳,落落大方道:“是越国国君送来的救书。越国国都已经被宋国围了数月,老国君刚刚薨逝,新国君羽翼未丰,便来请求我们齐国施以援手。” 裴瑟一手抓着傅琅的手腕,腰伤未愈,略有吃力地俯身捡起摔在地上的砚台,走回桌案边放下,“你怎么打算?” 下人上来加水磨墨,长豫道:“越国与我们世代交好,当年也曾有借兵之恩。虽然不便与宋国交恶,但这确是报施良机,更可趁机救患于越国,之后方可谋求取威、定霸。” 他说得简略,但十分明确,毫不掩饰野心与抱负。长豫自小聪明,总是那副玩闹样子,但是毕竟天资聪颖,不用如何努力便可将一切装满在掌中和脑中,不像她总是要下苦功。这少年人所有的样子,所有的神态举止,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个天之骄子年少时该有的睿气和轻松。除了那一点太心急的过失,不可谓不是完人,不可谓不让人满意。 裴瑟沉吟道:“南边齐将军的兵马,你看着用,但不可超过十万。再有什么,行事前要先问过大司马的意思。” 一时赤玉取来了金印,那青玉金印原本大概总有巴掌大小,取原玉形态,如一座小小的山峦,在十年前被一分为二,一半在王后手中,一半在裴瑟这里。裴瑟这才松开兀自发僵的傅琅的手,接过金印,“文书呢?” 长豫的侍从递上文书,长豫接过展开,放到裴瑟面前桌面上。裴瑟低头仔细读着,突然问道:“长豫,你在陈国见过公西大人吗?” 长豫奇道:“哪个公西大人?” 裴瑟没接话,读完文书,见文书末尾已经落了另外一半金印,便贴着那整齐的边缘落了印,“好了,收起来,去吧。” 长豫谢过了她,又问道:“王兄可还有事?无事便一起走。” 戴望道:“我还有些奏章,你先去办吧。” 长豫便转身告退,侍卫撑起伞,他接在手中,一路走过湖面栈桥,身影被雨雾吞去一半。裴瑟仍站在桌边,手里摊开了戴望的奏章,看了几行,突然抬头吩咐下人:“叫世子回来,我有事忘了说。” 那人跑着去了,戴望笑道:“有事刚才不说?你才多大,这就上年纪忘事了?” 裴瑟只是笑了一下,说是笑,其实只是嘴角微微牵动而已。傅琅刚觉出那一笑里透着冷意,转眼间长豫已经快步走了回来,重新行了礼,这才问道:“王姐忘了什么?” 裴瑟把戴望的奏章翻了一面,提笔往上写了几笔,凝视着那添多了水而略微晕开的字迹,开口道:“忘了告诉你,人事再怎么变动,有些人都不能动。这十年来我们亏欠的、帮我们的、无愧社稷的,你知道是哪些。去吧,世子。” 她向来温和,极少像现在这样严厉,傅琅眼看着戴望变了脸色。傅琅不太明白朝堂上那些争斗,但大概也知道她说的是哪些人,譬如林将军、林沄,譬如分家护政的凌氏,譬如输送源源不断新鲜血液的平阳学宫,譬如傅琅自己。裴瑟不让她离开,就是要给长豫看,她是不能动的。 傅琅出了一身冷汗,可长豫听了这些话,就像是听了什么寻常的奏请似的,笑道:“那是自然。王姐好生休养,有事随时找我。”一边重新行礼,转身撑伞走了。 戴望被她吓了一跳,见长豫走远了才扶着桌子坐在她对面:“怎么突然跟长豫说这个?他才回来几天啊。” 裴瑟倒像是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她似的,重新低头写了几笔,在那奏章后落了自己的印,“总有一日要说的——”她指了指戴望身下,“那是傅琅的位子。” 戴望无奈,往旁边蹭了蹭,拍拍傅琅的位子:“傅姑娘,快坐吧!这宝贝位子,不知道多金贵,我王姐一副苦心真是羡煞我了。” 傅琅还站着,刚回过神来似的,闻言蹭过去坐下,难得安静了一会,又犹豫着问:“你真的不管他?” 裴瑟摇摇头:“就像今天这样,他好好做世子,今后好好做国君,我什么都不管。” 傅琅总觉得她刚才神情奇怪,便有些欲言又止。裴瑟又写完几个字,放下了笔,“傅琅,咱们不管他,行吗?” 戴望觉得这两个人不知道在打些什么哑谜,只好安慰自己,她们这样的关系里想必总是有些哑谜的,一边“哎”道:“你们两个还知道这还有我这个大活人吗?” 傅琅手里还提着裙子,闻言又想起来刚才的尴尬情景,“裴瑟,你看看,你是不是胡闹!” 裴瑟确实是要给长豫看看傅琅的重要,让他别再轻举妄动,但也自知时机选得不好。但是看傅琅脸上神色平常,她暗暗松了口气,又无奈道:“怎么又变成我胡闹了?是我弄的吗?” 傅琅道:“那还能是我自己弄的不成?” 裴瑟也不生气她胡搅蛮缠,提着笔倾身过来,握着她提裙子的手向一旁拉开。裙幅被拉成一张画幅,裴瑟在上面落笔,勾勒几笔,沾着深浅不一墨色的淡白纹理中跃出了六角亭飞扬的檐,亭子一侧延展在湖面上的细长栈桥,湖岸上的垂杨柳……墨色顺着织物纤维晕开,傅琅屏息凝神,等着浅浅的墨色勾出了沧浪台细密的雨线,突然笑着抬手捏了捏裴瑟的耳朵:“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我卖画去吧!” 裴瑟被她一捏就躲回了桌案后,戴望啧啧几声,摇头道:“怪不得。王姐,怪不得你不住宫里,现在朝会都不去了,享这种福便罢了,显摆给谁看啊?怪不得人家姜氏啊范氏啊什么的各家公子找父王提亲你都不要呢——” 他还没说完,傅琅已经跳起来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你、你说什么提亲?你再说一遍?” 戴望反应过来自己说溜了嘴,连忙站了起来。裴瑟揉了揉眉心,把奏章合起来丢过去,戴望手忙脚乱接过,抬脚就跑:“回见啊王姐!回见!” 傅琅又追问几遍,见戴望举着伞跑远了,又跑回来问裴瑟。裴瑟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已经拄着拐打着伞走进了雨里。她跑了几步追上去躲进伞下,一手挽住裴瑟手臂:“裴瑟,他说什么提亲啊?” 裴瑟拄着拐杖,脚下打滑,走得吃力,“你不给我撑伞吗?” 傅琅连忙接过伞,“撑啊!什么提亲?” 裴瑟叹了口气,“傅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总是有人觉得我好的。又是公主,又有权势……” 傅琅打断道:“什么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当然最好,什么都没有也是你最好。谁跟你提亲了?我见过吗?有几个人?” 裴瑟被她问得没办法,只好停住了脚。她刚才跑过来的时候头上沾了不少雨珠,细细碎碎,裴瑟抬手擦了擦,低声告诉她:“管他们呢。我只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好! 感激有你!鸡年大吉!万事胜意! 今天的bgm是《天下无双》! 若问世界谁无双 会令昨天明天也闪亮 定是答:你从无双 多么感激竟然有一双我俩 【我开个点歌房算了 【昨晚上真的写文度过了……摊手.jpg 第42章 第十九章(三) 裴瑟在平望城时说过要打发戴望去守王城,居然真的说到做到,重新给他安了个王宫禁军统领的差事。戴望本来是领闲差到处奔波,起初想不明白,问了她才明白过来。今年朝中变动不少,宫里人来人往难免有些乱,裴瑟自小与王后不睦,掌政后更是多有摩擦,后来索性连母后都不叫了,直呼王后。她人不能住在宫里,担心齐王那里不安宁,又担心王后有什么动作,便委托给戴望。 戴望生母郁姬早逝,他身份低微,身边没有太多人看管,又从小喜欢弓马箭艺,于是跟着一些禁军将士晃到十几岁,虽然性子飞扬,此时也少不得收了一些。镇守王宫对戴望来说一样是闲差,不过比不得之前到处走动着自在,规矩冗繁。王宫最自在的地方却是城墙顶上,戴望有时便站在城墙上看看天。 正是秋高气爽时节,白昼渐短,他从城墙上看着金乌缓缓西沉,清凉的风灌满了衣袖,一阵舒爽,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远处却传来一声“戴望哥哥!” 那嗓音清柔甜蜜,还带着三分孩子气,却是从城墙下传过来的。戴望遽然睁开眼睛向下看去,果然金明站在马车旁边吃力地仰着头:“戴望哥哥!” 戴望想起她今天似乎是又进宫来看望王后了,一时把双臂撑在城墙边缘的青黑砖石上,大声问道:“要回家了?” 金明点点头,重新咧嘴笑了,“再会!”她扬起衣袖挥了挥,重新钻进车里。 马车走了起来,戴望却觉得有些好笑,果然还是孩子,一句正经话都没有,也值当特地停车扯着嗓子喊。 齐伯先正站在一边,见马车都走远了,戴望还在笑,不由说道:“金小姐和二公子也是这么好的交情?” 戴望应道:“小时候一起读书的。” 齐伯先道:“可惜是以后的世子妃,不然……” 戴望冷冷一眼望过来,他立即住了嘴:“属下失言。” 戴望拍拍他的肩膀:“那两位是多尊贵的人,不能这样跟我们混在一起提,可知道?你是巡防营过来的,难免有军中习气。要记住宫中行事比不得外面,嘴巴尤其要紧。” 齐伯先傻笑道:“知道了。” 他其实十分看重齐伯先,毕竟军士出身,又曾是裴瑟部下,行事原则极强。到了禁军中没几个月,已经被擢为副统领,他日更是前途不可限量。戴望当下便笑着踹了他一脚:“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记打不记吃。” 秋天终于到了的时候,山羊胡子的太祝掰着指头一算,近来一连几件喜事,一是长豫重立世子,与金丞相独女金明敲定了婚期;二是齐王病情好转,眼下到了换季的时候,往年都要急召几次医官,今年却平平稳稳,甚至可以下地行走;三是南境线上,齐将军助越国抗宋的战事告捷,班师凯旋。再加上大司马手下提拔出一批年轻将领,桐江汛情稳妥解决,今年一年已经算得上顺当。当即禀明齐王与王后,定在秋分这一日宫中饮宴。 裴瑟托病数月,眼下腿伤已经好了个大概,也不好再推。等到落了座与人交谈,才知道齐将军麾下金申因在南境立功,今日已经正式擢升为将军。这样年轻的将军,几十年来还是头一位,果然席上便有人凑热闹送上贺礼。监官拿着长长的礼单念了一通,礼单最后的是沈城姜氏。 沈城是先王后的封地,沈城姜氏则是楚国望族的一支。论资排辈,如今沈城姜氏算是勉强和裴瑟沾亲带故,不过和王后则八竿子打不着,一向并不来往。王后是楚国王室庶出的女儿,身份低微,大概很是受过些气,所以对此一向十分介怀。裴瑟一听监官念到姜氏,立刻有些头痛,知道今夜不会好过。 果然酒过三巡,王后便有些按捺不住。她保养甚好,加上年纪尚轻,虽然已经做了十多年的王后,坐在席中依旧是媚态浑然,樱唇轻启,不经意扫到了席间的裴瑟,“呀”了一声:“谁在伺候大公子?伤都还没好,怎么喝上酒了?” 便有宫人上来要给裴瑟换成茶,裴瑟道:“没事的。”说着比了个手势,那宫人便知道她的意思,将手中茶盘放置好,也并没有收走酒壶。 王后笑了笑:“公主长大成人,如今越发沉稳了,喝酒也拿得住。” 裴瑟对王后的性子实在是摸得不能更透了,听她把称呼换成了“公主”便知道要说什么。 果然王后继续道:“前日本宫与君上谈起,公主来年也该二十一了。这些年也有不少世家公子我看着不错,怎么没有公主中意的么?沈城姜氏还曾来同君上提过呢,连君上都说那姜家公子很好,公主年年去沈城,可见过没有?” 这宴席上公卿士子排满几列,坐得满满当当的,虽然裴瑟这里靠近殿前,跟后面离得老远,但多少都有些尴尬。长豫打岔道:“王姐年年去沈城?那里离陈国可近。” 裴瑟倒不以为意,又抿了口酒,“见过,王后娘娘有心了。” 王后又道:“既然这样,不如便把这件事情提起来,宫里帮着公主参谋参谋可意的人,不是正好?也省得公主在沧浪台无聊,让人吹那些不成体统的风出来,本宫听了都觉得不像话呢。” 裴瑟对这“不成体统的风”其实有可无不可,本来她也没有什么要延续香火的意思,何况傅琅实在是……她当下也只是笑了笑,一边招手叫人温酒,一边答道:“入了秋,儿臣还有事忙。” 长豫道:“可是平阳大营的事?” 裴瑟便点了点头:“不错,又该练兵了。” 王后渐渐高声:“这几个月公主也没进几次宫来,朝会军务都不理,有事要用金印,还得出宫去沧浪台找人,本宫还以为公主就此撂手了呢。齐将军去南边平乱,听说也有不少伤亡,既然这样,公主不如把粮草拨个十万八万的给齐将军以示封赏罢了。往常公主在外带兵,不也是齐将军筹措兵马么?” 本来是后宫闲谈,眼下被说到了军政上来,列坐的公卿渐渐息了声,长豫也插不进话去。 裴瑟这才有些不快,将手中杯搁下了,静了一刻才道:“王后有所不知,军中粮草各有定数,多少粮草多少兵。王后若要儿臣分粮草,也没什么不行,左不过都是齐国的士兵。只是分完粮草,是不是该再拨十万八万的兵去南境?儿臣符下兵士多在北境与东境两处边关,辎重有定数,一夕之间可没法挪到南边去。哦,王后,说到这里,原来王后是知道内情的,可儿臣还不知道齐将军的二十万大军是哪里来的,金将军又是从哪里筹措到了五万骑兵?” 本来她对南境军力心中有数,至多不过十五万,刚才听人议论才知道一共竟用了二十五万。如此一来,替越国作战,用的便是本不富余的本国粮草,刚刚就有些怀疑,眼下酒气一激,便说了这么一篇话出来。在坐的都知道大公子忌讳虚报人数或用佣兵,见她动了气,不少人顿时如坐针毡。 王后只当长豫回国后她该退了,倒没想到事到如今她还是这样嚣张,一时之间也面色不豫起来。座中便有人打岔,活络了几句,有人站了出来,一路行到座前才行礼道:“王后娘娘,公主殿下,在下金申。” 裴瑟看了一眼,见他如今不做文士打扮,倒也有几分英气。王后也没答话,长豫只好点头道:“金将军请说。” 金申道:“眼下南境已平,国内四境皆稳。在下再无用兵之地,更缺历练,因此自请带兵归入平阳大营。” 裴瑟符下确实有平阳大营这一项,原本只做拱卫王都之用,近几年被裴瑟做成了练兵营。今年朝歌不太平,便派出去数万人拱卫天子;燕岭一线又乱了一阵,也加了人手;再加上越国一乱,又有数万的亏损,的确是青黄不接的时节。金申这么说,她哪有拒绝的道理,当下拿了印信出来:“若金将军愿意,便去找大司马,即日便可到平阳大营报到。” 她今晚借着酒意放纵恣肆,与往日隐忍情态天壤之别。王后已经是忍无可忍,拂袖而去。她又斟了半杯,慢慢喝下去,只听长豫道:“王姐,还是少喝酒,伤还没好。我母后她一向……” 裴瑟点了点头,放下酒杯,“好,不喝了。” 她说是不喝了,毕竟数月没怎么入宫,也少不得与公卿们客套几盏。半夜才回到沧浪台,在门口就叫人不要声张,一路悄悄回房去。卧房里灯暗着,她松了口气,知道傅琅没来等她便放下心来。她叫赤玉也去休息,自己进了卧房,连灯都不想点,只觉得酒意上涌,全身发烧,把外袍潦潦草草一脱丢在一边,又脱了一层,这才觉得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初二好啊大家(/▽╲) 吃好喝好玩好,看文没烦恼(/▽╲) 汇报一下进度:Royal气管炎上线(/▽╲) 第43章 第十九章(四) 裴瑟回过头去,借着稀薄月色,隐约看到床铺正中间一双黑白分明眼睛像浮在黑夜里似的,竟是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裴瑟吓了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你在那里?” 傅琅慢腾腾开口问她:“怎么不点灯?” 裴瑟道:“我要睡了,还点什么……” 傅琅抱臂冷笑,“是不是不敢?是不是心虚?是不是喝酒了?” 裴瑟倒没有不敢,只是确实喝了酒,被她撞破了,也确实是有些心虚,低声道:“我……喝了一点。” 傅琅站起来光着脚下地点灯,一边道:“喝了一点?你还没到沧浪台我就闻见酒气了。小姑娘,说谎你还嫩得很。” 裴瑟垂头盯着她的脚,“地上凉……” 傅琅举着灯火看了看裴瑟红通通的眼睛,突然笑了,抬手拧了一把她的脸颊,“怎么又这么乖?疯了是不是?”手上点了点她腰侧伤口,“这里好了吗,你就喝那么多酒?又想死了?” 裴瑟不怕被她戳到,也没有躲,只是慌忙辩解,“我那时候想死,现在不想了……你别说。” 傅琅放下灯叹了口气,伸手弹了她脑门一下:“怎么又说这个?等我。” 她去端了醒酒汤来,裴瑟老老实实喝光,又漱了口,由着她给擦了嘴,脱了层层叠叠的袍子。现在已经入秋,夜间毕竟冷,她便穿着中衣坐在床边,见傅琅蹲下了身,忙道:“傅琅!” 傅琅正要给她脱鞋,闻声抬头,“怎么了?” 裴瑟道:“我自己来……” 傅琅气得笑了,“你自己来?腿有那么利索?”说着已经把她的鞋袜脱了,随手扔在一边,把人裹在被子里滚了滚推进床里去,自己也上了床,搓搓手脚钻进被子里去,把醉得又成了乖娃娃的裴瑟抱了个满怀,轻轻揉了揉:“睡吧。” 过了半晌,裴瑟小声道:“傅琅,你睡了吗?” 傅琅睡意朦胧,带着鼻音应了一声:“还没有呢。” 她早就摸清了裴瑟酒醉后的路数,和其人色厉内荏的套路是反着来的,其实只是看着乖,实则十分难缠,不闹腾半夜是不会睡的。果然裴瑟又接着刚才的话解释了下去:“我没有想死了……” 傅琅扳着她的肩膀把她翻过来,面朝着自己。她眼睛仍然是红红的,看起来很好拐。裴瑟醉了是真的很好拐,问什么都会说实话。 傅琅轻声问:“那时候怎么那么生气?” 裴瑟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她问的是什么,眼睛转一转,声音低了下去,“长豫也骗我,你也骗我。我没有可以信的人,好难。” 傅琅沉默了一会,亲了亲她的眼睛。肌肤在酒气熏蒸之下略微发烫,傅琅把手背贴在她的脸上,“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长豫也会好好做君王。喝多了难受不难受?” 裴瑟点了点头,“有一点点,不碍事。” 她一本正经的,傅琅失笑,“那怎么办呢?” 裴瑟微微垂下眼帘,“傅琅,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问你,怕你不高兴。” 傅琅道:“是什么?我不会不高兴的。” 裴瑟道:“你说,那时候你在雪宗城……” “那时候”就是十年前。雪宗城是陈国入齐门户,首当其冲被陈军包围。雪宗城地势险要,城防在四海之内看都算得上首屈一指,城墙高厚,固若金汤,曾抗拒三军达一年之久。再加上城中从城尹守将到庶民百姓全是硬骨头,陈军围了雪宗城一个月也没围出什么结果来。平阳这边还以为雪宗城像从前一样难啃,谁知又过了两个月,传来消息,说雪宗城内已经开始易子而食。 傅琅默了一阵,“原本是不去雪宗城的,可那年北地很冷,我生了冻疮,父亲和母亲就带我进雪宗城买药膏。休息了一晚,第二天,陈国人来了,城门关了。刚开始还好,后来,大家都没有吃的了,我父亲把吃食分给他们,可总是不够。我知道冬天里没有什么东西好吃,有人去吃树皮、干草。再后来,就饿死了好些人,母亲也饿死了。不过,我总是有肉吃。” 就在数月前,她想起这段往事都会觉得冷酷难耐,现在和裴瑟窝在一起,倒觉得还好。裴瑟静静看着她,神情有几分疑惑,不知道酒醒之后还会不会记得。她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是父亲割自己的肉烤熟了给我。我们卖的东西里有很多香料,放很多下去,吃不出味道。” 裴瑟伸出手臂来支起上身,歪着头听她讲。 “你听我说,后来就好了。春天到了,下了一场雨,城里淹死很多人,生了疫病。然后雪宗城就被割给了陈国,城里的活人都被送到陈国去分进各家家奴,这个你知道。但是我运气很好,我唱歌好听,长得好看,被带到了安期楼,后来还遇到了你。” 裴瑟的眼神有些飘远了,突然开口道:“其实,雪宗城那场疫病时,我和父王就在旁边的沈城。陈国退兵时,父王染了病,长豫被掳走了,然后太傅才用到了我,他说江山社稷,系于我手。我很喜欢太傅的,这戒指都是他给我的,可是有时候都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灯影朦朦胧胧,在她眼下投出一圈眉睫的阴影,神色每一丝微微的晃动,都藏在那阴影中间。就像十年间每一个难熬的瞬间,都是这样藏在暗不见天的角落里。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终于想起了那个赋予她如今命运的人的姓名,她有些迟疑着说道:“太傅他……他叫庄诫云……” 傅琅轻声道:“我替你记得。要谢谢太傅,不然,没有你,也没有我。” 更没有如今你我,声息相引,肌肤相亲,全然不设防地分享辛酸和梦魇。 灯火燃到尽头便微有震动,光影颤颤巍巍在室内摇晃,昏黄颜色中暖意融融。傅琅迷迷糊糊地想,裴瑟喝醉了真好,像个孩子。第一次时也是这样,她坐在那段没有栏杆的廊边晃着腿,像是十分新鲜似的,满脸快活。 终于有困意升腾上来,裴瑟握住了傅琅的手腕,傅琅带着她的手往被子里缩了缩,“裴瑟,好眠。” 裴瑟像在想事情,安静了片刻,突然扯开被子坐了起来,“不是这样。” 傅琅大为头痛,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什么不是这样?” 裴瑟翻身下地穿鞋披衣服,含混道:“喝醉了不是这样。” 傅琅见她要出去,只好手忙脚乱下床跟上去,“你要干什么?” 裴瑟头也不回,推门就走,“我要去拆栏杆。”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 第44章 第二十章(一) 裴瑟一场伤病动了筋骨,足足养了数月才勉强养回元气。她在沧浪台闷了多久,傅琅就陪着她在沧浪台闷了多久,直觉自己头上要长出蘑菇来。等到裴瑟大好了,她自己已经胖了不少,捏着腰上的肉给裴瑟看:“你看看,你看看。我以前很值钱的,现在要砸在你手里了!” 裴瑟闲着翻书,并没有看她,“仙女胖的好,珠圆玉润,更添芳泽。” 傅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还是春天的时候她说的浑话,冲上去就要算账。裴瑟放下书,笑着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近旁,“过几天我要去巡视一趟,你若想出去玩,叫丁觉跟着点,带上乌兰也行。” 傅琅眨巴眨巴眼睛,“你要去哪?” 裴瑟道:“到了去平阳大营的日子。你还记得姜宪吗?”见傅琅点头,她继续道:“他不错,我把他调过来了,在林沄麾下。” 傅琅听得云里雾里,只管问她:“你要去多久?我也要去。” 裴瑟道:“你别去了,那里成天练兵,没什么意思。齐将军也去,我就不必守着,两三天就回来了。” 傅琅大大地“切”了一声,推开她站了起来:“我还以为多久呢,两三天够我玩什么的?”见裴瑟没说话,她重新弯下腰去盯着她,“倒是你,不就两三天吗,这么郑重其事的,做什么?” 裴瑟把书卷合起来,伸手摸了摸傅琅的头发。她的眼睛在暗处,像晕着墨色的琉璃,带着点温柔的笑意,“傅琅,可我总觉得两三天也很长了。” 这话说得肉麻,但是的确有一点道理。傅琅起初不觉得,到了裴瑟走的第二天早上就开始挠心挠肝。都说小别胜新婚,这也还没有新婚,小别就这么要命。傅琅哪里还有心思出门,成天在府中晃来晃去,不知道在厨房晃过了第几遭,每晃一次就拿点东西吃。厨子无奈地放下锅铲:“傅姑娘,这饭我看也不用做了。” 傅琅又从锅里挑了块肉放进嘴里,“为什么不做?” 厨子看了看已经快要空了的锅底,“……傅姑娘,你都吃光三个菜了,还饿吗?” 傅琅吮干净手指,疑惑道:“怎么不饿?我可快饿死了,一直都特别饿,是不是你做菜偷工减料啊?” 花匠从门口经过,笑得拍大腿:“他就是偷工减料!傅姑娘使劲吃,别便宜了他!” 傅琅总算熬到了第三天早上,起了个大早,跑到门口去逛。门外渐渐热闹了起来,市井中的声音传进来:卖糖果的、卖米糕的、卖九连环的……傅琅门都不想出,就在门里来回踱步。然而直到第三天夜里,才从宫里传来消息,南边齐越边境边民□□,裴瑟和齐将军径直从平阳大营率兵去了南境。说好的“两三天”,恐怕要翻十几倍,“小别”直接变成“大别”。 裴瑟这一去又是一个多月,听说南境□□已平,算起来这些天就该班师回朝。傅琅觉得自己头上彻底要长毛了,连带着乌兰也是,乌兰又拉上了丁觉,三个年轻人在沧浪台的后院曲江边老气横秋地注视着汩汩溪流,注视一会,哀叹一会,便去一趟厨房,在里面待一会就被厨子赶出来,又去曲江边老气横秋地注视溪流。后来实在无聊,傅琅想起裴瑟一年到头灾病不断,索性成天拿着本医术看,看得哈欠连天。 秋意渐深,西北风一起,傅琅早起时都哈出了一团白气,裹上了厚衣服溜达着到了门口,看着大门一咏三叹。门口的一溜高大银杏树上叶片变成金黄,被寒风一吹便呼啦啦从枝头落下,在半空中席卷着描绘风的行迹。 厨子做好了早点,过来招呼她:“傅姑娘,不是说饿吗?”傅琅应了一声,摇摇头向里走去。 外面市声轰隆动荡如常,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四周依然安静,空气里飘来暗香,气味的记忆封存在六感中,虽然模模糊糊,也能清楚地知道,她回来了。 傅琅回过头去,见裴瑟迈步走了进来,傅琅只觉得头脑中劈劈啪啪放起了烟火。裴瑟个子高挑,人也英挺,平时穿深衣有几分倜傥沉着,这时却穿着金璨璨的一身甲冑,金甲之下是朱红丝线,金甲红袍青铜剑,一扫往日温文和煦,绕在一起已经是十二分的尊贵,偏偏头顶上还戴了一顶玉冠,更衬得眉间眸中全是柔和的英气。 傅琅一边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一边觉得真是好看到让人心疼,难怪齐国人夸一个女子美丽,便说那女子长得心疼,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她一边向下走,一边高声叫道:“裴瑟!” 她几步跑下台阶,穿过纷纷落下的金黄叶片,撞到了那个好看的人跟前,仔仔细细看了几眼,然后抱了个满怀。 裴瑟揉揉她的头发,也仔仔细细看了几眼,随即小声开口道:“你是不是又胖了?” 她身后还跟着赤玉林沄等等一大帮人,但傅琅一点都不害羞了,声音掷地有声,“是!我每天都吃好多顿,你马上就要养不起了!” 裴瑟笑着把她从自己身上掰下来,“没关系,砸在手里挺好的。” 傅琅又抱上去,额头搁在她肩弯里,闷闷道:“小别胜新婚,大别要人命!裴瑟,相思病好难过啊!” 裴瑟也不拦她了,柔声道:“是吗?怎么治的好?” 傅琅站直了,又狠狠看了她一遍,“不用治了!你这么神气,看看就好了!” 赤玉已经见怪不怪,留着她们两个在门口傻站着,闪身把其他人让进府中。今天出了不小的事情,但裴瑟既然不着急,她也不着急。一帮人跟着赤玉走了几步,林沄到底耐不住性子,站住喊她:“裴瑟,你快点!” 林沄一身怒火像要掀了沧浪台似的,赤玉要拦着她,被戴望推着后背走,“她气成那样,你管得了?由她泻火去。” 傅琅被林沄吼了一嗓子,有些讪讪地松开手,“你是不是还有急事啊……” 裴瑟道:“是出了点事,要商议一下。你也来吗?” 傅琅推推她,“你去吧,我叫他们弄早点给你们。” 书房里坐了一屋子人,傅琅叫人送了早点,坐下听了一会,有七八分明白。原来平乱之后,班师凯旋,按规矩最先该去的是王宫。裴瑟与齐将军两人,并林沄、金申两名新将军便带几列骑兵进宫复命,不料在宫门口被挡住了。 监官出门来传命,说是齐王旨意,要宫外将士进宫前卸下战甲,除去佩剑。 听了这样的一番话,自然是没有人动弹。齐国崇文尚武,对在前线立功的将才们素来敬重,哪有进宫前脱盔卸甲的道理? 林沄是火爆脾气,当即便争辩了几句。金申连忙劝住了她,想息事宁人,自己便要放下手中剑。 裴瑟站在齐将军身后,闻声横剑挡住了他的动作。 金申不明所以,便只好站住不动,如此从城上看来,便是从齐将军裴瑟这些将领带头抗旨,下面的将士遵从。从前守燕岭的姜宪就在士兵队伍当中,见闹得实在不好看,便带头卸下战甲和佩剑。他一动,便有不少人跟随,一时之间士兵们只剩布衣,姜宪便出来喊话:“如此只有将军们仍带甲冑,大人请开门吧!” 那监官只好再去请旨,半晌方才回来,竟还是那句话:“请武人进宫前卸甲除剑!” 又僵持了片刻,齐将军开始卸甲。齐将军年逾花甲,胡子花白,动作之中已有颤巍。裴瑟要止,齐将军低声道:“老臣奔驰一世,换来几年忠名,不敢于末了落马。大公子,请体谅些罢。” 裴瑟看着齐将军的盔甲佩剑丢在地上,待到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布衣走进宫门去,身影变成了一个小点,她才转身上了马,却不进宫,拨马回了沧浪台。 傅琅听得有些恻然,裴瑟脸上仍是淡淡的,林沄早就开始拍桌子:“这叫什么事?那一堆破事我们还没找他们算账呢,他们算计到你我头上来了?他日我父亲回朝,也要受这种折辱不成?” 金申道:“也不能说是算计,没准就是变了规矩……” 裴瑟道:“变了规矩?十四公子,你自己说,要凯旋的将士卸甲,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金申支吾两声,不再说话。戴望问道:“什么破事?” 裴瑟道:“明日朝会,太史大人会交待清楚。再会了,几位。” 她说着便起身出了门,傅琅连忙跟上。见裴瑟一路走到卧房门口,长长出了几口气,这才问:“你是不是查出什么来了?” 裴瑟半晌才笑出来一声,“傅琅,你从前说得对。我对这个弟弟,看得还没有你多。筹谋了这么多年,恐怕如今还要重新看他。” 第45章 第二十章(二) 她不多说,但傅琅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第二□□会上就出了事。 昨天裴瑟带着金申和林沄两位新将军在宫门口抗旨的事情早就传遍朝野,今日立刻便有公卿上本参奏。第一本便是说她班师回朝,竟未依规进宫复命。裴瑟坐在位上,连眼睛都没抬,“复命?向谁复?向你?还是向他?” 那人道:“复命,自然是向君上。” 齐王不理朝政多年,说是复命,其实不过是一群人在合川殿外行个礼罢了,事情都是裴瑟和公卿们做。裴瑟眯起眼来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范公第一天来齐国么?下一本。” 内臣见大公子现下不但又是要管事的样子,况且言辞都嚣张了许多,连一边的世子都不敢询问,连忙换了下一本奏。 这一本是奏林沄、金申两位将军初登朝堂便敢抗旨,但也只不过是陈词滥调,裴瑟听到一半便打断,“谁的本?站出来。”看了看站出来的年轻夫子,她继续说道:“看不出伍夫子年纪不大,这样迂腐。遵旨也要带脑子,难道要凯旋的将军卸甲这等事会是君上作为?” 长豫道:“王姐,伍夫子也是考虑内宫安全。” 伍夫子连忙道:“公主年纪尚轻,殊不知武夫入宫闱颇有许多隐患。这些鲁莽武夫常年在边境军中,不知宫中规矩……” 他话音未落,裴瑟已经把手中奏章合起来摔在案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鲁莽武夫?便是这些你们口中的鲁莽武夫在边境上抛出命去替你们守得太平!伍夫子,你是学宫的人,既然谈到了规矩,我便同你讲讲规矩。其一,班师入宫,自有太祝与太宗两部指引,引导将士向君上复命,你口中的隐患,我不知为何;其二,便是真有将士不懂宫中规矩,这种日子里便该宫中规矩向后退两步;其三,我齐国从无如此规矩,不知这条旨意是从何而来?昨天是谁传旨的?出来。” 片刻后便有人赶来殿中:“禀世子,禀公主,昨日传旨的是小臣。” 裴瑟道:“什么旨?拿出来。” 那内监道:“公主,那毕竟是齐国金印……” 裴瑟连声音都冷了,“金印?金印一半在我这里,我不曾落印,何来如此旨意?一半金印便要将士卸甲,亏你们想得出来。” 她一向温和,极少像这样疾言厉色。另一半金印在王后手中,昨日的旨意既然落了金印,便有迹可循。长豫见她言辞之间已经指到了王后头上,也不由张口道:“王姐怎么生这样大的气?这是太祝大人的意思?如此看来,的确多有不妥,便请太祝大人重新斟酌吧。” 太祝背了这么一口锅,也没办法,只好出来允诺了。紧接着便无人再敢奏,裴瑟却点了点:“太史大人,请奏。” 太史迈了出来,其实也有尴尬,世子回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参奏,但也只好清清喉咙,“月前公主与齐将军南下镇压□□,本部遣人随同探查,探明□□起因,是因四个月之前齐将军与金将军率兵助越国击退宋国之后,便撤军回国,将南境封锁。越国北境流民无数,生了饥荒流疫,又加上越国宗室催逼徭税,流民只好试图入我齐国南境求生,由此引发□□。” 金申方才还在被裴瑟维护,立刻又被参奏,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向了长豫。长豫只作不见,问道:“还有这档事?南境府库怎么不发放粮食救济?” 太史心说果然如此,一面叹了口气,“禀世子,因为没有。” 长豫道:“没有什么?今年南境收成甚好,府库理应充足。” 太史道:“但南境几十里城邑,在这种情况下反而也遭了饥荒。” 长豫住了口,公卿中有人问道:“这却奇怪了,收成不错,府库充足,救助难民理应有余,怎么我们自己还遭了饥荒?” 太史公不敢再说,裴瑟开口道:“因为我们齐国人在南境取兵援越不算,还不知从哪里调配出来另外十万兵马到了越国。南境本来只有十五万将士,便只有十五万的应时粮草。如此一来,二十五万将士在越国征战所用粮草,竟致南境百姓无粮可用,无柴可烧,就这样生了饥荒。” 殿中静了一静,又有公卿问道:“那么这十万兵马,是哪里来的?” 裴瑟垂目道:“世子,此事当时是你掌领的。是求胜太过,还是另有其因?” 长豫面色没变,沉吟道:“我当时的确只从南境驻军中批给齐将军十万的人马,至于二十五万之数,实在耸人听闻,并不知道太史大人是从何处探查得来。” 太史见这情形,也只好答应重新查过。一时间散了朝会,议论纷纷,裴瑟并不理会,起身要去合川宫探望齐王。天已经冷了,一到后宫,道路渐窄,便有呼呼的风声从道中穿过。鹤见宫前空荡无人,大概是宫人疏漏,大白天的犹自摇晃着几盏灯火。 她在那里停了一步,盯着那明明暗暗的灯火在白日中晃动,突然心思一动。 傅琅正在厨房蹲着偷厨师的新菜吃,有人敲了敲门,“这位姑娘,我有一事请教。” 傅琅蹲在地上回头,果然是裴瑟。她看见裴瑟深衣峨冠的样子就笑起来,“公子姐姐,您请说。” 裴瑟的脸隐在阴影里,声音却很柔和,“我今天问了人,都说婚仪六礼很麻烦的,什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要六礼备,才能谓之聘;如果六礼不备,就谓之奔。所以来问问你的意思,姑娘,你想怎么办?” 傅琅嘴里还塞着块肉,有点没反应过来,“那么麻烦就简单点办嘛……” 裴瑟便伸出一只手来,递到她面前,“好,听你的。走吧,现在就办。” 傅琅傻呵呵抬手由着她拉起来,走出大门坐上马车还有点晕,“办什么啊?” 裴瑟像是有些疲惫,往车壁上靠了一下,转瞬间又重新精神起来,扳着指头算,“你看,这六礼其实都不过是父母双亲的事,两家来回送礼,怪没意思的。你也没有父亲母亲了,我也只剩个老父亲,那咱们去见见他,就算办好了吧?” 傅琅听得愣了,抖着一根手指指指自己,“我?”又指指裴瑟,“你父亲?齐王?见一见?” 裴瑟点了点头,傅琅继续愣了半晌,紧接着就喊人:“停车!停车!见一见?我满头灰!我刚吃了好多肉!我都胖了!我穿的这是什么啊?” 裴瑟笑着拉她,哪里拉得住,傅琅挣开她就要跳车,“裴瑟!你太过分了!我跟你不共戴天!” 裴瑟没让车停,“怎么就不共戴天了?” 傅琅没话说了,沉默了半天。裴瑟又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傅琅气鼓鼓,“我呼吸!我喘气!” 裴瑟笑了起来,叫人停车。傅琅立刻跳了下去,往回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看,果然裴瑟也下了车,只好走回去,“你、你得提前跟我说呀,我……我吓死了。” 裴瑟道:“那就要跟我不共戴天?” 傅琅四顾一番,发觉无人在看,便大着胆子伸手捧住裴瑟的脸,在她鼻梁上轻啄了一口,“我不跟你不共戴天,我可高兴了!你看,我现在灰头土脸的,好难看。等我好好收拾一下,改天跟你去!” 裴瑟一时兴起就来叫她进宫,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可是眼前的傅琅穿着素色锦衣,头发用她的玉簪随意挽着,容色已经鲜明过昭昭日月,并没有哪里不妥帖。她也伸手捧住傅琅的脸,“你哪里灰头土脸了?这样很好,宜室宜家。” 傅琅愣呆呆的,“宜室宜家?” 裴瑟点头,“适合娶回家的那个宜室宜家。” 傅琅脸红红地笑了一会,把她的手打开,向前一步抱住眼前人,头埋在她肩窝里,闷声道,“裴瑟,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那你把我娶回家吧。” 第46章 第二十章(三) 齐王这一年来身体好了许多,裴瑟来时,齐王正在殿外站着。齐国尚水德,君王衣袍便是纯黑,冬日里看来倒有几分肃穆。裴瑟拾阶而上,到了跟前扶起齐王的手,觉得手仍是冰凉,才问道:“父王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凉。” 齐王道:“知道了,以后不出来了,不等你了。” 裴瑟才知道他原来在等自己,便扶着他进去坐下,解释道:“儿臣本来要散了朝会就来的,可是走到一半,又返回去了。” 殿内虽然沉闷,但案旁养着株比人高的龙游梅,被室内暖气药气薰得早就乱了物候,初冬天气里已经闷出了花骨朵。齐王喝了口热茶,“是想起什么来了?” 裴瑟站在那树下想了想,突然俯身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齐王起初惊诧,接着便笑了起来,“你就想随便把人家姑娘拉过来?跟你来才怪。” 裴瑟有些脸红,低声道:“我昏头了,想到就做。” 齐王道:“不怕,这样很好。那傅姑娘来了吗?” 裴瑟微笑起来,随口说道:“刚才都走到殿门外了,她又害怕了。” 齐王道:“怕什么?” 裴瑟生怕齐王多想,绞尽脑汁为傅琅找面子,沉吟着说道:“换成是我,要见她的父母,也是一样害怕。” 齐王笑道:“那也是——可是,害怕也要见。” 他这么一说,裴瑟倒想通了。她只想着傅琅害怕,却忘了迟早都有这么一次。她点了点头,“父王说得也是,迟早要见,我去叫她进来。” 齐王笑得喊她回来,“你现在怎么这么风风火火的?傅姑娘要是害怕,那就改日。” 裴瑟闻言又从门口折了回来,踌躇一番,神色中总有几分不自在似的,轻轻叹了口气,捂住脸轻声说道:“父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昏头了。” 先王后去世时她不过三岁,在宫中虽是长公主,境遇却算不得好。齐王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心思越来越重,从来就知道大道理,老成持重,竟然从来没看过她像现在这样一副小儿女情态,不由得笑道:“瑟瑟,有人让你挂心难道不是好事,惊慌什么?” 裴瑟道:“父王,我总是头脑不清楚,又怕人说我妇人之仁……” 齐王哼了一声:“若是为心上人头脑不清楚就是妇人之仁,那天下男子有一半都是妇人之仁,你父王也是妇人之仁。理会他们做什么,有心上人是很好的事情,知道吗?傅姑娘今天害怕,也是被你一时兴起闹得慌了,改日再来就是。”又道:“昨天是怎么了?还有今天,听说你和长豫有些不愉快。” 裴瑟一时没答话,起身到门外去,跟外面的宫人吩咐了几句,才重新走回来。内监见状,带着殿内闲杂人等出去,还关上了门,自己便在门口守着。裴瑟在齐王面前坐了下来,筹措了半晌语言,才开口道:“父王,我以前从来没有敢想过,弟弟是会变的。” 太史在南境查到的不多,但她的门客查出的却远不止如此。长豫的确只调了驻扎南境的十万兵马,另外十五万是在越国凭空冒出来的。所用粮草的确多出于南境,可南境府库哪里够支撑二十五万大军在境外消耗,想必另有源头。 还有就是先前的平望城尹公西轲,确实在出使陈国时见过长豫,并且不止一次,那时同去的使臣中便有如今的平望城尹。加上长豫之前做的事情,裴瑟不得不起疑,却理不出头绪。可是桩桩件件都透着奇怪,矛头全都指向长豫。 齐王也默了许久,杯中茶已经冷了,才开口道:“瑟瑟,父王也不曾想过。长豫这次回来,自然也不是小孩子了,可父王总觉得事情还能变回从前那样。”他笑了笑,“孤这些天在想,这身体能好起来,再上朝堂,替你们遮蔽几年。如今看来,只有尽力转圜。” 裴瑟把冷茶倒掉了,齐王看着她的动作,手指上的青玉戒指严丝合缝地套在食指上,那戒指是那年他和庄诫云在朝歌看新鲜买的,庄诫云不知为何十分喜欢,一直戴着,最后竟成了副担子,卸在了裴瑟肩上。 齐王看了一会,移开了目光,“瑟瑟,太傅说你生为女子可惜,可父王知道你的担当,不论境遇如何,你永远不会弃万民于不顾。父王信你,你要查,便查。如果结果如你我所愿,那是齐国之幸,我们会有个很好的君王。如果结果不好。” 裴瑟抬起头来,突然叫了声:“父王。” 就像十年前她去凌家讨了凌老太太的人情,进宫来站在殿外,面对阶下列队公卿,终于有些惊慌时喊的一声“太傅”。庄诫云教导她不过短短几年,却像是把自己的一段魂魄贴在了这副女子身躯上。眼前的人修长挺拔,像庄诫云青年时一样温和睿气,风致已成,比之庄诫云,更添英挺强硬。 他想起那年那个漫长枯燥的夏日,庄诫云送走公主世子等等一堆小孩子,拉开门来向他抱怨,“君上,小臣现在算是知道了,君上就是让小臣来替后宫看孩子的。” 他便亲自给庄诫云倒了茶,笑道:“你不知道,后宫乌烟瘴气,不是什么好地方。被你看着玩泥巴,都好过被那些事情磋磨。” 庄诫云在他这里坐没坐相,“戴望和凌沄两个还真是玩泥巴去的。”他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君上,真可惜,公主怎么偏偏是个女孩子?” 这种问题是老天说了算,他没法回答,“瑟瑟生来就是女孩子,有什么办法。” 庄诫云道:“以公主的心性,若是男儿身,可图鲲鹏之志,比你我当年都要强。” 他挑眉道:“比你强还算像话,比我强?” 庄诫云并不忌讳,“君上在这个年纪是什么样,我是不知道。公主今后是什么样,却不可估量,总不会比楚国那两位差。” 他听庄诫云提到裴瑟的外祖母,也不生气,反而微笑起来,“那几个孩子都好。金家小姑娘被宠得可以,运气要是好,一辈子都能快活。戴望那孩子,还有凌家的女儿都是将才,放他们去历练,你别管那么严。长豫极好,纯真聪明,心性很像瑟瑟小时候。” 庄诫云垂首捏了捏套在小指上的戒指,那时戒指的颜色并不像后来那样青得发黑,“君上,你我都知道,比起心性来,担当思虑才更贵重。好在两个孩子都有这个眼界。” 齐王道:“近来奏章怎么这么多,你替孤看几本。” 庄诫云便提笔批了几本,又忍不住道:“公主真的太可惜了。” 齐王大为头疼,伸手便拍在庄诫云头上:“回你自己家去,快点找个老婆,别来烦孤!” 那时年少轻狂,虽然已经有了三个儿女,但总觉得大好时光还在前头。至于庄诫云,该是一生知己,到老时仍能如此亲密。从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敢想过,仅仅两年后,这个人在自己病榻寝殿前自戕。那股腥热的人血味道,至今仍时不时窜进鼻子里来。 他少年登殿,青年治下的几年是齐国百年来最为昌盛的一段日子。那些年意气风发,曾与天子在朝歌共饮,曾与那人在楚国的艳冶桃花中对歌。更曾为齐国找来最好的臣子,建学宫,修文典,教导终将执掌齐国未来的一代人。哪怕这余生都在病榻上缠绵,庄诫云、裴瑟与长豫,这三人都会是他毕生杰作——他希望长豫会是。 齐王敛起笑容,神色中挟凌厉风雷,隐有当年情态,“瑟瑟,你是太傅最得意的学生。正当青年时光,父王知道你也该有凌云志,也该有少年游,可是情势逼人,让你在这种地方耗掉了十年。可你做得很好,尽伦尽职,父王都看得见。如果结果不好,那父王答应你,绝不会再辜负你。情势再险,父王都会为你挡。你想要做的事情,全都会实现。” 作者有话要说: 好喜欢庄诫云啊。 第47章 第二十一章(一) 过了立冬,宫中树木只剩松柏尚有绿意,参天的银杏与白杨都落光了树叶,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傅琅裹得像个粽子,在贝叶泽边的亭中呆坐了半晌。这一带人迹荒疏,没什么人,裴瑟多半还有话要跟齐王商议,一时也没过来。傅琅冷得直搓手,心情又懊丧,不由得垂头捂住了脸。 身后有人小声叫她:“可是傅姑娘吗?” 傅琅回过头去,见是个年纪极轻的小内监,虽然不知道所为何事,仍是点点头,“是我。” 那小内监松了口气,把手里的一只手炉递给她:“傅姑娘,这是公主要我拿来给姑娘暖手的。公主还说,傅姑娘小心着凉,实在冷,就去殿内找公主。若不愿意,就着我带姑娘去鹤见宫坐坐。” 傅琅不知道鹤见宫又是什么地方,把手炉接在手里,笑道:“我就在这里等一会,多谢你跑一趟。” 那小内监并不多话,闻言便行礼退下了。那镂孔的小炉精致可爱,还刻着龙凤纹,傅琅抱着捂了一会,总算高兴了一点。裴瑟真好,总是挂念着她。 她刚开始认识裴瑟的时候,总觉得裴瑟这个人没有一点不好,全部都好,虽然成天在眼前,但是高高在上,不像个真人,把身边人都护得无比周全。 傅琅从小知道人心难得,真心稀有,于是把什么都当作玩物,从没期待过能碰到真心将她视作不可或缺的人。可是后来裴瑟伤着腿还要等着给她送伞,肩膀被刺了个对穿还要让她跟自己待在一起,被自己临阵脱逃撇下了,还惦记着要给她送个手炉来。原来她终究是对自己不一样的,大千世界,原来真的有这个人。 傅琅想通了这么一堆,马车上的惊诧软软地消退,变成了不知是欢欣还是感动的情愫,抑或是冻得厉害,她抽了抽鼻子,随后摇摇头。怎么还顾得上开心?临阵脱逃,到了殿门外又自己把自己吓跑了,裴瑟还不知道要怎么生气。 她有些沮丧,垂头下来,空荡荡的脖子却里突然一暖,回头看去,是裴瑟给她披了件厚厚的裘皮披风。雪白的毛皮泛着亮光,软毛拂在肌肤上,有种让人瑟缩的温暖。 傅琅脱口道:“裴瑟,原来你们这些人真的很有钱啊!” 裴瑟道:“怎么突然觉得了?” 傅琅道:“这个看起来很贵啊,你都不太穿这种,可是一到了宫里,随手就拿来一件?” 裴瑟道:“我叫他们去我宫里取的。” 傅琅一听更惊:“你在宫里还有宫殿?沧浪台还不够吗?” 裴瑟无奈道:“不就是件衣裳,给你就穿着。” 傅琅抱着手炉暖和了一会,“裴瑟,你生气了没有?” 裴瑟道:“我生什么气?” 傅琅道:“……来都来了,我又不敢去见你父王了,你肯定生气了。” 裴瑟道:“我不生气。换做是我,我也不敢见你父母。你知道我父王会很喜欢你就是了。” 傅琅奇道:“喜欢我?喜欢什么呀,你父王肯定都不会看我几眼的!” 裴瑟笑了出来:“你想我父王怎么看你啊?就是金小姐来了,他也不能使劲盯着看啊。哪有公公盯着儿媳妇看的道理。” 傅琅愣了一会,环顾四周,见没什么人,伸手就拧裴瑟的脸:“说什么呢,谁是你媳妇儿啊?” 裴瑟笑着躲开:“吹冷风吹够了没有?贝叶泽这里风可大了,吹够了就跟我走走去。” 傅琅一副懒相,抱着手炉窝在椅上,“走去哪啊?裴瑟,我真的不敢见你父王,下次好不好……” 裴瑟站起来整了整衣袖,沉吟道:“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读书的地方,还有议事的地方……去不去?” 傅琅立刻站起来,“走走走,快走。你不早说,在这冷死我了。” 原来鹤见宫就是裴瑟小时候住的宫室,殿前种满松柏,虽然没什么人,但道旁都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副等主人回来的架势。傅琅道:“裴瑟,你后来还回来住吗?” 裴瑟摇了摇头:“宫里规矩大,我搬去沧浪台建府,就没有回来过。” 那么这么清理得井井有条,想必就是皇后的意思,宫里的人有意思,面上的事情总是做得十成足。 傅琅把她的手揣到自己握着手炉的袖子里,“是啊,还是沧浪台好。走吧走吧。” 裴瑟便带着她往前面走去。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虽然有宽大袍袖遮挡,但一眼便能看出来。来往宫人见了裴瑟,便停在道旁行礼。傅琅连忙要松开手,裴瑟捏了捏她的手,“不妨事。” 那些宫人虽然低眉垂目,但傅琅心中介怀,难免觉得他们神情中有些讶异。但裴瑟既然不撒手,她也不挣脱。她的手握着小小的手炉,裴瑟的手握着她的手,妥帖的温度停在手心手背,汇成一股舒适的酥麻,流到背脊上去。 裴瑟停下脚步,把前面的书房指给傅琅看,“我们小时候,太傅就在这里教我们读书。” 傅琅道:“小时候?” 裴瑟道:“我和戴望三岁就跟着太傅了,后来是林沄,金明,还有长豫。” 傅琅忽略掉了最后的名字,只听那个“三岁”,很难想象一个三岁的裴瑟。她在脑海里描摹了许久,还是摇摇头,“三岁?我想不出来你三岁是什么样子。” 裴瑟笑道:“小孩子不都是一个样子吗?” 傅琅使劲摇头,“你可不一样。” 裴瑟肯定永远都是金光闪闪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像现在这样好看。 裴瑟笑起来,呵出了一团白气,消散在空气中。书房前面宽敞的空地上曾经摆过练箭的靶子,天气晴朗时太傅曾叫他们搬书出来晾去潮气,秋天时金明和长豫蹲在这里拣厚厚一叠好看的树叶夹在书里,墙角曾爬满凌霄的细嫩枝茎,下面是金红的扶桑花。她把这些空荡荡的景物一项项指给傅琅看,傅琅道:“好巧,我以前在安期楼住的时候,窗外也是很多凌霄花。” 裴瑟想了想,“等来年开春,我们在家里也种一些。” 傅琅听到“家里”两个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沧浪台。 她的家该在王宫,可她们的家是沧浪台。 有家这种事情对傅琅来说还是头一遭,顿时觉得又新鲜又忐忑,她压着情绪和裴瑟边走边说,竟没注意路途,一时间又走回了贝叶泽。贝叶泽是片大湖,小半在宫中,大半通往宫外,直到平阳城下。初冬天气,湖面还没结冰,偶而被风掠起一团白雾。湖面倒映湛蓝天色,白云从静止的水面缓慢流过。 傅琅看了一会,突然问道:“裴瑟,你刚才说,你父王叫你什么?” 裴瑟道:“怎么?” 傅琅道:“我也要叫。”她说着就倾身过去,附在裴瑟耳边,生涩地开口,“瑟瑟。” 裴瑟一把推开她,转身就走。傅琅以为这里有什么典故,惹得她生气了,连忙追上去,气喘吁吁拉住了她。傅琅看清了她的脸,“扑哧”笑出了声来,小声道:“你脸红什么呀?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裴瑟摸了摸脸,低声道:“那你还在宫里惹我,明天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就是flag! 地球不爆炸,比比不放假! 宇宙不重启,作者不休息! 给观众朋友们比心,初六大吉! 【躲太岁去了。最近太惨了,都没法说,呜呜呜呜呜。 第48章 第二十一章(二) 裴瑟摸了摸脸,低声道:“那你还在宫里惹我,明天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傅琅道:“不要做人了,人有什么好做的!走,回家去做我老婆!”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城墙根下,马车在旁边等候着,她说着就拉裴瑟上车,只听背后有人叫道:“王姐,傅姑娘!” 傅琅回过头去,见戴望正从城上小跑下来。他照常束着冠,却有几缕碎发被风吹动散落下来,手里提着长刀,总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但是他毕竟身高肩宽,又穿着禁军甲冑,实在是很有架势。 傅琅不由道:“二公子,你今天怎么回事啊,这么威风?” 戴望站定了,一手把刀扛在肩上,甩甩头发,自得道:“你才知道本人威风啊?” 傅琅摇摇头,转头拉紧了裴瑟,“裴瑟,不行,我夸不下去了。他还是没有你威风。” 戴望大为光火,几乎要挥刀砍她:“就知道你是故意的!成天拍我王姐马屁,还拍到我跟前来了!我在城上站了那么半天,冻得要死,你俩揣着手炉坐马车里欺负我,有意思吗?” 傅琅笑得不行,裴瑟却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是挺有意思的。”又问:“也没什么事,怎么还非得在上面站着?” 戴望没好气道:“所以我这不是下来了吗?听说傅姑娘今天进宫来了,这么大喜的日子,我今天轮值,只能跟你们道句恭喜。你们俩怎么还不走?见父王了吗?” 傅琅估摸着裴瑟又要脸红,又听戴望提起来见齐王的事情,赶忙拉裴瑟:“走了走了,大喜的日子……”被裴瑟捂着嘴塞进车里去。 沧浪台入夜后才最漂亮,傅琅隔着老远就掀开帘子,“裴瑟,家门口的灯真好看啊!” 裴瑟道:“平阳城里临街的灯都是一样的。” 傅琅道:“咱们家的多!” 裴瑟道:“其实也不那么多……” 傅琅大手一挥,“管他呢,反正咱们家门口的最好看!” 裴瑟有些明白,因为傅琅满脸都是孩子气的快活,隐约透在她脸上的影绰灯光,就是比廊下悬挂的那些明亮灯火更好看。 马车停在门口,两个人一下车,都觉出夜风寒凛,忍不住裹紧了领口。快走了几步,裴瑟突然停了脚,问一旁的侍卫道:“你是什么时候调来的?” 那侍卫答道:“禀公子,今日午后。” 裴瑟道:“多少人?” 那侍卫道:“这里五十,其余各处合计一百。” 裴瑟点了点头,这才向里走去。傅琅也觉出不对来,沧浪台内外原本就有许多守卫,不过今夜似乎格外多。她想起了裴瑟这些天一直在见各地来的谋士门人,还有那些陆续不绝的信鸟,时不时落满了书房外的短短栏杆。看情形近来多半是有大事,但沧浪台之外市井街巷一切如故。 傅琅问道:“裴瑟,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裴瑟道:“你说那些侍卫?是那些门客的主意,没什么的。倒是没出什么乱子,只是查出来长豫之前做的一些事情,我总要查明白,才放心把齐国交给他。他们太警醒了些,你别担心。” 傅琅道:“我不担心啊,我在家呢。” 裴瑟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完了是不是?高兴成这样?” 傅琅道:“大喜的日子,还不能高兴啊?难道你不高兴吗?” 裴瑟便敲了敲她的额头,走进书房坐下,打开桌上奏报,看了几眼。她一笑,傅琅的脸皮就厚了起来,趴在桌上看着她,“那怎么个高兴法?虽然今天我临阵脱逃了,还差一截,但既然也不用行六礼了,也不用你亲迎了,那差一截就差一截,这样的新娘子去哪找啊?我看你也不用看这些东西了,是不是可以直接合房了?” 裴瑟瞟了她一眼:“又是喝醉酒,又是踩我腿,还没合够?” 傅琅见她旧事重提,又提起来那天的事情,但也不生气,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摇,“那能一样吗?裴瑟,裴瑟,你再装傻还是人吗?” 裴瑟没办法,“那你要怎样,自己去安排,这样行不行?” 傅琅想了想怎么安排,握着她的手就笑了起来。裴瑟要把手抽出来,“傻笑什么?口水要流到我手上了。” 傅琅舔了舔嘴唇,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流就流,那有什么。” 只听书房外有人“哎”了一声,傅琅气急败坏地站直了回头:“二公子,怎么又是你?” 戴望就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似的,满脸冒着嫌弃,把手中酒坛往桌上重重一放,“我还想说呢,怎么又是你?我王姐以前多规矩的一个人,自打碰上了你,就天天让我撞见这种夭蛾子!你是从哪冒出来的妖精啊?” 明明外面重兵把守,可是沧浪台今晚热闹得像大节下。裴瑟笑道:“你不是说轮值?怎么又过来了?” 戴望扬嗓子叫人送酒杯酒壶来,一面坐下拍开了封泥,“我给你俩送壶好酒来啊!齐伯先他老婆过两天生孩子,他到时候要守着,今天先跟我换班。” 裴瑟道:“齐伯先?” 戴望知道她没听说过这个人,解释道:“巡防营刚调来的,升了副统领。” 裴瑟总觉得有些不对头,算了算日子,“巡防营调来的?升得也太快了些。” 戴望“嗐”了一声:“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勤谨得很,早升晚升都是升。傅姑娘,今天见我父王了?怎么样?” 傅琅懊丧地趴倒在桌上,“你很有想法,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桌上还有戴望拍掉的封泥和酒渍,裴瑟拍拍她的后颈,“快起来。”又解释道:“她都走到合川宫外面了,又害羞得不行,下次吧。” 戴望若在宫中轮值,到了晚间照例都要去趟合川宫探望,今天本来打算问问齐王的口风,替傅琅说几句好话,但既然跟齐伯先换了班,也就罢了。没想到傅琅压根就没去见齐王,当下笑道:“得亏我今天换班了,不然现在我就在合川宫说漏嘴了。切,还以为你怎么样了呢,下午厉害成那样!快别喝了,把喜酒还给我。”说着就要从傅琅手里把酒杯拿回来,傅琅哪里肯,坐起来将杯中酒一口气喝光,把空杯递给戴望,“喜酒不能还给你,杯子还给你吧。” 赤玉拿着奏报进来,“公子,阿示有消息从南境来。” 裴瑟接过打开,只看了几行,脸上笑意渐渐消退,浮现出惊讶之色。赤玉身后的门没关,寒风猛然间席卷进来,吹灭数盏灯烛,仅剩的几盏火光昏暗跃动,照得裴瑟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一张不大的信纸,她就着那点灯光反复看了好几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照常播放一集flag,大家插旗愉快~ 第49章 第二十一章(三) 裴瑟接过打开,只看了几行,脸上笑意渐渐消退,浮现出惊讶之色。赤玉身后的门没关,寒风猛然间席卷进来,吹灭数盏灯烛,仅剩的几盏火光昏暗跃动,照得裴瑟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一张不大的信纸,她就着那点灯光反复看了好几遍。 赤玉连忙关了门,重新点起灯来。裴瑟仍抓着信纸,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傅琅道:“裴瑟,怎么了?” 裴瑟吩咐赤玉:“叫阿示继续查,查完了快回来,当面同我讲。我明日一早进宫。” 阿示是跟丁觉一起去了越国查探的门客,赤玉走出去送信,戴望问道:“什么事?” 裴瑟慢慢把信纸折起来,“长豫在陈国时,和现在的陈侯共读,不过并不亲密。” 戴望疑惑道:“每年都有使者去看长豫啊,这些我们不是知道吗?” 裴瑟道:“长豫回国这大半年间,世子府的书信却有一半去了陈国。” 戴望道:“你的意思是,长豫和陈侯有往来?不应该吧,多半是在陈国的好友?” 裴瑟道:“可是什么样的好友,能让书信一过沈城关卡,就再没音信?姑且就当这位好友是住在关卡了吧。戴望,你还记得平望城的公西轲大人吗?那年跟随公西大人出使陈国的人里面,就有现在的平望城尹屈累石。那时公西大人的一名随扈现在住在沈城,说那时公西大人与长豫起了争执,从质子府中拂袖而出,屈累石却留到宵禁方归。去年长豫回国前公西家遭了灭门,继任的就是屈累石。” 公西轲和长豫起了争执离去,紧接着就是灭门惨剧,继任平望城尹的是关系不错的随扈屈累石;而齐国世子的书信在私底下顺顺利利地过了关卡一封封到了陈国,这无论如何都听起来不大对头。 傅琅愣了半晌,只觉得一条一条的事情都绕在一起让人毫无头绪。戴望也是一样,低头想了半天,又问道:“那南境呢?就是让阿示去查上次齐将军去平乱时出的兵马人数的乱子?这跟长豫又有什么关系?” 裴瑟道:“越宋交战,两方都是小国,宋国却能把越国逼到了绝境。戴望,你说这是为什么?” 戴望脱口道:“越国为入我南境的门户,唇亡齿寒。我们不遗余力援救,因为宋国背后是陈国撑腰——” 他猛然住了口,感觉有什么东西就悬在唇边,却不能说。 裴瑟冷冷笑了一声,“他来送越王救书时你也在,当时我说最多只能动南境十万的兵马,他也的确只从南境军中调了十万。多出来的十五万,是到了越国之后与宋军交战时冒出来的。怎么出来的这些人,我说不清楚。” 戴望静了一会,安抚道:“你也别气,搞不好就是误会。他身边什么人都有,那些人在外面做事,也是顶着他的名头,少不得有些乱糟糟的。等查明白了,我们再说。” 裴瑟点了点头,拿起酒杯来饮了一口,“但愿如此。明日进宫,看父王怎么说吧。” 室内静了一会,傅琅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戴望叹道:“本来好好的,闹成这样。明天傅姑娘进宫吗?” 这下连裴瑟都瞪了他一眼:“你又吓唬她做什么?” 傅琅脸上浮起一丝笑,有些得意地瞟了戴望一眼。戴望被裴瑟呲了一眼,非但不生气,还不由得好脾气了起来,索性给她添满了酒:“得了吧,傅琅,你也就是个纸老虎。多喝点壮壮胆,下次可别这么怂了。” 傅琅经过上次酒醉发疯伤了裴瑟的事情后,一向不多喝酒,现在只是抿了几口,还忘不了卖乖:“裴瑟,你看,我就只喝一点点,你不要担心我酒后乱性。” 裴瑟道:“你还当我瘸着条腿?现在你再乱一个试试看。” 傅琅大受鼓舞,豪气干云,把酒杯往桌上一搁,另一手一抹嘴:“姐姐,说定了,今晚就试试。戴望,二公子,大人,神仙,你什么时候走?” 戴望的眼色很有长进,闻言立即起身,“得了,我现在就回我那冷冰冰的破宅子里就着西北风喝大酒去。王姐,你留不留我?” 裴瑟把案上奏报合起来,“送客。” 戴望推门就走,赤玉正走过来,见他刚进门就要走,不由得奇道:“二公子,这才坐了多久,怎么就走了?” 戴望摇摇头,拍拍她的肩,“你们公子有了媳妇忘了亲人,世态寒凉,你也自求多福吧。”赤玉不明就里,看他一脸悲戚地走了,进来问傅琅:“你把二公子怎么了?” 这可太冤枉了,傅琅冤枉得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最后颓然倒了杯酒给自己,一口喝下去。裴瑟把她的酒杯夺下来,才对赤玉说道:“不早了,你也去休息。”等赤玉下去了,又伸手把傅琅拉起来:“这么晚了,还喝什么酒,回去睡觉。” 傅琅被她牵着一路出门,穿过回廊栏杆,穿过呼啸夜风,觉得有些冷,借着酒意凑到她颈间去,一手环住了她的腰,开口又是醉醺醺的:“姐姐,你这么着急啊?” 裴瑟见她又不老实,下意识地要拂开她的手,等到肌肤相触,却停下了。傅琅的手指凉冰冰的,手心和呼出的气息却滚烫,裹着酒气,连带着她也有几分醺然。傅琅刚才不过喝了两三杯,便醉成这样,她低声道:“戴望要挨打了,带的什么酒。” 傅琅另一手也环上来了,两手在她腰前交叠,下巴搁在肩上,走得跌跌撞撞的,笑道:“管他什么酒,反正不耽误我们酒后乱性。” 合川宫宫门一开,冬风入殿,门外月光皑皑,门内一树龙游梅抽出青绿枝条,稀稀疏疏开了几朵,重叠白瓣下托着极浅的绯红花萼,又衬着金黄蕊心,在药气熏蒸和昏黄夜灯中,素白花朵也有了几分娇态。王后回身关了门,缓缓行至榻前,这才脱了披风,领口处翻出一圈细白毛裘。 王后在榻边坐下,剪了灯花,才开口道:“君上,花开了。” 齐王这才察觉有人进来,闻声抬头看了看,“是,孤下午看见了,这才什么时节。这么晚了,王后怎么来了?” 王后道:“这几个月总觉得君上好些了,昨天来看,也觉得还好。但听说今日又染了风寒,便不放心,过来看看。” 齐王道:“何必听他们大惊小怪。有什么风寒,不过是在外面站了一会。” 王后道:“医官说,是真气行滞。虽然不是大事,可君上这些年下来底子毕竟虚,又是冬天,可得多注意。” 她说得一本正经,齐王不禁笑了笑:“好,就听你的。还有什么叮嘱?” 王后知道齐王眼中自己一向是索求无度、贪得无厌,便也不忸捏,大方道:“君上,如今我也比不得别国后宫妇人,多有干政,虽然是情势所逼,可还想跟君上求个恩典。” 齐王道:“是什么?” 王后咬了咬下唇,重新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娇媚凤眼来,“眼下公主在平阳大营练兵,今年在桐江又受了那样的罪,看样子也去不成北境线了。我在想,北境督军的事,不如由长豫代劳。正好长豫回来也快一年了,尚无军功加身,在朝中多受挟制,趁这个机会,还能历练一二。君上意下如何?” 床榻四周垂着厚重的帘子,被灯火掩着,在王后脸上投下朱红的影子。齐王想着裴瑟提过的事情,看着她的脸笑了笑,不动声色,“北境艰苦,冬日严寒,长豫若能代劳,自然是上上人选。王后想得很好,孤当然赞同。北境督军是要领金印王旨和兵符的,便让长豫自己去跟公主要个旨意罢了。” 见王后垂下眼睛,面色有些犹疑,他只好补了一句,“孤写个谕旨,叫长豫拿谕旨去跟公主说,这样可好?” 王后这才笑了笑,点头道:“君上思量周全,自然是好。我去叫人把金印拿来。”她见齐王点了头,便起身到外间去叫宫人到自己宫中取金印来。外间药气没有那么重,她心绪陡然清醒了一些,想到眼下长豫手中挟制了南境兵马,另有十多万的外援,可是对上国内平阳大营、燕沈北境和东面临陈国一线的雄兵,总归是弱了许多。有了这道谕旨,裴瑟便不得不把北境托给长豫,长豫日后便可以接手北境军务。假以时日,总还可以收回裴瑟手里的兵符,她不由得有些得意。 一时间宫人取来了金印,她亲自服侍着齐王起草了谕旨。齐王早年笔力雄厚,这些年一直病着,写的字也虚了许多。齐王写了几行,便端详两眼,摇头道:“这字是大不如前了。” 王后道:“以前力足,是锋芒挥洒,如今君上病也好了,字自然是鸾翔凤翥,我倒觉得比以前还要好。” 齐王笑道:“就你会说。不过孤病好了,这倒是真的,想必是长豫这孩子有福。” 王后见他写完了,便递上金印,一面道:“君上这样回护,他自然是有福。” 齐王数年没有摸过金印,乍一接到手上,竟觉得沉甸甸的。一面思忖,一面在末尾落了印,“孤在病中总觉得遗憾得很,如今看样子,还算不错。” 王后觉得他话风不对头,笑道:“如今公主和世子都大了,该是他们去忙碌,君上享些清闲日子,也不枉几个孩子的孝心。”见齐王已经用完了印,便叫宫人,“把金印好生收起来。” 宫人见状,上前几步,伸手要取金印放入盒中。齐王正看那谕旨,闻声并没有抬头,只轻声道:“放着吧。” 王后怔了一下,“君上?” 作者有话要说: 讲道理,前天@高老庄高翠兰爱上天蓬元帅猪八戒(名字好长的一位朋友)试图给我投放地雷,但是由于我并没有签约(没能……)而没有成功(……)…… 反正是激动到苍蝇搓手啦,超开心,感恩二师兄,你超帅! 破罐破摔.jpg hin 第50章 第二十一章(四) 齐王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榻上案台烛火摇曳,映着他的深邃眉眼,隐约有些像年轻的时候。 齐王说完了要她留下金印的话,面上却是笑意融融:“怎么,王后如今不放心孤的本事了?” 他神色安适,仿佛在玩笑。王后却在顷刻之间头脑空白,研磨不明白他的意思,强笑道:“君上自然英明远胜当年,只是……是我哪里做错了么?” 齐王笑着抬手替她拢了拢衣领,“想到哪里去了,没有的事。这些年你做得好,孤看在眼里,可辛苦十分,孤也看得到。孤如今还能再护着孩子们几年,你也能清闲些,岂不两全。王后?” 王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才脱了披风,难免带乱衣衫。这个人从前最在乎这些事情,裴瑟和长豫小小年纪就被逼着穿深衣,仪礼大过天。她微微矮身由着他替自己理好了,这才笑道:“君上,那如今是朝中有世子,座上有君王。这么看,还跟以前一模一样,果真两全其美。” 夜深了,王后推开门走出合川殿,只觉得口唇发干,腔中心跳越来越快。夜风在宽阔宫道上卷过,并无呼啸,王后闭了闭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人在君王面前,从来只能言不由衷,两全其美?她从小便知道两全其美的事情不会成真。她的长姐才貌智识家声都是顶尖,嫁入齐国宗室,也和美数年,楚国国人都说这位公主十全十美,可到头来也是死后万事空。两全其美不是神灵施恩,是提早要求报还。 王后挥去步辇,在空旷道路上一路走回宫去。合川宫的内监赶上来在旁边唤道:“娘娘。” 她转眼一看,见是自己的耳目,也不应声。 那人又前进了一点,垂头低声道:“今日大公子进宫来,同君上说的那一篇话……不知娘娘可有决断?” 她默念了一遍:“决断?”念完禁不住轻笑了一声。她的决断便是赶在裴瑟前头,今夜就替长豫邀权,一早知道戴望要来,才想办法把戴望支出去。按照齐王往日行事,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定然会半推半就帮着自己从裴瑟手里拿出兵权来。今天不知怎么转了性子,说是帮长豫,可她把金印都折了进去。 照理说,裴瑟上次说的只是提醒,远远不够让人警醒,看齐王如今的意思,多半是要重新掌政。 那人见她没有说话,只好又问道:“娘娘,大公子行事素来不拖泥带水。小臣妄言,若真有什么,恐怕不日就能查出来……”见王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满头汗水冷涔涔地刺在额头上,低头硬着头皮道:“小臣失言,但请娘娘早做打算……” 却听王后冷笑了一声,丢给他一样东西,他连忙接住了,手中又沉又凉,知道是财物。王后又道:“有什么打算?君上身体好起来,是万民的福分,你在后宫做点小事,就不知道天地高厚了?去吧。” 他跪下拜谢,王后又问道:“君上今晚可还要喝药?” 他连忙答道:“亥时前若君上还未入睡,便还有一道汤药……”话音未落,王后已经挥袖快步向前走去。月色明亮,天幕中现出深蓝,照在王后的绛紫袍氅上,隐约有银光一闪。 卧房外冷风呼啸,月光倒是极亮,又轻又软地透过窗棂洒进来,覆在傅琅身上,也覆在裴瑟脸上。裴瑟被她压得死死的,见傅琅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当即道:“你笑什么。” 傅琅看着她的淡红唇角,小巧耳垂,开口道:“你怎么、怎么又脸红了?” 冷白月色中,裴瑟脸上犹如云霞烧灼,泛着润泽的红,眼底深处有光色浸润出来,未免有一点迷茫的渴望。她贴到裴瑟耳边去,低声告诉她:“你真好看。” 裴瑟是真的好看,可是说来奇怪,旁人似乎并不觉得裴瑟样貌生得好。傅琅也是后来才慢慢发觉,旁人不是不知道,而是来不及。裴瑟待人虽然和煦温雅,可是毕竟坐在这么一个位子上,高堂巍巍,万民仰仗,少不得要端着架子,摆出一副理智冷静的样子来。如此一来,人前装样子也是累的,私底下就实在有些冷淡寡言,全无寻常青年女子的活泼。她抿起唇角来,身边就自然而然生出了压迫感,旁人注意到的自然就不再是她的美丑。 傅琅第一次见到裴瑟就觉得她真好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后来想得多了,觉得大概是她不懂裴瑟身边的那些规矩,连怕都不知道怕,难怪裴瑟总是无奈。 裴瑟微微动了一下,想要把她从身上弄下来,又忍住了,只是偏过头去,“哪里好看了?” 傅琅心里有点酸酸的,裴瑟都不知道自己好看,上次还说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喜欢自己。喜欢她需要理由吗?她这样好。 傅琅轻声告诉她:“哪里都好看,比如,”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脖颈,呢喃道:“这里,好白,这条青筋就很好看。你看不到罢了,只好我来告诉你。还有别的地方,我指给你看……” 傅琅的手也带着酒气,慢慢绕过去,松松捏住了她的后颈,头也低了下去,偶尔无意识一般用鼻尖和嘴唇轻轻碰触。裴瑟觉得有火那一小块肌肤上烧起来,这才推了推她,声音软了下去,带着点惊慌的战栗,“傅琅……” 傅琅“嗯”了一声,埋在她肩窝里没动,片刻后轻轻嗤笑起来。 裴瑟道:“你笑什么?” 傅琅闷声道:“到了这一步,我早知道你会害羞的,可没想到我也会。” 裴瑟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把她从自己身上掀到旁边去,半坐起来,急道:“你装醉?” 傅琅在一边躺平了还在笑,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码归一码,装醉是装醉,可我没有骗你啊,裴瑟,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伸手拉住裴瑟的肩膀,也坐了起来,面对面地看清裴瑟一双眼睛里带了水光,总有点泫然似的,笑嘻嘻靠近了问她:“倒是你,都到了这一步,我醉没醉,又有什么分别?” 裴瑟方才被烧得难耐,此时也只好低声叹了口气。傅琅的手本来在肩头,又沿着胳膊往下走,隔着薄薄中衣都带起火花,直到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拉近自己。裴瑟实在有些无措,“你……” 傅琅却没答话,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薄薄的嘴唇贴在她耳边,气息挟着嗓音渡进来,“裴瑟……姐姐,你想不想亲我?” 她今晚确实是大着胆子冒犯,话音未落,只听裴瑟不知为何忍无可忍,发声道:“傅琅,我把你惯坏了是不是?” 傅琅的目光瞬也不瞬,贪婪凝视。她的柔和下颌,她的红红眼圈,鼻梁一侧淡淡的小痣,还有两瓣柔软的嘴唇一开一合,莹白的齿列中是嫣红的舌尖。傅琅恍若未闻,又想起了那天引火焚身的滋味。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身体慢慢倾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车 我们是开还是不开! 第51章 第二十一章(五) 裴瑟直觉想躲,傅琅便停在那个倾身的姿态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靠得极近。裴瑟觉得那眼里有些疑惑与孱弱,便犹犹豫豫停住了,半晌才开口小声道:“那就……”傅琅却像蛇看着猎物一般,志在必得,微微一笑,忽然倾身含住了她小小的耳垂,并没有耳洞,光洁柔腻,仿若初生的婴儿。 裴瑟半闭着眼轻轻喘息,压抑不住自己的颤抖。傅琅在她身上四处点火,把五脏都焚成灰烬,只剩心脏在胸腔中狂热地跳动。傅琅抓着她的手腕压下去,裴瑟无奈顺从,指尖抓住了被褥,指节都有些发白。落在傅琅眼里便已经是矜贵又堕落的模样,禁不住松开了她,在那白白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裴瑟看着她的身体凑到近旁,衣襟已经在动作间滑开了,露出形状完美的半只美人肩。鬼使神差般,她忽然抬起下巴,对着那圆圆的肩头咬了下去。 傅琅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和她分开,一时之间两个人都在发愣,傅琅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咬自己,裴瑟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咬她。她并没有用力,傅琅也并不觉得疼,但是被她静静看着,没来由地身体一抖,便又退后了一点,仍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室内陡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北风掀动树枝的窸窣声响。床帷早被弄散在四周,影影绰绰的灯光透洒进来,傅琅跪坐在裴瑟身上,两个人面面相觑。 傅琅中衣凌乱挂在肩头,露出半个淡红齿痕,掩去了另一半。裴瑟伸出一只手来,慢慢将那领口又扯开了一点。雪白肩窝里,嵌着个极浅的痕迹。傅琅刚才步步紧逼,并不觉得不好意思,现在被裴瑟这么一扯衣服,却动都不敢动,连头都不敢抬了,耳朵尖也是通红,哼唧道:“你……” 裴瑟反撑着手半坐起来,面上有一层晕红,却神色冷淡,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我?” 她方才任由自己摆弄,现在又是这副样子。傅琅琢磨不透她的意思,只觉得自己像那些门客官员一样在她面前等着挨训,一见她的神情便心中打鼓,小声道:“我错了,我不该装醉欺负你……” 裴瑟慢慢靠近她,伸出一根手指来竖在她唇上,声音轻得像春风拂过湖面,“你做什么都对。”她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终于移开手指,手扶在她脸颊边,闭眼吻了上去。 夜久更深,门外北风呼啸,室内帐中却如春夜,傅琅的心跳也如初春小雨般轻促起来。唇舌相濡处并无躲闪,只是笨拙的回应。裴瑟闭上眼,心绪陡然轻快了许多,像饥渴旅人吞饮甘泉一般愈发贪婪,直到傅琅实在喘不过气,轻轻“唔”了一声,才依依不舍分开。 她唇上有薄亮的一层水光,额角也是一层细细汗水,被裴瑟一寸寸吮去。腰间的系带被裴瑟解开,紧接着便无动作。她困在裴瑟怀里,大着胆子摸索到裴瑟腰间的带子,抖抖索索抽了出来,却听到裴瑟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瞬间觉得脸烧了起来,身体蜷得愈紧,把脸埋在臂弯里,嗓音细弱道:“姐姐……” 裴瑟似乎对这两个字格外敏感,扶在她后颈的手瞬间一紧,傅琅连忙改口:“裴瑟!”裴瑟早就被她磨得没了脾气,在她颈上揉了揉,却觉得腰间一空,是傅琅的手探了进来。滚烫手心烙在腰间,裴瑟顿时一个激灵,随即便要往后躲,傅琅却像牛皮糖似的粘在她身上,一手掐着她的腰,另一手环着她的脖子。裴瑟咬着牙又往后退了一点,觉得已经到了榻边,便道:“你小心……”傅琅天真道:“姐姐,你说什么?”说着便又往前凑去。 正在此时,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公子?公子!” 傅琅的掌根还在她腰间慢慢揉着,带起一阵酥麻,闻声一顿,便按了下去。裴瑟连忙按住她的手,声音犹自打着颤:“赤玉?……怎么、怎么了?” 傅琅连忙要把手抽出来,谁料裴瑟的手还按着她的手,还被衣带凌乱绞在一起缠住了。赤玉听她醒着,便要进来,推开了外间厅门,接着又走了几步到了卧室门前。这下连傅琅都慌了,压低声音催促道:“你乱动什么?” 裴瑟被她一推,在床沿上一晃,瞬间失了平衡跌落下去。她身上还带着傅琅,慌乱中抬起手来按住她,两个人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动。又是衣带又是床帷,东西一股脑缠在一起,傅琅连忙坐起来解那缠在手腕上的衣带,门外的赤玉听声音便急了,“公子怎么了?是不是摔了?”说着便要推门,裴瑟咬牙切齿扬声道:“别动!” 赤玉进她这里一向是这个次序,这时听她声音有异,虽然心中奇怪,但也只好停了下来。傅琅依然坐在裴瑟身上,被她吓了一跳,也停下了手中动作。 裴瑟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扶额道:“没说你,快点解。” 傅琅着急忙慌解开缠绕,着急忙慌从她身上爬起来去找衣服。又想起来她刚才带着自己摔在地上,连忙回头问:“摔着了没有?”只见裴瑟早已站了起来,手中拿起外衣递给她,自己草草披上外衣,一边问:“什么事?” 门外赤玉道:“公子,是丁觉有消息从越国送回来了。” 阿示是和丁觉分开打探的,阿示在南境,丁觉去越国。虽然她知道丁觉脚程快,可是不过才去了几天,这么快就有消息,也是意料之外。她见傅琅已经穿好了衣服,便道:“进来吧。” 赤玉这才推门进来,只见室内一塌糊涂,床帷落了一地,床上乱糟糟的,傅琅耳朵通红站在一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这才明白了几分,顿时也觉得有些尴尬。但事已至此,她站定了就把手中信笺递上去。裴瑟接在手里,问道:“什么时辰了?” 赤玉思忖道:“寅时,过了也有一会了。” 裴瑟这才知道这一顿折腾竟花了这么久的工夫,再过一会天都要亮了,难怪赤玉来叫,放在往常,这个时辰她都该醒了。裴瑟站在卧房外,外间门没有关,便漏进一块霜白的明月光。她回头点了点傅琅:“你先睡。” 傅琅哪还有睡意,但又不好意思跟上去,只好点了点头。裴瑟见她一脸欲言又止,没好气笑道:“算了,看你也不困,一起走吧。饿了没有?饿了就叫他们送吃食来书房。” 傅琅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红着脸上前牵住了她的一根手指,跟着她一路往书房去。赤玉默默望天,只当看不见。一时间厨房送来了热腾腾的吃食,傅琅趴在桌边吃了几口,问道:“丁觉去越国打探什么?” 裴瑟一边道:“有那么几件事不大对头。等我查清楚了,再跟你说。”一边展开信笺,那信纸只是寻常纸张,多半是信鸟传来的,被折过许多次,背后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裴瑟一行一行看完,重新折起来。赤玉看得着急,脱口问道:“公子,怎么样?” 裴瑟把信笺递给她:“丁觉说没有查出什么结果,还要多耽搁几天。” 赤玉松了口气,又抱怨道:“这点事情也值当写信来,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还吵了……”傅琅咳了一声,赤玉连忙改口:“还吵了厨子起来开火。” 裴瑟笑了笑:“赤玉,旁人便罢了,你怎么也不学好?” 傅琅敲桌子:“什么叫不学好?你们赤玉是跟我学的,虽然是还没有出师,但怎么就是不学好了?” 裴瑟揉了揉眉心:“成天闹,你也不累。”一旁小炉中温好了酒,裴瑟斟了一杯给自己,酒杯带出暖意,被她握在手里。门外狂风渐烈,门关得不结实,被风吹开,“咣”地撞在墙上,寒风裹挟着荒凉的冬意涌了进来,赤玉连忙去关,站在门边却“哎”了一声,“公子,天阴了。” 裴瑟闻言抬眼,果然方才一路走来时所见的白亮月光与闪烁星辉已经消隐,厚重乌云掩住天色,云层压得极低,几乎要压到书房外的一方湖面上来。她点了点头:“看时节,也该下雪了。” 傅琅倏地站了起来:“要下雪了?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中隐隐有些激动似的,于是裴瑟又看了看天色,“看样子一会就要下起来了,怎么?”傅琅道:“不怎么,我喜欢下雪天。”她说着就往门外走去,走过短短的廊台,把手搭在栏杆上。夜里的空气泠洌新鲜,风自北地来,透着那里特有的荒蛮气息。傅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里一阵清凉刺痛,她却笑了起来。 裴瑟也走了出来,给她肩上披了件大毛披风。傅琅转过头来自己抓住了披风边缘,笑盈盈道:“裴瑟,还有多久天亮?” 裴瑟道:“不到一个时辰。” 傅琅道:“齐国真好。我们等雪下起来,好不好?” 其实这个时节,夜里的平阳冷得彻骨,但是她眼底晶亮,像过年过节时向家人讨要糖果的孩子一般,何况现在天都快要亮了,也等不了多久。裴瑟便笑了笑,又给了她一只手炉,“好。” 廊台下面的碧绿湖面不比贝叶泽宽深,早已结了冰,灰白的冰面上散落着一些干枯叶片。沉厚乌云压下来,就着稀薄的月光,冰面上也有了云涌之色。傅琅的牙齿都在打颤,仍然捧起裴瑟的手放在手心里搓了搓。 裴瑟心里一动,突然想起那日平望城中有酒楼开业,挂桃符,放鞭炮,她们穿街而过,红纸碎屑迸落下来时,便是她伸手替自己挡着。她那时震动非常,因为自小位高权重,从来是别人依附于她,可傅琅是会替她挡雨挡土屑的人。 她伸出手来揽住了傅琅的肩,傅琅正伸出手来够她的腰。傅琅被她揽在怀里,声音有点闷,“好巧。” 裴瑟揉了揉她,“是啊,好巧。” 傅琅扁了扁嘴:“我是说刚才,好巧。” 裴瑟明白过来,又有些好笑,也有些懊恼,“傅琅,来日方长。” 傅琅闻言,只是展颜一笑,又伸出手去指指天边泛起来的浅淡深蓝色,“天要亮了,怎么还没有下雪?”她的鼻尖冻得通红,裴瑟把她往自己的披风里带了一步,才说道:“我们再等一等,不着急。” 傅琅往她的怀里靠了靠,突然觉出了亲密的好。两具身躯仿佛天生如此合契一般,贴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傅琅点头:“不着急,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某女主角不甘于人下。 另一个女主角气得拍大腿:我要这铁车有何用! 第52章 第二十二章(一) 如此站了一会,看着云层后的月色渐渐东落,傅琅呵出一口白气来,突然听到长廊另一边起了一阵隐约的骚动。 傅琅转头看去,见是两名高个子的禁军挟着一人快步走了过来,那人看打扮像是宫中内监。身后跟着几个府中卫兵要阻拦,被他们挥开,口中喊道:“大公子!” 裴瑟抬手示意府中卫兵不要阻拦,一面问道:“这么早,什么事?” 那禁军一路风风火火,到了裴瑟跟前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咬牙,跪地抱拳道:“君上旨意,请大公子即刻入宫!”内监被他们带着走了一路,此时也连忙跪下了。 傅琅愣了一下,宫里从来没有这样召过人,何况齐王更是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召人进宫。她下意识地转脸去看裴瑟,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什么,薄薄火光中裴瑟的脸色已经煞白,顿了半晌才开口问道:“你是合川殿的人。出什么事了?” 那内监跪在地上抖抖索索的,来回只是一句话,“大公子,是君上急召!” 齐王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召她进宫,就算急召,也一定有个名头。 裴瑟闭上眼睛,钝重的头脑重新开始转动,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一只手还在傅琅肩上,慢慢松开了,声音有些喑哑,“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这就进宫。” 赤玉连忙去外面备马。傅琅不明所以,但也隐约猜到大概是齐王的病出了什么岔子,所以宫里才叫裴瑟进宫去。她低声道:“我同你一起去?” 裴瑟点点头,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慢慢转头看着身后内监,神色中有几丝茫然,“我父王昨天还好好的。” 那内监见她神色有异,更加不敢多说,只请道:“公子,早些进宫,兴许还能见一面。”又道:“大公子,进了宫可要稳住,都看着呢。” 傅琅这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事,齐王昨天还跟裴瑟说了那么久的话,她还在想着下次一定要见齐王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就到了这种地步。她把手摸进裴瑟袖中,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尖,拉了拉她,“裴瑟?” 裴瑟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沿着长廊向门外走去。赤玉备好了马匹,又跑进来找她,裴瑟想到了什么,收脚站定,慢慢开口道:“赤玉,你替我去一趟凌府。” 如果都要凌老太太去见,那想必齐王的病情十分不好。赤玉不知道竟有这样严重,“公子,凌老太太恐怕……” 裴瑟道:“请老太太进宫,也许还赶得及再见一面……就说是我的意思。” 赤玉闻言咬了咬嘴唇,领命去了。傅琅跟裴瑟走到门外,又跟裴瑟上了马,下意识地往沧浪台门里看了一眼。 沧浪台里的银杏树叶子掉光了,高耸的树枝指向天空,被第一抹熹微的晨光照亮,长夜终究变蓝。天空的暗蓝中添了一抹光亮,仍是被厚重乌云掩盖着,将明未明。裴瑟抖了一下马缰,黑马迅疾奔跑起来。 沧浪台门外的黯淡灯火与门里的灿烂景象飞速倒退,终至不见。 戴望是寅时被召进宫的,那时他刚刚睡下,被侍从拍醒。前半夜最是困顿,他还没来得及发火,侍卫便连忙说道:“二公子,宫里急召。” 戴望迷糊着揉揉眼睛,问道:“什么事?” 侍卫道:“禁卫和内监来找的,说是君上病情有恙。” 戴望仍迷糊着,听完之后过了半晌,才陡然睁开眼睛,吓得一激灵,连忙坐起来穿衣,一边吩咐:“备马,进宫。他们叫我王姐和世子了没有?” 侍卫替他披上外衣,“这样大的事,想必也派人去了,不过世子那里远些。我去备马。” 戴望急匆匆出门,在浓黑夜色中拍马进宫,齐伯先在城门守着,见他来了便上前揖手道:“二公子,王后有令,今日无人可以持械入宫、剑履上殿。” 戴望伸手摘下佩剑来丢给他,齐伯先下令开门让他进去。戴望刚才听到王后下令,就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一般,恨不得就这样纵马进去,但是也只好下马。 宫中四处缟素,戴望耐着性子穿过一段漫长宫道,迎面抓了个眼熟的宫人问道:“君上不是好好的?怎么披挂起这些东西来?” 那宫人也是一头雾水,被戴望提着领子向前走,絮絮叨叨着:“二公子,实在是小臣也不知道啊,昨晚君上喝了药便睡了,丑时便出了事,王后和世子守着,上头便吩咐我们操办属纩锲齿等礼,又叫我们都出来……” 戴望听到属纩锲齿,知道人命已去,终究是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心腑缓缓沉了下去。 他手中一松放开了宫人,那人连忙跪下:“二公子,王后旨意,进宫的都在大殿候着,不可进合川宫!” 大殿是朝会的地方,这时已经是灯火通明,宫人进进出出安置礼仪器具,但并没有几个人在等候。 戴望昏然坐了一会,想着齐王薨逝是国丧之礼,入宫除剑、剑履不能上殿本是定规。合川宫那里由王后和世子守着,也算寻常。可是,他虽是庶子,但并没有什么规矩明说庶子不可守灵,何况他还是禁军统领,更是应当守在合川宫。王后若真有那样的一道旨意,想必也不是针对他。 戴望本来等得有些焦灼,想到了这一层,便起身往后宫走去。大殿到合川宫尚有一段距离,沿途缟素在夜幕中被宫中灯火照亮,映出些许橙黄色。 他昏沉的头脑被宫道上冷风一吹,才有了几分清明。出事是丑时,现在也还没过多久。若说王后守在合川宫,倒是没什么,可是长豫府邸离王宫比自己远出一倍不止,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一边走一边想,又想到自己昨晚跟齐伯先换班,所以没去看望,如今想来,竟是错过了最后一面,不由得懊悔十分。 心乱如麻间,戴望已经走到了合川宫前。月色清辉洒了一地,宫门前被禁军和宫人内监围了数层,他走上台阶,随口道:“让个道出来。”却没有人动,仍沉默地挡在哪里。戴望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在殿门里面的一个禁军见了他,连忙喊道:“二公子!” 戴望一愣,认出这人是禁军副将,“你怎么在这里?”他说着便推了推挡在自己面前的禁军卫兵,那人咬着牙没动。里面的副将连忙道:“二公子,切勿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搞!事! 没有事情就搞事! 第53章 第二十二章(二) 殿中烛火沉沉,人影如同提线木偶,动静之间隐约露出殿内梅花树下一具棺木。这情形诡异到了极点,戴望不由得起了疑心,“切勿冲动?我是禁军统领,里面躺着的是我父王,这些人挡着,挡我?你让我切勿冲动?” 他怒气一冒头,当即退后一步,抬起一脚便踹向挡着自己的卫兵。那些人像是一早料到他会这样,一时间蜂拥上来阻挡。这些人都是他的部下,眼下却与他为敌一般,戴望心痛之余,怒气更盛,顺手一把拽下他腰间佩刀,并不摘刀鞘,迎头挥打出去,铜铁与卫兵手中锋锐刀刃相击,霎时迸溅出明亮火花。戴望蛮力与身手俱是出众,一旦认真打起来,虽然只是用刀鞘相抵,但下手简直犹如劈金斩玉,毫不留情,短短几个回合间,已经将人肉围墙撕开一个口子。 戴望无意恋战,把刀扛在肩上便提脚迈进合川宫大殿。合川宫一向门户紧闭,现在开着门,殿内的药气散了,龙游梅却开了不少,挂在枝头,在烛火跳动中甚是显眼。那里的棺木旁并无灯烛,里面一片漆黑,还没有人,想必热气未散,仍在里间寝殿的床榻上。 戴望这才觉得有些恍惚,不该如此。齐王那样的人,虽然一直病着,可却仍是尊贵无双,怎么会躺在这样的棺材里? 他往前走了一步,有灯火漫溢过来,回头看去,原来是长豫擎着盏灯走了过来。他神色镇定,把手中宫灯放在案上,这才开口道:“王兄来了。” 戴望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只觉得处处透着古怪。他点了点头,就向里间走去,长豫却问道:“王兄去哪里?” 戴望脚步没停,也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门前,伸手一推,才发觉那门从里面锁住了。戴望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问身后人:“长豫,谁在里面?” 长豫讶异道:“谁在里面?自然是父王和母后。” 戴望道:“怎么回事?” 长豫坐下来,畏寒一般在炉边烘着手,“王兄不是都已经听说了么?何苦来再问一遍。” 他指的是戴望刚刚进宫门时问过宫人,才过了片刻,他已经知道了。果真如裴瑟所言,长豫如今今非昔比,在宫中的禁军营中也是手眼通天。戴望僵着身体,死死盯着他,把心中不安的疑问说出口,“你在城西南住,进宫为什么比我还早?” 背后的寝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王后走了出来。长豫这才抬头,看到王后,开口道:“母后,不去休息一会?” 王后的眼睛红着,显然是熬了一夜,却摇摇头。长豫又道:“母后节哀,悲戚伤身。” 戴望恍若未闻,继续问道:“沧浪台离宫中最近,你我都在这里了,王姐呢?” 长豫这才想起来似的,“不好了。母后,到时辰了,儿臣忘记叫人去找王姐了。” 王后显然情绪低落,只是“嗯”了一声,便道:“我去吩咐。”她说着便往殿外走去。 长豫和王后不知打的什么哑谜,戴望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向着寝殿门便踢了过去。想必是关得紧,还落了锁,并没有能踢开,戴望又踢了一脚,将手中刀鞘一扔,挥刀向着门砍了下去。长豫冷眼看着,并不阻拦。戴望用了全力,也足足劈砍了十数次,那门被砍得七零八落,总算轰然倒下。他搡开破破烂烂的门便走了进去,走到榻前蹲身下去,轻轻碰了碰齐王的手。 戴望心绪从进宫前的惶惑再到方才的愤怒,到现在摸到了那冰凉僵直的手指,已经只剩酸楚,埋头呼了口气。长豫靠在门边,声音淡淡的,“王兄要哭么?” 他微微抬起头来,端详着齐王的睡颜。此人缠绵病榻十年,到了现在尸身渐冷,仍是不怒自威的模样。脸孔脖颈都被人细细擦洗过,耳廓更是被擦得有些渗出血丝。他下意识地矮身,仔细又看了一眼,就着微弱灯火,只见那耳廓之中隐约有几点红迹。 长豫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榻边,慢条斯理喝了口热茶,“王兄要不要茶?” 烛光一摇,寒风吹尽,那几点红迹干涸下来,散开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甜腥,分明是血。 戴望心神一滞,突然想起了昨夜在裴瑟府中听到的奏报,突然要换班的齐伯先,还有前朝空荡荡的大殿。几件事情仍然合不起来,可联系在一起已经足够让他想到些什么。 戴望只觉得一股火气遽然窜上发顶,巨怒之下,出手如电拎起了长豫的衣领,“你要连我也毒死不成?” 长豫被他提得脚跟离地,手里的茶却没有洒,闻言也只是笑笑,“倒不至于。王兄,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是了,他是庶子,又从不留意朝堂风雨,做个小小的禁军统领,对付自己,可确实是没有必要。“有必要”的人,是躺在这里的齐王,朝中的重臣,边疆的大将。 最“有必要”的,想必是被蒙在鼓里的王长女裴瑟。长豫做的事情被裴瑟查得七七八八,他最怕败露,因此才提前逼宫。戴望突然想通了这一茬,已经是目眦尽裂,揪着长豫的衣领提得更高,直凑到自己眼前来,咬牙切齿道:“你要对王姐怎样?” 长豫一口气没提上来,玉白脸孔被憋出一点血红来,神色却是十足轻蔑,甚至笑了笑。 戴望想起王后刚刚出去便是去叫人请裴瑟进宫来,心中担忧,一时来不及理会他,甩开手便向外走去。长豫又喝了口茶,突然扬声道:“她就要嫁给我了。” 世子婚期已定,他说的是金明。 戴望站在寝殿门口,外面灯火昏黄,间或一闪,在他眼中晕成一幅明黄裙裾。穿着黄裙子的姑娘从车上跳下来,仰着头跟他说话,嗓音还像个孩子,说话也像孩子,从来不管礼数,叫他“戴望哥哥”,走的时候还踩他一脚,满脸的稚气。 只听长豫继续说道:“她喜欢我,从小就喜欢我。从前我们都还小,现在么……我就要做君王,而她已经是个好姑娘了。” 戴望僵硬着转身,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寝殿里面晃荡,“你敢动她一根汗毛……” 长豫嗤笑了一声,“王兄怎么连夫妻间的事都替我们操心。何况我们这样的身份,本来也是不用王兄操心的。王兄就是爱管自己管不了的事情,可不管是金明还是王姐,你都使不着力。要我说,王兄只消管好自己,便是帮她了。” 戴望站着没动,有宫人趋前来禀报道:“世子殿下,王后娘娘遣小臣来,告诉殿下大公子即刻便进宫了。” 长豫“哦”了一声,便擦过戴望身边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把手放在戴望手中的刀柄上,示意道:“王兄?” 戴望松开了手,长豫便接过刀去,随手递给宫人,“走吧。” 长豫走到殿门前,那些禁军卫兵自然让出一条道路来,长豫穿着白衣的背影从泛着冷光的黑色铁甲中走了出去,随即那些人关上了殿门。室内重归沉寂,龙游梅又开了几朵,药气早已浸入枝干,重新渗透了出来,满室清苦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 长豫真的很能搞事…… 第54章 第二十二章(三) 裴瑟和傅琅一路奔驰,在宫门前见无人拦截,毕竟心中焦急,便也未曾下马。天色有些发亮,却显得阴云压得更低,王城内城墙高耸,更觉得雨气云团伸手便可触碰得到。远方西山的曲线在云气中连绵到付,山势崎岖,只能看见一点微微的山岭印迹。 平旦时的王城寂静空旷,却有隐约的簇簇声从天空中传来。傅琅坐在裴瑟前面,黑马刚刚走出门洞,她突然“呀”了一声,伸出手去,“下雪了。” 晶亮雪点落在手中,却是早就已经融化。裴瑟看了看她掌心中几点微小水珠,轻声道:“还没到隆冬,只是雨雪。这一夜真长。” 傅琅一时没搭腔,待到看清了前方景象,更是喉咙发紧,“裴瑟……” 裴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看见了大殿门前那一片缟素。天微微亮着,殿门前仍点着灯,里面更是灯火通明,朝臣宫人分成两列跪坐,一直排到了殿门外。 傅琅觉得身后的裴瑟有些不对头,连忙道:“裴瑟,你别急……” 她话音未落,裴瑟已经狠狠一鞭甩了下去。黑马没命地疾驰,越过了空旷漫长的宫道,越过了一层层的宫人内监,耳边的风发出尖锐的声响,一路直奔到殿前,裴瑟才拉着傅琅下了马。傅琅跟着她踏上殿前的一级一级青砖台阶,然后穿过百余静寂的朝臣。 朝臣的私语声逐一静默,无数目光跟随着走进来的人,看着这位掌政十余年的长公主形容如常,一身素白深衣,掩住玉白脸孔之上苍白脸色,峨冠之上一支白玉簪,全身都是白雪颜色,唯有双瞳点墨,乌发青黛,沉默着直走到殿内王座之下。 王后正站在殿前,见裴瑟手里拉着傅琅,不由得皱了皱眉。裴瑟视若无睹一般,拉着傅琅跪下行礼:“儿臣来迟。” 王后也是一脸疲惫,并不刁难,只是挥挥手:“公主来了就好,要宣旨了。” 裴瑟抬起头来,眼中有三分疑惑和茫然,“……我父王呢?” 列坐的公卿觉得她不但来得最迟,又带着个女子,现在还在朝堂上失态,多有不妥。为首的太祝见她那样子,也有些不忍,便低声提点:“公主,先听旨吧。” 裴瑟回了回头,却越过太祝的头顶看到了凌老太太。凌薮仍是严妆素服,跪坐在人群中。裴瑟只觉得不对头,沧浪台离王城最近,自己还叫赤玉去城南通报凌老太太,怎么她比自己来得更早? 而凌薮见她不但带着傅琅上了殿,此时更是一脸呆相,多少有些责怪,使了个眼色。裴瑟来不及多想,只好拉着傅琅到一边去。 王后手里拿着谕旨,见人都到齐了,便道:“太祝,请。” 太祝应了一声,起身从王后手中接过谕旨打开,朗声念道:“ 孤凉德,及冠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四境宾服,臣从文兴,自信无负。而志愿未竟,便遭国难,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终未可挽。幸王长女裴瑟谙习政事,奔走治道,亲巡黎民,不懈於治,天意垂佑,得建设长利,寰宇乂安。王长女轨度端和,考于诸子之中钟爱,今准封君。世子长豫,秉性仁慧,忠悌孝友,文义多通,是以亲授印传位,并命女君传以金印兵符,必能与四野臣民共享安宁之福。至于大义休明,训经宣达,刑罚禁令,诘奸除暴,惩贪黜邪,贵贱分明,男女礼顺,一端风俗,则须仰赖诸臣公卿。各秉忠良,屏除恩怨,共相辅弼,则孤付托得人。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这些文绉绉的话傅琅听不惯,但毕竟也听懂了是要给裴瑟封地、让长豫即位的意思,这毫无意外。 她心神不宁,早已察觉到处都有人看着自己,如坐针毡地听完这长长的一篇,连忙跟着众人拜下去。裴瑟没动,她拉了拉裴瑟的袖子,裴瑟的手这才在袖中一翻,也拉住了她的,随即拜了下去。 王后似乎有些劳累,见太祝念完了,便摆了摆手。裴瑟听完她嘱咐太祝依礼依制操办丧仪,便起身告辞道:“儿臣先去合川殿谒见父王,此间辛苦母后,告辞。” 她说着便往外走去,列坐公卿中私语又起,有人提醒道:“公主,君上谕旨里请你交付金印与兵符呢。” 裴瑟顿了顿,淡然开口道:“世子不在这里。”说着便要走,公卿中为首的一人站了起来,扬声问道:“公主今日言行不同以往,小臣斗胆请问,公主是何意?” 傅琅没想到朝堂上这些人能这样针锋相对,一时间觉得有些发慌,只好跟着裴瑟转回身去。裴瑟道:“金丞相,晚辈谒见父王既是定规,敢问是哪里不同以往?” 金丞相道:“公主今日入宫之拖迟,礼节之不备,还带来朝外之人,这些小臣便不再提。只说君上虽已薨逝,可遗旨就在这殿上摆着。公主日后便是封邑之君,言行皆须有信,自当在这殿上将君上旨意行毕。” 傅琅站在殿门口,耳中是殿外淅沥雨雪伴随着细微风声,垂下的手也被雪粒沾湿,眼里只能看到裴瑟一片白白的后颈,肩背是异于常人的笔直。她就是用这样一副苒弱身躯,用出万分气力,在这里捱了十年。她在脑海中描绘过许多次裴瑟在朝堂上的样子,理想中该是一片金碧辉煌,眼前所见却只是十二分的萧索。 金丞相见裴瑟没有答话,继续说道:“金印与兵符兹事体大,还请公主在朝中公卿面前交付,方算完妥。” 裴瑟从进宫门开始,不但无暇感伤,更无暇思考,此时心思急转,还是没有说话。今日朝仪看似稳妥,然则其中大有瑕疵。比如凌薮这些住在南城的人,却比她来得早得多;长豫始终不露面还可视为避嫌,戴望却于情于理都该在此处听旨。况且齐王昨日还在与自己商议,今日便在遗旨中命自己交托兵符。一切都不合情理,她早就起了疑心,却不能说出口,只说道:“我要见我父王。” 风裹挟着雪粒子吹进来,座中人都举袖挡了一挡。傅琅站在风口上,抽了抽鼻子,已经是十二分的委屈和悲戚,一时间再也顾不得礼数,扬声道:“各位大人口口声声金印兵符,不过都是死物,有什么要紧?让她先去谒见君上,又有何不可?” 裴瑟心神不宁,捏了捏她的手,又要转头看她,一错眼却见大殿里不知何时冒出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角落里。那人高身宽肩,满脸是血,连眼睛都是血红,却是昨夜还在府中饮酒的戴望。 裴瑟心绪一滞,头脑中纷乱思绪顿时搅成一团乱麻。戴望只是注视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不敢想出了什么事,直觉向后退了一步,却刚好踩到了傅琅脚上。傅琅“哎”了一声,裴瑟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傅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随即哼道:“你们王家真无情,见自己父亲都不行?真没意思,我走了。”她果真把手一甩便往殿外走去。 王后等人早料到裴瑟不会那么容易便把东西交出来,身边带着的这个傅琅更是不像话,竟然在殿上说了这么一番话就要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见傅琅晃晃悠悠下了台阶,还抬头看看天色,说了一句:“这雪真也没意思。”她说着便走出了宫人簇拥,身影被那些人遮住了。 王后思忖着这传闻中的傅姑娘当真是胆大无礼得空前绝后,裴瑟却突然动身追了下去。 王后倏然起身,指着殿外厉声尖叫:“禁军何在!拦住公主!” 裴瑟走下殿前台阶时面如霜雪,那些宫人哪里见过她这副神情,自动分出一条路来让她穿过,直到听到殿中传出王后的叫喊,才反应过来要拦她,可哪里还来得及? 傅琅早已坐在马上,此时向下伸出一只手去。裴瑟穿过人墙,准确握住了她的手,借力一跃,稳稳坐在马背上。傅琅狠狠一抽马鞭,黑马立刻向宫门方向冲去。禁军闻风而动,如潮水般自大殿下涌来,戴望三步两步抢下阶去,挡在禁军前横刀一指,吼道:“谁还敢动?” 那些人面对自己的统领,只愣了一个瞬间,随即便举刀相向。 载着裴瑟和傅琅的黑马跑出一丈远,却又被裴瑟勒住了。她回过头,向着大殿遥遥呼喊:“戴望!” 戴望在拼杀中留出一个空隙来回头怒吼:“还不快走?他们能奈我何?” 裴瑟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傅琅咬着牙从她手里夺过缰绳,向着马腹狠狠一踹,黑马撒蹄狂奔,朝宫城城门疾驰而去。穿过空旷宫道,过了一道无人把守的门,离宫门尚有一段距离,已经有禁军察觉两人一骑奔了出来,远远举刀抱拳叫道:“大公子请停步!” 傅琅向着身后的人喊:“裴瑟!”裴瑟一言不发,手中长长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眼看着就要击打在他头上。那人躲避不及,举臂来挡,裴瑟就势倾身下去,握住了他手中刀柄,顺势抽出,转眼间马匹已经跑出数尺。 那人见拦截不下,手中又只剩刀鞘,只好打了个呼哨。城墙上早已架起□□,听到这声呼哨,齐伯先沉下脸来,喊道:“拉弓!关门!”他看着墙下一匹孤马越奔越近,直到了城墙根下,又发令道:“放箭!” 傅琅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雪粒打在脸上,她抬眼看去,只见数十个黑点直直朝她们射来。她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耳边已经响起“叮”的一声金属相碰的巨响,是裴瑟横起刀背挡下了一箭。随之又是一箭。 从方才在大殿中看到戴望开始,傅琅已经不知道害怕,现在也一样是一鞭又一鞭挥下去,黑马疾驰,却不能比箭矢更快。无数箭矢划过耳边,发出尖厉的破空之声,有些被裴瑟横刀挡下了,有些没有。她大概实在挡不过来,一手摁着傅琅的背让她伏在马上,另一手又斩落数支箭矢。 黑马受了伤,跑得越来越快,片刻间便到了门洞下。门洞彼端沉重的大门还没关上,这一端已经有数十卫兵横起刀枪,要列队冲过来。裴瑟一鞭劈落,皮鞭从鼻尖刮过,重重砸在他们脚尖前的地上,连带着空气也被劈斩成两半,发出爆裂一般的声响。他们迟疑了一个片刻,载着二人的黑马已经闪电一般从面前纵过,倏忽间便消失在城门之外。 齐伯先在墙头上低头看着在初升朝阳中远去的人影,信手抓过一个卫兵,咬牙道:“禀报世子,筹措追兵!” 作者有话要说: 唉。 第55章 第二十三章(一) 裴瑟紧紧扣着她的腰,傅琅简直怕她已经死了,回头看了看她。她多半还没缓过神来,傅琅并不多话,一甩马缰便自作主张向西城门奔去。城外荒野之上北风席卷,初冬烈风冰冷如刀,夹带着风中砂石雪粒,碾刮过□□在外的肌肤。 傅琅紧握着缰绳,手上多了几个血口子,在寒风中并没流多少血便已经凝冻住,从手到脸都疼得有些麻木。傅琅腔中心跳如擂鼓,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连方向都不知道。她急得想哭,真的便有眼泪落下来,泪迹迅速被风吹干,哽咽道:“裴瑟,我们去哪啊?” 贴在身后的裴瑟动了一动,缓缓抬手擦了擦她的脸,弱声道:“别哭……” 傅琅听到那声线,心一沉,“你是不是受伤了?”她说着便勒马回头,裴瑟握着马鞭的拳头按住她的手,“别停,往东去,快。” 傅琅不知道时辰,但见漫天雨雪颗粒无声落下,雨雪织成的薄幕之后一轮旭日缓缓升起,橙光中的满天飞雪仿佛生出双翼向二人飞扑下来。这年春末曾有漫天星斗和十里烟火填满同一片天空,初雪落下之日,身后平阳城的种种却突然重新变得陌生。 雨雪云日犹如有生命的白幡一般在空中飞舞,傅琅胸中只剩一片恐惧与盲目,催动黑马没命地迎着日出的方向奔去。直到云层背后的昭阳悬在半空,又在阴冷雨雪中落入背后,前方官道渐渐变窄,两侧荒草良田渐尽,林茂路窄,傅琅猛然清醒过来,“裴瑟,会有人来救你吗?” 裴瑟下巴靠在她肩头上,昏沉沉的,多半是没听到,不知道伤得究竟如何。傅琅却不敢停下来,后有追兵,这样逃不了多远,藏身山林之中才最妥当。座下黑马多半是受伤感染,有些焦躁不安起来,接连打了数个响鼻。傅琅顿了一会,拨马向林中奔去。 太阳早已落山,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林中寂静无声,北风到此都停驻下来,唯有淅沥雨雪顷刻不绝,纷扬落下。傅琅拨马走进山林时,正想着不知道山中是否有人家,走了进来才发觉此恶林处于绝地,刚进入便是一个深谷。又是冬夜,莫说人家,连鸟毛也不曾见到一根。 深谷隔开两座陡峭山峰,林中幽径曲折上行,通往崇山峻岭中黑魆魆的山丘沟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傅琅发愁起来,但想到这里远离官道,大概不会有追兵来,便有些放心下来。 她记住大致方向,催着黑马往深处走了数里,才勒住了马,环视四周,就着微弱光线,发觉隔着山谷的山峰南面凹进一个小小的山洞。裴瑟大概伤得不轻,淋着雨雪颠簸了一天,傅琅早就想停下来看看,一时看到这山洞便毫不犹豫走了过去。山洞其实位于高处,又有树木遮挡,十分隐蔽,傅琅拍了拍裴瑟:“裴瑟,你下得去吗?” 裴瑟手里还紧握着马鞭与长刀,现在才交到傅琅手里。傅琅强自压住心中不安,抓着她的手半拉半抱将她弄下马来。天色已经黑透了,傅琅看不清她伤势如何,在她背后摸索一阵,竟然摸到两支冰冷箭簇。 傅琅想了一天这件事情,现在终于有些慌了神,一手扶着裴瑟的肩背,另一手去掐她的人中。她的手抖得厉害,还没碰到裴瑟,手腕便被一只手握住了。 傅琅在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随即发觉那是裴瑟的手指,比箭簇更加冰冷,无力攀附在她手腕上。原来裴瑟一直是清醒着的,眼睛半睁着,却有些涣散,却是正在看着自己。 傅琅松了口气,一开口却是一连串问题,“宫里是怎么回事啊?裴瑟,怎么办?会有人来接应你吗?疼不疼?你怎么,”脸颊上一片冰凉,是泪水和雪水混着流下,“你怎么一天都不说话?” 裴瑟五指松松地扣在她手腕上,极轻地拉了一下。傅琅不明所以,倾身过去,裴瑟把嘴唇附在她耳边,似乎是极其用力,却没有声音。傅琅这才知道她原来嗓子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难怪不说话。 裴瑟从唇齿间艰难地发出一个气声音节,傅琅默了半晌,倏然坐直了,胡乱抹了一把脸,重复道:“折?折箭?” 裴瑟点了点头,傅琅明白了过来。她前段日子看过些医书,知道箭矢埋在身体里,□□不但血止不住,多半还会伤及脏腑,眼下情形,只有折断箭簇,留箭尖在身体里。裴瑟是对的,她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有决断。 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傅琅连声音都在打颤,摸索着扶住裴瑟的脸颊,“会疼的……” 握在手腕上的五指紧了紧,傅琅知道她的意思,使劲咬住下唇,强自稳住发抖的手,攀住了她背后箭簇,摸到木箭没入肌肤前寸余长处,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拗断开来。第二支也同样,只是傅琅手上力气有限,难免牵动伤口,裴瑟一声没吭,但显然气息急促起来,五指握成拳用力抵在泥土中,全身的力气几乎都用来压抑颤抖。傅琅掰断两支箭,脱力的手又开始发抖。 山洞中有些枯枝败叶,傅琅把潮湿的叶片凑了一堆,扶着她侧躺下来。她摸了摸裴瑟的脸,只觉得全是冷汗。裴瑟隔着黑暗似乎却也知道她的担心,还轻轻拍了拍傅琅的手。傅琅俯身,听到裴瑟口中又迸出个气声来,仿佛是“等”。傅琅鼻子一酸,伸开两臂来抱住她,“我陪你等,我信你。”她喃喃着,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洞外雨雪起初淅沥,入夜后气温又冷了下来,落下的全是晶莹的雪花混着冰渣。傅琅把黑马牵到山洞中,又出去接了一捧雪,那雪直到化成水从掌缝中流走,都是冰凉冰凉的。裴瑟这一天水米未进,现在显然已经到了极限,身上衣服半干不湿,再喝点混着砂砾的冰水,恐怕真会交待在这里。 傅琅在她身边蹲了许久,听着她睡着了,呼吸渐渐匀长下来,便提起那柄长刀,凭感觉在自己左手掌心划了个不深不浅的口子。掌心瞬间温热起来,她把手凑到裴瑟口边去,右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口。裴瑟在睡梦中神识不清,嘴唇甫一碰触到温热的液体,便轻轻吮吸了几口。 安静只持续了片刻,裴瑟陡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力气还不小,傅琅被她推得靠在了墙上,却笑了起来,“你这人,睡觉怎么这么浅?还是生气我把你衣服弄脏了?黑漆漆的,我也看不见啊。” 裴瑟气都快喘不过来,也咳不出声,傅琅知道她在狠狠盯着自己,无奈道:“你都这样了,裴瑟,说好的不想死呢?”傅琅循循善诱,“反正我剌也剌开了,不喝多浪费,哎呀,流下来了,”她举起手来,把快要滴落的血自己吮干净了,一股甜腥气味刁钻地冲上天灵盖,她咂了咂嘴,“还真是不好喝,难怪你喝一口就醒过来。那你也卖个面子,多少喝一点。” 裴瑟自然是没出声,傅琅又把手凑过去,被她摔开,傅琅按住她,“别到时候有人来救你,一看只剩我一个活口,谁还管我?我比你小,我还年轻呢,就要折在这破林子里了,我好亏。” 裴瑟停了半晌,傅琅觉得手上的血又要滴下去了,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抬手来自己舔掉,裴瑟抬起手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傅琅感觉到她的嘴唇附在自己手掌心,满意道:“乖。” 裴瑟把她一手的血慢慢吮干净了,又在伤口上轻轻舔了一遍。傅琅知道她担心止不住血,把手抽回来,“痒死了,真是的。你有力气就稍微睡一会,没力气就多睡一会。” 裴瑟靠了靠头,果然再没有什么动作。傅琅也躺了下来,在夜色中凑近了,看清裴瑟眼睛还睁着,原来并没有睡着。傅琅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你还说昨天夜长,今夜不是更长吗。” 裴瑟拉了拉她的袖子,傅琅知道意思,长长地出了口气,“你真麻烦,操心的命,知道了知道了。”她动了动心思,把自己外袍掀开,挑着尚且算干爽的里衣,沿着边沿撕了几根布条下来丢给裴瑟,“反正你也不睡,你自己给我包。右手完了是左手,不是匕首就是刀,跟着你可真有意思。” 裴瑟接过来,果然慢吞吞给傅琅左手上缠了几圈。傅琅右手捏着剩下的布条,突然问道:“我们在等谁?赤玉?林小将军?还是别人?他们找得到这鬼地方吗?” 裴瑟点点头,又摇摇头。傅琅被她气笑了,“得了得了,话都说不出来。你真是的,管他谁呢,有人救就行。睡觉吧。” 她虽然抗拒傅琅的血,但是温热的东西入口,毕竟不一样。她昨天熬了一夜,现在疲惫得紧,可是眼前飘飞的都是天亮时的景象,白幡在大殿前飞舞,明知再走一步就可以见到父亲,却终究要离开。恐怖的宁静缓缓包围过来,一开始只是寒意和痛意袭来,接着便是不曾停歇的颤抖,仍然是哭不出来。她不记得漫长的白天是怎么熬过去的,马蹄敲打在道路上荡起雪泥,风呼啸里夹杂着傅琅的声音,落在耳中,却都变成无声。 她被傅琅轻轻拍了一会肩臂,终于入睡,全身的感觉逐渐消失,仿佛置身在令人晕眩的梦境之中。梦中冰雪落在窄小山洞外,傅琅花瓣一样的嘴唇附在耳边,轻轻说了一个“等”字。远处有隐约的几声呼喊响起,在空寂山谷中回荡不绝。她察觉异样,出了一身冷汗,挣扎着醒过来,却见洞外夜色正深,并无人声。她这才长出了口气,正要合眼,却听到两声男子的叫喊,远处雨雪大幕后有火光闪动起来,惊飞一群宿鸟,扑棱棱拍打翅膀飞向山谷之外。 裴瑟心中一沉,知道终究有人找到了这里,下一步恐怕就是搜山。她想要叫醒傅琅,但仍然不能出声,想撑直背脊坐起来,刚一动作,便眼前一阵发黑——手脚都被紧紧捆缚住,自己的白袍已被换下,洞中空空荡荡,傅琅早就不知所踪。 她哽了一下,不良的预感缓慢地升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狗血比本比! 第56章 第二十三章(二) 齐伯先认定裴瑟若要逃,必定是往东西两处与自己有关的封地。东边近敌国陈国,西边却近楚国。先王后便是楚国人,楚王对这个女儿十分宠爱,连带着裴瑟也爱屋及乌。追兵于是分成两股,七成向西追捕,三成径直向东去沈城。途径恶林,领头的一看便皱眉,挥手随意派了十名兵士搜山,自己带人继续向东赶路。 此去沈城是捞不着好的,那些兵士乐得逍遥,慢吞吞进了林中,当先一人便“哎”了一声,指着那深谷骂道:“黑漆漆的,老子差点连人带马翻下去。” 后面的人笑道:“你翻下去倒好,省得我们再黑灯瞎火地找人,直接就回去复命得了。南边那山哪是人走的?走北边!” 他们说着便拨马往地势略缓的北坡走去,夜里看不清路,于是有人找出浸了桐油的火把点起来,照亮山谷。地面湿滑,他们互相提点着,“那里石头松了”,“前面路窄”。石头松泥土滑,被杂乱马蹄一顿乱踩,只有更松更滑,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兵还是新兵,坐在马上低着头仔细看路,手上便没留神,抓着马缰的手一紧。□□马偏头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山崖上一滑,背上的人便被甩了出去。前面几人只听到一声尖厉的呼喊,而后便是一片死寂,唯有雨雪纷纷落下。 那山谷深不可见底,人落下半晌,连个回声都没有,想必断无生还可能。领头的人唾了身后人一口,“王八羔子,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又道:“行了,随便转一圈出去。”后面的人却有些兴奋地指了指前方林中,“那里有人!” 他便向前方看去,只见魖黑林中白影一闪,本来并不起眼,可是那人手中长刀映了火光,因此行迹十分清晰,正是在向北边山谷中走去。一行人向前追了几步,在夜色中看清那人头顶玉冠、身穿白衣,虽然多有血污,但在荒林之中作此打扮的除了他们要追捕的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们大为鼓舞,步步逼近,那人似有察觉,在泥泞山路上瞻前顾后一番,他们呼喝起来,只见她有些慌了神似的向前边窄窄山谷中跑去。雨雪落得更疾,她在窄径上晃了一下,随后失足跌落下去。 领头的人心中一惊,裴瑟若果真葬身在这种地方,他们也没法交待。他一时间也犹豫起来,最终还是发令道:“找路下去找,死要见尸!” 后面几个人早就乱了,“头儿,下去?怎么下得去,跳下去还快些!” 又有人道:“反正人也活不了,跑不掉的,等天明再找路吧。”被驳了回去:“放屁!你还没看透这鬼地方?鸟都不拉屎,一个人也没有,说明什么?没水没粮,都是石头,断崖就是断崖,压根下不去!下一个死一个,还不知道?” 领头的人骂道:“就你话多,让你下就下!”那人梗了脖子,也动了气:“怎么,我们的命就不值钱?” 领头的人推了他一把:“不下就等死,要下的跟我来!”便有三四个人从马上跳下来跟着他向前走去,沿途向下看着,试图找条下山崖的小路出来。不肯下山的那人抱臂冷眼看着,火把燃到了尽头,火光寂灭之时,领头的人一脚踩空在崖下,落崖之时头正磕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之上,人落下去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愣了半晌,听得不肯下山的那人喊了声:“愣着干什么!想都死在这鬼地方?还不快走!”他们回过神来,顿时像见了鬼似的往回冲,手忙脚乱地上马,转头向来时的入口冲去。 傅琅却是早早就换上了裴瑟的衣冠出来查探。南峰山陡,山谷收窄之时便成了光滑陡峭的崖壁,站在南边才能看见北峰断崖更陡,其下数尺却有一处凹陷,正可以藏人,方才进山时就应该带裴瑟藏到这里来。她有些后悔起来,但已经来不及,追兵已经呼喝着进了山。 她引着追兵走了一会,到了凹陷处,方才假装跌落。山石冷硬凹凸,她虽有准备,但仍是摔得头脑发懵,平躺了一会,觉得腿脚疼了起来,大概是摔下来时划伤的。她不敢动,听到追兵吵了一会终于退去了,才喘了口气,爬了起来,攀踩着山石枯藤爬回了山崖,已经是精疲力竭。从这里回山洞还要绕过大半个山谷,傅琅弯下腰摸了摸腿,触手一片温热滑腻,流了不少血。 天色还暗着,大概已经过了子夜,比方才更冷了许多。她勉强走了一段路,绕过入口,拨开被自己挡在南峰入口处的一堆枯枝,露出窄窄路面来。雨雪冰粒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傅琅一身衣衫本就被冷汗浸透了,这样更加觉得冰冷刺骨,伤腿皮肉抽痛了几下,她抓着腿蹲了下去。 傅琅重新有了意识,是掌心刀痕被人用力掐着。那道深口子本来就又痛又烧,被人从头到尾掐了一遍,用力越来越重。她疼得闷闷哼了一声,但是喉咙里憋着气,手脚也软着,一时之间也没有动。 对方顿了一顿,突然一记耳光劈头盖脸扇了下来。 傅琅最恨被人扇耳光,何况这一记耳光扇得十二分的响。她气得骂人,张口却是软塌塌的,“敢……敢打我,不想活了……” 裴瑟正跪在她身边,见她醒来,收回了手。她的头发早被傅琅解开了,雨雪汗水混合着浸湿几绺长发,垂在额前。傅琅仔细看了几眼,嘴角却翘了起来,她还活着。 她一醒来,便重新觉出寒冷,脏腑都冷得散进疼痛,禁不住发起抖来。裴瑟见她面色潮红,又闭上了眼睛,便拍了拍她的脸,傅琅这次没有骂人,却是喃喃了几句,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裴瑟有些觉出不对,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是一片滚烫。 裴瑟看了看洞外,雨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寒风重新干烈呼啸起来。傅琅在雪地里浸了许久,方才才被她找到拖回洞中,腿上一个血口子已经不再流血,全身都是冷的,恐怕要发烧。她看了傅琅许久,后者满脸潮红,皱着眉头呓语起来。 裴瑟握紧了拳头,抬手解开了自己沾满血和泥的衣襟,然后是里衣。 傅琅动了一动,衣服似乎是被裴瑟剥掉了,冷风刮得四肢躯干发紧,随即有一副身躯倾覆下来。傅琅昏昏沉沉间已经咬不紧牙关,下意识贴近了那具身躯。大概是她身上太凉,只觉得对方肌肤温热,熨在身上。她齿间漏出几声低微的颤抖,意识到那是裴瑟,接着便要推开她。 裴瑟反而托住了她的后颈,将她抱得更紧,头靠头,脖颈相依,耳鬓厮磨,像造物之初就该生为一体的两半身躯。 长豫站在王宫城墙上远眺,晨风吹来,背在身后的长袖翩然被风涨满。 齐伯先仍跪立在一边,眼中所见是昔日少年已成青年,姿如玉树,面容冰朗,再也不复往日天真任性。 时间在静寂中悄然消逝,随着一声高兀清扬的鸡鸣声,金乌自东方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天色慢慢放亮,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长豫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转头吩咐道:“备车马,去金府。” 那小兵应声下了城墙,片刻后便回来复命,“世子殿下,车马已备好。” 长豫点头,转身向后走了几步,像是才想起来齐伯先还跪着,停下来道:“齐统领老跪着,谁替我找人去?起来吧。” 齐伯先连忙站起来谢恩,但长豫说完就下了城墙。宫中整肃如常,但齐伯先知道如今王宫守卫之严备,绝非往日可比,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去。 长豫出了宫门就往金府去,今日休朝,天又已经放晴,雪水洗过的天空蓝得发黑,正好接金明出去走走。金明还没起,他在厅堂里坐了一会,又用了早点,金明才迷迷糊糊出来,见到是他,立刻笑起来,“长豫哥哥,早安。” 长豫放下茶杯,“我吵醒你睡觉了?” 金明摆摆手,“父亲每天都说我,这样以后进了宫要吃苦头的。” 长豫笑道:“别听他们的。只要你想,以后阖宫都睡懒觉也使得。” 金明眼珠一转,“这么好?那以后都没有人管我了是不是?” 长豫道:“你是女主人,谁来管你?” 金明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长豫哥哥,我等不及了!” 长豫一听就想到了婚期,“等不及什么?” 金明眨眨眼睛,“等不及出去玩了呀,你觉得是什么?” 长豫被她闹得笑了,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那就走吧,想去哪里玩?” 金明一溜小跑到了院中,背着手道:“想看梅花!” 长豫看着院子里踩着满地余冰快活的金明,笑意不减,站起身来,“好,那就去看梅花。”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更狗血,小小激动,我苍蝇搓手~ 第57章 第二十四章(一) 是春天了? 这是哪一年的春天,月色如瀑,流水潺潺,城邑高大的城墙仿佛远古的巨兽,静静沉睡着。 裴瑟骑在马上,傅琅在她身前侧坐。在陈国时习惯在马上侧坐,是因为人人都以为身为女子就应当如此柔顺。现在傅琅知道其实骑马更舒服,不过侧坐着一转头,就能看得到她。 在夜风里慢慢走了一会,前方出现一条溪流,清澈流水中万千金红粉白的河灯挤挤挨挨着向东流去,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天上的银河。裴瑟端坐在溪边,傅琅刚开始也坐着,后来便躺了下去,侧过头去,柔软的春草便拂在脸颊边,手里还握着裴瑟温凉的手指。 两个人久久不语,傅琅晃了晃裴瑟的手,“说话。” 裴瑟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快到了!” 傅琅不知道什么快到了,但这么看裴瑟的嘴唇弓起来倒像一道猫弧,却比猫弧更加柔和。她把裴瑟也拉得躺了下来,随即说道:“我好喜欢你。” 傅琅隔着丛丛新草,轻声告诉她:“每一天本来都应该很平凡,但是多谢有你。” 裴瑟与她对视了一会,傅琅便看出她的疑惑,多半在想傅琅又要发什么疯。 傅琅转回头去看天空,正在这一个瞬间,暗蓝天幕中升起一个光点,很快又是另一个。沉默的烟火汇聚成萤火一般的网,沉默地落下,串起漫天繁星与一溪河灯。傅琅恍然,原来是另一个留春节,她说的快到了,是烟火快到了。 裴瑟把嘴唇送到她耳边,“我现在像个少年人了。你来得好迟,我也喜欢你。” 温热的气息拂着碎发,耳边有些痒,心也痒痒。 烟火如流金泻玉泼洒下来,几乎要扑到脸上。 傅琅下意识地侧过脸去躲,却见身旁本该有裴瑟的位置空无一人。她一惊,连忙站起来。但是天上再也没有烟火,溪流中也再没有河灯,地上没有软软香香的草丛,□□出丑陋的砂石。那一天一地的金红粉白流金泻玉呢?怎么全是黑的? 阴寒的雨雪被体温融化,从四面八方渗了进来。冷得牵动肺腑的疼痛从记忆中被重新提出来,傅琅猛然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裴瑟?” 旁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把一张圆圆的脸孔凑了过来,紧接着便跑到门外去报信:“傅姑娘醒了!去叫医师!” 傅琅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来回翻腾,实在有些难受。乌兰关了门回来,见状连忙把她扶着顺了顺气。傅琅咳嗽半天,张口便吐了一口黑血出来。乌兰本来就泪汪汪的,现在更是吓得尖叫,又不敢松开她,大声向门外喊:“医师呢?医师!” 傅琅喘匀了一口气,立刻抓住乌兰:“别喊了!裴瑟呢?” 乌兰脱口道:“公子在隔壁……”又连忙停了嘴,“公子没事了。” 傅琅这才觉出无力,重新躺回去,发觉自己躺在干净柔软的床榻上,室内也是齐齐整整。她不由问道:“这是哪里?你不是在沧浪台吗?” 乌兰眼圈一红:“那天我跟赤玉一起去的凌府,扑了个空,赤玉发觉不对,带着我来了……傅姑娘,这是沈城。”她见傅琅并不十分明白,补充道:“就是公子表亲的封地。” 傅琅懒得说话,心想这多半是裴瑟另一处府邸,她可真有钱。不多时,陌生的白胡子医师走了进来,进门便道:“这位姑娘,怎么能一睡睡那么好几天?真是本事。” 傅琅撇了撇嘴,颇有几分不满,心想我那是睡吗?那是为我心上人赴汤蹈火来着。乌兰连忙道:“医师,你快看看,傅姑娘一醒来就吐了口血。” 那医师正把脉,闻言瞥了一眼,并不当一回事,“不碍事,只是血不归经。” 傅琅也觉得吐出来才舒服一点,乌兰哪里知道,急着解释:“看着很吓人啊!血不归经,这是什么意思?真的不碍事?” 医师抖了抖白胡子:“你懂什么?”他神情里有些不屑,乌兰嘴唇抖了抖,闭了嘴。 傅琅慢慢坐起来看着他,缓声道:“是你懂得多。但你说话仔细些。” 那医师并不答言,把完脉便吩咐乌兰:“等会过来拿方子。”说着便出了门。他形容傲慢,说话更是十足的讨厌。傅琅真的有些生气,世界上怎么就是有这样的人?真想让裴瑟好好收拾他。 不过裴瑟现在八成收拾不动了,不知道伤得怎样,还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她退烧……傅琅不知怎么的,一向自诩不十分要脸的人,竟然有点脸红,转念又想起齐王死了,裴瑟这一路上不知道哭了没有。她想着便问乌兰:“裴瑟在隔壁?”乌兰应了一声,她便起身下床,“我去看她。” 乌兰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拦她:“公子现在有事呢,外面还风大……” 傅琅哪里管这些,站起来觉得一条腿都是痛麻的,便单腿跳了一下把乌兰按在榻上:“风大,小心着凉,那你就别出去了,乖!”她随便踩着鞋子,一瘸一拐地推门出去。 外面果然冷,不同于平阳,此地偏北,苍灰的天幕中也像闷着一场雪。傅琅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沿着檐下过道向前走去。正中间一扇门开着,捧着茶盘点心的侍女进进出出,她便知道裴瑟状况不错,快步走了过去。 厅堂正中摆着桌案,通往里间的门开着,傅琅一眼看到裴瑟斜靠在榻上,正从侍女手中接过笔来。傅琅心中一喜,觉得不枉自己辛苦一夜,裴瑟人是瘦了不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脸色勉强算得上不错。 她这么想着,就迈进门去。裴瑟在里间稍微一抬眼,看见了傅琅,但神情淡淡,移开眼神,向一旁的人说了句什么。随即有人走近了,俯身握住她执笔的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那男子也是一身素白深衣,乌发峨冠,站在她身边倒有些异样的合拍。傅琅猜出她有肩伤,写字不便,所以需要人握住手帮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微妙的不悦转瞬间便填满心腑。她向前走了两步,听到那男子开了口,声音颇为浑厚悦耳,“只有一事存疑。世子为何要将君上薨逝的事情瞒起来?他趁这个机会上位最是合适,若再拖延,等到国中有人议论,公主便有理由举兵而反,到时他该如何自处?” 裴瑟闲闲靠在那里,垂目想了想。其实她这样子与往日不同,颇为骄矜疏离,有着年轻公主的气派,落在傅琅眼中便觉得陌生得很。 只听她开口道:“大概因为他是真的喜欢金明。”她的声音原本温凉柔和,经过这次一场风波,似乎吐字都十分艰难,声线更是粗哑。 那男子没有明白,裴瑟提了一句:“国君薨逝,他要守丧的。” 那人恍然,“丧期三年,那世子是想提前把金家小姐娶进宫了?” 裴瑟不答,那人又道:“如此一来,世子更会全力追捕公主,不日便会找到沈城来。” 裴瑟随意道:“倒是可以先发制人,把沈丘围了,谁都进不了沈城。等到一开春,燕岭雪一化,我绕北面去楚国,号令军队,到时谁还能挟制我。” 那人愣了一下,“围城?”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低压预警 第58章 第二十四章(二) 傅琅站在门口,听到这两个字便心口一绞。刚才那讨厌的白胡子医师正立在一旁打开了药箱,那男子回过身来,原来是非常年轻英挺的一张面孔,看到了傅琅便皱眉:“这是傅姑娘?听说腿上有伤,伺候的人呢?”他说着便走了过来,似要搀扶。 傅琅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男子大概想到了男女有别,见状便停下了脚步。裴瑟这时稍一转头,见傅琅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神情,但也不甚在意,只随口说道:“你醒了。” 她满脸写着生人勿近,这里的生人就是傅琅。傅琅勉强点了点头,“我来……没什么,那我回去了。”她也不等裴瑟回答,反正裴瑟也没在看她,转身就出门去。庭下有几只灰雀在争抢食物,傅琅目不斜视地往回走。 乌兰正在门口等她,见她走过来,张口叫了一声:“姑娘,你的鞋掉了!” 傅琅这才意识到,回身去捡起鞋子,那条腿有些僵痛,她扶着墙弯腰穿上鞋,慢慢站直了,看见了乌兰的一脸担忧,却恍若未见,又走回了裴瑟那里。这次她没在外间耽搁,径直走到里间榻前去。裴瑟刚刚闭上眼睛,侍女将她的衣领微微拉开,那男子背过身去,白胡子医师伸手在她脖颈下一小片乌青中心按了按,接着抽出长针来缓缓扎了进去。 她脖子上肌肤苍白,青蓝的血管和星星点点针灸过的淤青格外扎眼。针尖没入极深,傅琅屏住呼吸,觉得那针仿佛扎在自己脖子上一样。那医师在她这里说话倒还有点人样,一边落针一边道:“这暴瘖症到了失音的地步,又经了冻,难免日后落下病根,那可就麻烦。不还年轻吗?什么样的事值当气成这样?” 那男子便解释道:“医师说得是,不过公主的性子从小就是这样,只好以后多加小心吧。” 裴瑟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说话的意思。 傅琅站在一边,虽然知道裴瑟这次是真的没看见自己,但一见她皱眉,便鬼使神差一般脱口道:“疼得厉害吗?” 话音未落,靠在榻边的裴瑟遽然睁开了双眼,正和她四目相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霎时惨白了面孔,紧接着便坐直了,抬手来捂住口鼻,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本来是最寻常不过的话,傅琅没料到她竟是这个反应,伸手要去给她顺气,医师脸色发青,挥手将她打开,抢在前面,却几乎按不住她。她颈下还扎着长针,那男子惊了一个瞬间,随后转身伸臂将她死死按住。 医师用力扳直了裴瑟弓着的脊背,拔出长针,在她穴位上揉按一番,裴瑟总算缓了过来,一看傅琅又是抓着头发蹲在榻边,十足懊恼狼狈。她转过脸不看她,伸手接过侍女递过的茶杯,一边哑声问道:“什么事?” 傅琅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什么事?”裴瑟见她没应声,又哑着嗓子问了一遍:“怎么又回来了?什么事?” 傅琅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回来,沉吟着开口道:“你要围城?” 裴瑟“嗯”了一声,“打算。”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傅琅又慢慢问道:“你还记得十年前吗?”裴瑟把杯子递给旁人,眼神总算和傅琅对上了。那双眼里有隐约的血丝,但还是一片清澈镇定,脸上神色却透着木然。 傅琅不等她回答,起身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乌兰正在调药膏,见她回来了便招呼道:“快坐下,腿上该上药了。” 傅琅坐下来,乌兰端着药膏过来,疑惑道:“你手抖什么?哪里不舒服?” 傅琅心猿意马,打岔道:“赤玉呢?” 乌兰摇了摇头,“自打到了沈城,赤玉就没停过脚,每天都往外跑,不知道在忙什么。” 傅琅便不再说话,任由乌兰往她腿上涂药膏。乌兰涂了一点,随口问道:“疼不疼?” 傅琅这才看了看自己的左腿,原来是从脚踝处划开一个长而且深的裂口,一直延伸到膝盖上。她点了点头:“可疼了,你好好涂,好不了找你算账。” 乌兰没好气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傅琅笑嘻嘻的,“谁说的,我还欺负赤玉呢,还欺负厨子呢,还欺负花匠呢,你不要试图搞特殊。” 乌兰闻言一顿,突然小声问她:“傅姑娘,这几天公子和往日不大一样,我都没敢问。你说,厨子花匠他们在沧浪台,会不会……” 傅琅也不知道,只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在这里万事从简,乌兰忙得像只陀螺,涂完药膏,又出去找人煎药。傅琅其实不渴,但是站在窗边一仰脖子就灌了一杯冷茶水下去。有人敲门,用力很轻,很有节奏,只敲三声。这样敲门的人不多,傅琅端着茶杯顿了一会,待到门外的人敲了两遍三声,又要敲第三遍,傅琅这才开口道:“进来。” 她刚才在床上躺了半天,头发乱糟糟地蓬着,裴瑟进门便被她这副尊容吓了一跳,又看到傅琅一条裤腿挽在膝盖上,光着一只脚站在地上,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回身关了门,然后走进房间来捡起那只鞋,在傅琅身前蹲下,示意道:“抬脚。” 傅琅依言照做,低头看着她的头顶,突然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背,那里上次还扎着两支吓人的冷箭,“还疼吗?” 裴瑟摇头,又把她的裤腿放了下来。傅琅看着她动作间露出手腕,想起那时在山洞里,自己藏了一手布条,等她睡着就把她绑了起来,后来隐约记得她手腕上被挣出数道渗着血丝的红痕,现在已经变成青紫,傅琅低声道:“裴瑟,我都不知道过了多久。” 裴瑟道:“你着凉了,睡了三天。” 傅琅索性也蹲了下去,“你呢?嗓子疼不疼?” 裴瑟低着头没有看她,“我来看过你一次。” 傅琅有些失望,“就一次。” 裴瑟神色间那种不耐烦的焦灼重新出现了,她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我很忙。” 从傅琅第一天见她开始,她就没有不忙过,不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仰人鼻息,忙得没理由来看她。 傅琅蹲着仰视她,正是个眼巴巴的姿势——在这个姿势上任何人都没脾气。她开口问道:“裴瑟,那个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唉,最近好忙,没时间摸鱼,所以才两千多,有点抠门……等我过一阵安顿一点好好补上,昂! 第59章 第二十四章(三) 傅琅没有心大到看着裴瑟把自己送人的地步,方才裴瑟房中的男子显然不是她的下属。 裴瑟顾左右而言他道:“这里是沈城。” 傅琅见她不回答,嬉皮笑脸地又问了一次:“那个人是谁?知道你嗓子不舒服,你就多说两个字嘛。” 裴瑟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声音的确是越来越哑,“沈城是我母亲表亲姜氏的封地,他是姜望公子,这是他家。” 傅琅还记得这个人,戴望提过,这人爱慕了裴瑟很多年。她又不瞎,何况本来就是风尘中人,只消一眼便看穿了那个姜望对裴瑟的心意。傅琅笑道:“不会是你表哥吧?” 裴瑟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听起来只是一声咳嗽,但毕竟是笑,“不是的。” 傅琅有些放心似的,“这就对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俗气,什么表哥表妹的烂故事。”这样看起来,裴瑟的脸有了一些血色,她看了一会,终于问道:“不是烂故事,那他是什么呢?” 裴瑟这次许久没有回答,重新把目光移回傅琅脸上,轻声道:“傅琅,我马上就要被扣上叛乱的帽子了,沧浪台,还有凌氏,还有很多人,都在平阳,我没有办法……” 她捧着脸仰头看着裴瑟说话,她的神情与往日无异,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傅琅倏地站起来,看不下去她那一脸疲惫,连推带拽,把裴瑟往门外送去。 裴瑟还要开口,傅琅截断她:“我求求你别说话,行不行?”她把裴瑟推出门外去,把两扇门咣当合上。她靠在门上,只觉得头昏脑涨。裴瑟怎么这么笨,怎么就不明白她根本不想听那个答案。 傅琅躺回床上,用被子盖住脸想了很久,想到了沧浪台的一湖锦鲤,门边高大金黄的银杏,深秋里裴瑟金甲玉冠意气风发,在一片鹅黄叶片飞舞里迈进门来,那是她的心上人。心上人看着斯文端庄,其实多少有些离经叛道。罔顾朝堂之上悠悠众口,拉着她的手就走上了齐国至为尊贵至为严苛的大殿,一点犹豫都没有,她那时候又强大又勇敢。 傅琅又想到了裴瑟方才的神情,在被子里闷得有些喘不过气。从前裴瑟权倾朝野,门客如云,如今却要求个依靠,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愧疚无措过。若放在几天前,六合之间,四海之内,傅琅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如今裴瑟的境遇是罔顾地之所载广大无垠,无一寸可以容身。 姜望不是寻常纨绔,姜氏背靠陈国,拥兵自重,裴瑟想活着洗刷清白,想保下平阳城中的沧浪台、凌府和诸多亲信士族公卿,便要有这样的依靠。没有姜氏,也有齐氏、凌氏、张氏排着队供她挑选,总之她的担子不会因为傅琅减轻一丝一毫,反而会受她所累。她要站在裴瑟身边,就要同时担下裴瑟肩上重担,这比磊落二字更难出千百倍,她从来没有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的念头,因为很清楚自己的能耐。 傅琅眼里不会有什么东西比裴瑟的性命更宝贵,如此一来,更没有办法逼着她做选择——她当然不会想把裴瑟“让”给谁,可是今日情形历历在目,裴瑟早就已经选好了。 乌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轻轻摇了摇她,“傅姑娘,公子也不高兴,你怎么也不高兴?” 傅琅觉得乌兰真是个傻孩子,她把脸露出来,伸手戳了一下乌兰的额头,“她刚没了父亲,都顾不上哭,怎么高兴?” 乌兰道:“那你呢?” 傅琅心里一动,她还没有想过自己要去哪里。裴瑟也许会留她,可是她一定不会留在姜家。但是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坐起来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突然问道:“我没别的衣服了吗?我要换衣服。” 她住的这一间多半是姜家的客房,箱笼里各式衣物都有一些,乌兰翻箱倒柜半天,抖出来一件交给她。傅琅心不在焉地换上,又把头发挽了起来,想起那支又是裴瑟母亲遗物又是沾过五十三的血的金簪还在沧浪台,本来想拿着一辈子的,现在看来是摸都摸不到了。她抽了抽鼻子,便出去找裴瑟。 隔壁房间是空的,只剩两个侍女正在整理杂物,其中一个说道:“刚才没听清,我们公子叫公主什么?” 另外一个道:“好像是瑟瑟。” 问话的笑道:“公主那个性子冷冰冰的,看不出倒有这么个小名。”她这才察觉傅琅走进来了,连忙起身道:“请问姑娘找什么?” 傅琅摇摇头,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身问道:“裴……公主呢?” 侍女随口道:“公主和公子两个人出去走走,不知道在府中哪里逛呢。姑娘不如在这里等一会?” 傅琅道:“我回去等,多谢。” 傅琅刚刚知道这是姜望自己的府邸,原来并不十分大,几进院落方正宽阔,东西两侧建了两座高阁,大约只是观景游憩的望楼,因此层叠楼檐之下并不封闭。她觉得总这么待着有些不自在,便下了几级石阶,向一处高阁走去。 沈城偏北,又到了时节,天黑得格外早。此时天色将晚,头顶上是沉沉的铅色天幕,举目四望,偶尔有飞鸟从空中滑过。傅琅走出了一重院落,才开始觉出风大,不过和那天泡在冰水里的冷比起来,吹吹风都算得上舒服。她慢慢穿过无人的道路,终于到了西边的高阁脚下,原来已经是府邸的大门口了。楼阁前无人把守,她信步拾阶而上,走得越高,空荡荡的楼阁中穿梭往来的风声越紧。走到第四层时,傅琅紧了紧衣领襟口,听到阁上脚步声响了几下,又停了下来。 原来阁上有人。傅琅无意惊扰,转身便要向下走,只听头顶上不远不近的交谈人声混着风声飘落下来,“这是正西方向。” 有人答话:“可看不到平阳。”那本该是一把温和柔亮的好嗓子,这时却粗哑难听,不过语调依然是从容的,傅琅便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男子笑道:“隔着几百里地,又是阴天,哪里看得到平阳。倒是看得到沈丘……对,官道尽头,朱红的城门里,就是沈丘城。” 裴瑟答道:“从前来去匆忙,不知道登高看沈丘城是这样好看。” 姜望道:“下了雪才好看,朱门白雪,东境一景。”又说道,“其实从前的雪宗城,下雪的时候也是朱门白雪……” 傅琅心想,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为什么喜欢下雪呢,就来跟她告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分手。 第60章 第二十四章(四) 裴瑟这次没回答,随意道:“又冷了,回去吧。”接着便有脚步声响起,是他们要下楼了。傅琅这才惊觉自己魂飞天外地听了这半天的墙角,连忙也向下走去。木质楼阁藏不住吱呀声,姜望闻声快走了几步下来,见是她便松了口气:“傅姑娘?” 傅琅只好站定了,乖乖回头道歉:“对不住,我以为这上面没人。” 姜望笑道:“有什么对不住的,这府里人少,住得闷了便四处逛逛,没什么的。何况傅姑娘是公主的客人。” 傅琅明白了,原来她是裴瑟的客人。她抬起头来看着楼梯上瑞气千条的两个年轻人,又一次觉出裴瑟身上那种从来都没在她眼前出现过的、属于上位者的傲慢疏离来。 傅琅脸上还是盈盈的笑意,“公主,我还有两件事要问你呢。” 裴瑟一时之间没出声,姜望道:“傅姑娘,不如回去再说吧?”裴瑟却对他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我一会自己回去。” 姜望道:“这上面风大,又着凉怎么办?” 裴瑟笑了:“不碍事,你回去吧。” 楼梯狭窄,傅琅往扶手边靠了靠给他让路,姜望继续唠叨道:“傅姑娘,还是早点回来的好。”听到傅琅“嗯”了一声,姜望这才走了。她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舌尖舔了舔嘴唇,又往上走了几步,轻声道:“裴瑟,我想看看雪宗城。” 裴瑟便转过身重新向上走去,到了顶楼,向东边指了一下。傅琅随着她的指尖,只看到一座黑魆魆的城郭,在冬日暮色中毫无生气。高处风疾,她被吹得抽了抽鼻子,撇开裴瑟往另一边看去,官道延伸向西,越来越宽,在一处朱红城门前停下,那便是沈丘城。 裴瑟不知何时又站在她的右手边,傅琅凝视她的侧面,是一道无须形容的绝美曲线,眼眸是墨色混着雨线雕镂的暗色琉璃,像这样不笑的时候最好看。傅琅开口问道:“裴瑟,为什么是红色的城门啊?” 裴瑟清了清喉咙,方才答道:“因为是通商之城,所以城门用朱红标记,四海之内都是这个规矩。” 傅琅“哦”了一声,又问:“你能不能不要围城?” 裴瑟这才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傅琅突然说道:“你是不是知道我要问这个?” 裴瑟又转回头去注视着西方的某处,淡然道:“我不知道,只是没料到你原来这么在意。” 傅琅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跟着她看了一会那扇朱红的城门,心想不知道下起雪来会是什么模样。裴瑟又开口道:“傅琅,还是那个道理。天下事蝇营狗苟者我做得多了,你不知道而已。你不明白,我也没有办法。我早说过,易地而处,我不一定能做得比别人更好。” 傅琅一直以为裴瑟仁义,与别人不同,原来裴瑟被逼到绝境,终究也会做这样的事情。今日才明白裴瑟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之大,远远不是一句来日方长可以含混的。原本这也无可厚非,王侯宗室本来便与庶民百姓不是同路人。从前那个清白委屈的裴瑟原来只是假象,傅琅并不难过,只是觉得她现在的样子万分陌生。 裴瑟多半是冷得厉害,见她没有说话,便哑声催促道:“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什么?” 傅琅其实不知道第二件怎么问,低着头想了半晌,才开口道:“我们的事,姜望知道吗?” 裴瑟恍然,“他不知道,那些事情只是在平阳说了几天罢了。” 傅琅点了点头,“……那就好。我想过了,现在我帮不到你什么,还会拖你的后腿,你这样选没有错的,不要怪自己。等到你回了平阳,我再……” 裴瑟打断了她:“傅琅。”见傅琅有些讶然,她继续冷声说道:“我和姜望,都不是那样的人。傅琅,我对你多有亏欠,但好在六礼未成,时犹未晚,我们算了吧。” 傅琅分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等你回了平阳……不是,瑟瑟,你不要……”她嘴皮子仍然利落,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全盘思虑都被裴瑟几句话拨乱了,傅琅又抽了抽鼻子,她伸手去擦,结果摸到自己满脸的眼泪。 裴瑟叹了口气,“傅琅,别哭了。你想想看,我毕竟是宗室长女,怎么可能不嫁人呢?你放手吧……从前我想得不周全,耽误了你好久,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傅琅不是这样想的,但是心中千头万绪,又想到她真的要嫁人,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自从认识裴瑟以来,裴瑟就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忙于政事,忙到她从来没有想过裴瑟原本的生活应当是怎样的。二十出头的宗室公主,该尽着性子挑选合心意的公子王侯,或在国都建府,或在封地领城邑,琴瑟在御,举案齐眉。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一片朦胧之中,傅琅看到对面的人仿佛是掏出了手帕来要给她擦眼泪,她一把抓住了裴瑟的手腕,冲口而出,“我的事,凭什么你说了算?你不就是……不就是欺负我喜欢你吗?” 裴瑟定定看着她,随即合上了双目。她的面容微有瘦削,但是长眉入鬓,端的是无比贵重端和,闭上眼睛就掩住了憔悴和疲惫,和一些其他的情绪。傅琅想起她手腕上还有伤,手上一松,裴瑟抽回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傅琅,你把我这里弄得一团糟。” 傅琅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对于裴瑟而言,的确是祸非福,一年来裴瑟大病小灾不断,眼下更是彻头彻尾成了众矢之的。裴瑟垂下了手,睁开了眼睛,仍然是镇定安和,慢慢地说:“傅琅,你说得对,在我身边就是会很倒霉,你从前多好,现在又是多不好。司天监说我是灾厄,其实也没有错,我就是孤家寡人的命数,用个朱厌并不亏——” 傅琅不等她说完,伸手去捂她的嘴,“我说着玩的,瑟瑟……”裴瑟把她的手拨开,寒风中傅琅的脸仿佛脂玉一般滑腻冷白,她仔细看了几眼,缓声道:“傅琅,你以后不要这样叫我了。我对你多有亏欠,但好在六礼未成,时犹未晚,我们算了吧。” 她言尽于此,傅琅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裴瑟看着她脸上的水泽迅速被罡烈北风刮干,留下皴裂的红痕,又皱着眉头咳嗽了两声,“围城这样的事情你看不下去,便不要看。只要你放手。” 她重新提起了围城这件事,傅琅胸中的怒火陡然升腾起来,竟然仿似在长豫的密室中撕打的那一夜。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因为裴瑟现在通身的杀伐之气与那时人后的长豫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好down哦 第61章 第二十四章(五) 傅琅不等裴瑟说完,抽身便向楼下跑去,简直像逃。刚才与裴瑟站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这座楼阁好就好在高高的远离地面凡尘,现在却恨得厉害,怎么这么高?怎么有这么多台阶?怎么腿这么疼这么笨,怎么跑得这么慢?傅琅觉得喉咙干得冒火,使劲捏了捏,然后口中又冒出了那种奇异恶心的腥甜气味。 她总算跑到了楼前空地上,身后的楼梯上也有脚步声,是裴瑟追了下来。裴瑟边追边说:“我没有什么仁义打算了,可是你得好好活着!”她跑动得太急,刚刚站定便是一阵剧咳。 傅琅心软了一下,回过头去,见裴瑟咳得脸上都有了血色,嘶哑着声音,“我现在身边没有得力的人,你等丁觉从南边回来,就跟他去楚国。楚国很好,你一辈子都会平平安安,会像从前一样快活……” 傅琅觉得眼睛又开始酸,她抬起拳头来揉了揉,“我不会的。” 裴瑟还在喘,说不出话,便伸手来抱了抱她。傅琅甫一触碰到她的气息,脑海里毫无来由地冒出了那两个漫长的夏日,屋角里堆叠着气味难闻的尸体,五十三小小的身躯被利剑当胸穿过,长豫通红着眼睛提剑向她追来。 她身上还是那种梅花混着佛手的清和香气,傅琅却第一次觉得这个怀抱令人作呕,这不是她认识的心上人。她怒急交迫,一把推开了裴瑟。裴瑟被她推得倒退了两步,傅琅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有些茫然地盯着她,就像第一次看见她,那也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夕阳落下时。 她想起来口中那是什么气味了,小时候在雪宗城最后一次吃父亲从自己身上割下的肉,就是那个味道。长豫要杀五十三、傅琅还有她,而她要杀一城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刽子手,谁比谁更可怕? 傅琅直觉地提起拳头来想像夏天时对长豫那样不管不顾地打过去,但看着裴瑟脸色煞白,她咬着牙收回拳头,转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裴瑟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三步两步便追了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你等丁觉来再走,现在外面乱!” 她甚少这样情绪激动,傅琅却只作未闻,全心全意地要甩脱她。裴瑟像是用了十二分力气,五指死死扣在她手腕上,无论如何都不松开。傅琅口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胸前就像被戳开了一个大口子,呼呼漏风。她气得声音都变了,吼叫中带着失控的尖厉:“你别碰我!” 她话音落下,掷地有声,裴瑟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得一干二净,这才怔怔地松开了手。傅琅也是一怔,因为没想到她真的会松开。两个人,两只手,一样空空如也,只有一捧空气留在指缝之间。 傅琅想不通自己在做什么,可也不再想,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裴瑟并没有追来,傅琅看着夜色渐渐压下来了,冷冽空气撑得肺腑有些喘不过气来,才停下了脚步。左边小腿开始隐隐作痛,她弯腰撑住膝盖,长长出了几口气。 身后有人喊她:“傅姑娘!”听声音是个小姑娘,她回头去看,果然是乌兰。乌兰气喘吁吁地停在她身前,也是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姑娘,你要去哪?” 傅琅摇摇头:“你不要管。” 乌兰使劲摇头:“是我自己来的!公子不知道。”她站直了,便把披风解下来给傅琅披上,傅琅这才看见她披着两件披风,跟桐江时的赤玉是一样的周全做派。乌兰红着眼圈从怀里掏出来一堆小玩意,一股脑塞给傅琅,还怕她不要,一边解释道:“我听他们说你走了,悄悄出来的。姑娘,你在沧浪台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有数的!” 傅琅只好接过来,低声道:“乌兰……” 乌兰抹了一把眼泪,突然笑出来,学着她说话,“大恩不言谢!” 傅琅摸摸她的头:“你不要跟我学了,我这样不好的。” 她与乌兰道了别,便循着人声向城中走去。乌兰给她塞的东西里还有些碎银,她拿去住驿馆。驿馆的床边有张小小的窗户,她反正早就染了风寒,索性打开窗户,躺在窗下看着已经黑透了的天幕胡思乱想。她知道沈城是齐国入陈的门户,从这里去陈国国都汝南城最近,没准还能回安期楼去找春娘阿钟她们玩。又想平阳是回不去了,燕岭太乱,沈城她不喜欢,除此之外她熟悉的地方就只有陈国了,总不能真的回安期楼去。 这一年来所有事情都跟裴瑟有关,她刻意把裴瑟绕过去,就真的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想。这一年华丽如绸,一滑就过,在马车上偷偷想念身边的裴瑟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情到浓时声息相引的亲昵也仿佛就在眼前。她时常觉得裴瑟好得像不该生在人间的神祇,飘飘然然在空中跟着她飞了很久,却原来终究是一个缥缈的人,爱恋的所有妙处都要向凡人丑陋的细枝末节缴械投降。 傅琅躺在窗下,盖着厚厚的被子,倒并不觉得冷,不由自主地有些发困。真是奇怪,她从前没有这么能睡。脸上被风吹得皲裂干疼,明天要去找东西涂一涂。傅琅暗暗下决心,以后要像以前一样勤谨起来,不能再懒洋洋的了。 她翻了个身,便看到了窗外苍茫穹庐无边无际之中有雪白的絮片缓缓飘落下来。 下雪了。 不同于平阳城今冬的初雪那样稀碎拖沓,北地的雪姗姗来迟,对人世悲欢毫无悲悯,在清寒空气中放肆地飞舞沉堕,转瞬之间便铺满了小小的一片暗蓝苍穹。 侍女收起药碗,站起身来,突然惊道:“哎呀,下雪了。” 裴瑟还未睡下,一边烤着火,一边仍在案边写信。听闻这一句,眼底的浓色骤然收缩,抬起头怔怔来看向门外雪夜。雪片被北风席卷进来,侍女要去关门,却听裴瑟低声道:“别关。” 越来越多的雪片拥入厅堂,门槛内积了薄薄的一片白雪。空气里凝结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位逃亡的公主一身伤病,今天又诸事繁忙,此时便有些微微的支撑不住,苍白面容上难掩倦色,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片萧索孤高。侍女不敢多言,便留着门开着。 庭中积雪渐厚,家人来来往往,纵横交错地印上了许多脚印,延绵成一条路径通往门外,接着便有人指挥着扫雪清路。 裴瑟仰起脸庞,半片天空中飞雪纷乱摇晃,她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乌兰从外面一溜小跑进来,声音抖抖索索的:“公子,我回来了。” 裴瑟这才把目光移回来,指指火盆,示意她烤烤火。乌兰知道她现在伤了嗓子,话比以往更少,不等她开口便自觉报告道:“东西都给了傅姑娘了,傅姑娘去住了驿馆。” 裴瑟听完她的话,半天才回过神来,只是点了点头。那火盆摆在她近旁,她时不时伸手暖一暖,乌兰便知道是下午在外面冻得狠了。乌兰不常在裴瑟身边伺候,却也知道她怕冷,现在身边没赤玉跟着伺候,自己便这样马虎,只穿了件薄薄的外袍。乌兰抽了抽鼻子,去里间拿了衣服来给她披上,裴瑟伸出手,又在火盆边呵了一会。乌兰烤着火,问一边的侍女:“姐姐,请问赤玉回来了吗?” 侍女道:“都快要宵禁了,想必快了。” 赤玉正是踩着宵禁的钟鼓走进来的,进了门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便禀报道:“公子,平阳那边还是没什么动作,消息都捂着不透风,朝外什么都不知道。” 裴瑟问:“那凌氏和……”赤玉听不下去她那钝器撕拉一般的嗓音,接着话头道:“世子没对几家人做什么,但平阳城城禁严,他们出不了城。” 裴瑟道:“消息还算通,但比往日慢。到什么地步?” 赤玉点头:“信鸟还好,沿途暗桩却被拔除了不少,以后陆路消息会没那么方便。另外就是,”她咬了咬牙,“追兵已经要到沈城了。” 他们当时在沈丘以西数百里之外的恶林中找到裴瑟和傅琅后,便弃去兵马,轻车简从赶回沈城,留下的兵马继续向西行去,让追兵误以为裴瑟并没有去沈城,反而在西境上摸查了许久,耽误了许多功夫,但他们终究是找到沈城来了。这处宅院只是姜望友人的一处别院,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来,但过了明日就难说了。 裴瑟又皱起眉头来,“丁觉什么时候能到?” 赤玉算了算日子:“南境到这里毕竟远,丁觉脚程再快,到这里也得到后天了。” 赤玉话音未落,只听房梁上落下个懒散的少年声音来:“你当我是阿示呢?” 乌兰抬头一看,只见那灰衣少年正倒挂在房梁上,喜道:“丁觉!” 丁觉便轻轻巧巧地落下在案头,连茶水都没有惊动。赤玉拍他:“别踩在桌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丁觉撇了撇嘴,跳下来揉了揉乌兰的后脑勺,问道:“出什么事了?我还没听明白呢。” 裴瑟从书中翻出一张手书来交给他,“别问了,傅琅在驿馆住着,明天城门一开,你就带她走。这是通关用的。” 丁觉接过去,那张薄薄的纸在手里转了转,“走去哪?” 赤玉责备道:“楚国啊,你别装傻,公子说不了太多话。” 丁觉一脸无所谓,把那张纸随意叠起塞进怀中,“你真要把她撇下?” 裴瑟神情木然,举袖咳了几声,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低声道:“嗯,撇下了。” 丁觉看得清楚,那茶杯边缘上留着一点淡淡的血迹。他其实知道裴瑟眼下境况如此,做事必然狠绝,傅琅爱憎极明,性子又烈,两个人绝无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他继续盯了一会那茶杯边,起身就走,边走边抓头发,“可真行,真要命。” 裴瑟见他走了,重新拿出地图来看,乌兰把茶换下去,她突然抬起头来,“乌兰,要不然,你也去楚国吧。” 乌兰吓了一跳:“我?我去楚国做什么?” 裴瑟道:“你跟丁觉在一起也刚刚好,到了那边,还有个照应。”赤玉也觉得这样不错,坐下来道:“乌兰,要不然你就去吧。” 乌兰使劲摇头:“我才不去呢!公子,我就跟着你。” 裴瑟笑了笑,又仰头看门外的飞雪,缓声吩咐道:“赤玉,那就准备一下,我们明天也动身。” 作者有话要说: 吾日三省吾身我为什么不红 不红就算了今年冬天都没见过雪呜呜呜呜呜 第62章 第二十五章(一) 傅琅踢踢踏踏下了楼,照常找了个位子坐下,小二招呼道:“姑娘用点什么?” 傅琅道:“热茶就行了。” 其实若是寻常客人这么说,那小二就随便拿壶最贵的应付了,但是傅琅这人委实漂亮得有些扎眼,他忍不住想多说几句,“姑娘,我们这的茶有暖胃的,有润肺的,有温补的,还有清淡点的,也有浓一些的,还有……” 他还在掰着指头数,身旁便闪出一个少年身影来,在傅琅面前坐下,拍拍桌子:“行了行了,知道你们茶叶多,给她姜汤。” 那小二还要说话,但见傅琅神色淡淡地移开了目光,他只好应了一声,去叫姜汤。 丁觉翘起腿来,抱怨道:“跟你出来真不方便,到处都是色鬼。” 傅琅随口道:“那你回去呗,算我求你。” 丁觉气得翻白眼,“你说得轻松,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能自己到楚国去?没三天就被人剥了皮卖去唱曲儿。” 傅琅道:“好像是我想去楚国似的。唱曲儿有什么,又不是没唱过。” 丁觉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戳到她心头往事,一时间有些愧疚,仍是嘴硬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现在还唱个鬼?” 傅琅乐了,“小朋友,说出来吓死你,你姐姐我去哪都是头牌。” 丁觉也笑了,“谁信啊?”说话间小二端来了茶水点心,丁觉咬了几口,便听到驿馆另一边几个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响,“听说了吗?平阳城的那一位带着金印和兵符跑了。” 小二凑过去,“哪一位啊?” 一个老儒生告诉他,“金印兵符都有的还能是哪一位啊?大公子呗。” 傅琅和丁觉听到了这个名号,心照不宣双双竖起耳朵来公然听墙角。他们在路上走了几天,渐渐远离了北地沈城,傅琅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丁觉便照裴瑟的意思带着她绕南边的路往西走去楚国。这里远离国都,对言路管得不严,但仍是方圆百里中的一处大邑,驿馆离学宫又近,因此不少书生就爱聚在这里议论国事。倒是有个年轻的白面书生还不知道消息,闻言奇道:“大公子?大公子品行贤德,在平阳声望又好,跑什么?” 老儒生有些轻慢地笑了一声,“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十年,谁敢说她半句不好?眼下世子回来了,大公子再不能大权独揽,自然乱了阵脚。” 小二给他们添了茶,“为什么啊?” 另一个黑胡子文士道:“去年我们还说将来齐国大权终究要交给世子,真是儒生大幸。如今再看,世子回来也快一年了,手上有什么?倒是大公子手上的兵符金印都还没交出去,是什么意思,世人皆知了。” 小二听得糊里糊涂的,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今日世子大婚?”那黑胡子文士没好气道:“正是,正说这件事呢。世子现在莫说兵权,连齐将军这样的老臣都未必肯归顺。世子妃是金丞相独女,这婚一结,便多了一道王牌。” 白面书生道:“所以大公子提前离开了平阳?也算是聪明人了——只是不知道平阳城里现在的情况。听说大公子跑到了沈城?若是真的,那她如今与孤雏腐鼠也没有什么区别。” 黑胡子文士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划了几道,沉吟着说道:“沈城疆界突入陈国版图,大公子若真是跑到了沈城,那就是被自己堵死了路。她统军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真要有这样的心思,就该把旁边的沈丘围了,尚且能留出条活路。” 老儒生吹胡子瞪眼,“围城?亏你想得出来!忘了当年雪宗城的惨状?还不知道要怎么荼毒百姓呢!女子掌政本来就不像话,十年前我们就议论过。到如今看,这大公子身带灾厄兵祸,果真不假!” 丁觉听了半天,脸色已经十分难看,正要拍案而起时,傅琅拍了拍他的肩膀,叼着块点心起身向楼上走去。 丁觉只好跟上她,一面低声道:“这些天路上的暗桩都被拔了,连我都收不到消息,那些肯定都是瞎说。他们说得难听,你别在意。” 傅琅慢吞吞推开房门,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仰面躺在榻上,信手把点心丢给丁觉,“我们什么时候走?” 那些难听话算得了什么,裴瑟她自己说得更难听。 楼下这一通高谈阔论已经引得不少食客侧目,黑胡子文士压低了声音,“我还没说完,你老人家急什么?围城也要有兵马,沈城的守军是守境用的,若能轻易调动用来围自己的城邑,守将这些年也算是白做了。大公子这十年是如何待学子百姓,大家不都看在眼里?围城这种事,岂是轻易做得出来的?” 小二看那老儒生面色不豫,生怕又吵起来,连忙劝道:“各位,朝局不好,莫谈国事。要点点心吗?” 平阳城中一切如常,照样有热腾腾的摊点、暖烘烘的茶楼。只是比之往日,多了许多压低声音的议论。齐伯先从这些议论声中拍马而过,穿过宽敞的街市,直到了宫门口才下马。一名禁军士兵拉过他的缰绳,小声禀报道:“副统领,世子在后宫,小金将军在前朝等着禀报。” 齐伯先点了点头,知道昨日大婚后世子心情大好,此时想必还懒得管这些事情。但追捕裴瑟的事情耽误不得,他只好硬着头皮到后宫去找人。长豫果然在沐川宫,正倚着和世子妃说笑。金明像是有些困,脸被室内暖意熏得显出一种润泽的红。齐伯先不敢多看,禀报道:“殿下,金将军在书房等您议事。” 长豫看起来心情绝好,开口也是十足温和,对金明道:“他们都报了十几遍了,我还是去吧。” 金明打了个呵欠,“那你快去吧,我好困了。” 长豫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起身道:“齐统领,去外面说。” 作者有话要说: 好特么累啊 第63章 第二十五章(二) 齐伯先便跟着他出了门,沐川宫到书房尚有一段距离,他便挑着要紧的跟长豫说道:“殿下,平阳城几道城门都安插了禁军人手,查得也严,等闲出不去。凌府仍然没有动静,并没有人来往。城墙上都加了弓箭手,信鸟能拦下一半……” 长豫道:“齐统领办事,孤是放心的。父王薨逝的消息,我还要再压几天,有劳了。” 齐伯先虽然搞不懂他为什么执意要压着这个消息,但眼看着到了书房,便不再说。金申正在书房中等候,见长豫终于来了,便松了口气,先行了个礼。他仍是儒生打扮,但在军营中浸淫数月,那种温吞之气已经去得七七八八,现在站在眼前的人倒有几分武人气度。长豫叫他平了身,便往旁边随意坐下,一边问道:“金将军,有急事?” 金申等了半日,有什么急事都不敢再说,只好说道:“殿下,追兵找不到大公子,但看情形,人的确是去过沈城。” 长豫皱眉道:“什么叫去过沈城?不是说在沈城找到人了吗?” 金申道:“是被沈城姜氏的姜望招待过几日,我们只摸到了他们住过的府邸,但已经空了,想必是有所察觉。” 长豫在案头轻轻摩挲了几下,“沈丘有动静吗?” 金申心神一震,沉吟道:“沈丘没有动静,沈城守军也没有动静。” 长豫这才皱起眉头来:“不动守军,何以自保?还有,别忘了还有个傅琅。”他说着便往书房后院走去,挥手道:“金将军,放出点风声去。”金申明白过来他这几日动作,原来都只是要逼着裴瑟围了沈丘。但陈国边境上易有动乱,沈城的守军若移走,难保陈国没有动作。金申心中一团乱麻,忙道:“殿下,可是沈城守军是护卫边境之用,若为……” 长豫回过头来,脸上仍然是轻松的笑意:“陈国边境?陈国的事你不用担心,本宫的十年质子不是白做的。” 金申虽然不明白“不用担心”是什么意思,也只好行礼:“属下领命。” 长豫屏退众人,穿过几道门,书房后的院落便不再有人声。这里是从前跟太傅读书时常来的地方,冬天里扶桑花谢了,只剩几条枯藤。一间房间并没有上锁,他推门进去,里面是四壁书架,照样有一扇暗门,暗门中照样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并无灯火,越走越黑,渐渐地伸手不见五指。但与从前府邸中的密室不同,走了片刻,前方涌出温黄灯光,原来这里地下直直通往宫中大狱,最要紧的犯人便关押在这里。 长豫眯着眼睛,抬起手掌挡了挡灯光,半晌才向狱中人打了个招呼,“王兄。” 戴望背靠着满墙刑具,一地狼藉,不过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 戴望继续沉默了一会,也是叹了口气:“长豫,王姐对你虽不算包容,但并没有你想得那样不堪。” 长豫叹息了一声:“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没有那样不堪。” 戴望眼底满是通红的血丝,缓慢道:“你们两个都疑心太重……她只是谨慎。” 长豫摇了摇头:“若论谨慎,我们都是一样的。王姐所做的事情,王兄你都看在眼里,我和母后被逼到什么地步,你也看在眼里。” 戴望只觉得这个弟弟现在疑心重到不可理喻,气得踹了一脚牢门:“你差不多得了!王姐没日没夜辛苦了十年,被你说得像是亏欠了你似的!快让我出去,禁军统领被国君关着,这像什么话?” 长豫居然笑了一下,“王兄,我也曾想过,若我没有被送到陈国去,我能像你们两个一样,从小形影不离,如今该是何景象。” 戴望的呼吸窒了一下,想到他自小在陈国受人轻视,难免有些介怀,养成了这副孤拐性子,所做之事,未必不是没有缘由。戴望随之安慰道:“这没有什么区别,你从陈国回来,一样是我们齐国宗室血亲……” 长豫截断他的话,轻轻摇了摇头,“王兄,我可不愿意。若我没去陈国,如今便像你们两个一样,是个妇人之仁的废物。” 戴望顿了顿,不良的预感落在脊背上,激得汗毛倒竖。 他想起了裴瑟百思不得其解的几件事:莫名被灭门的公西轲,平望城的新贵屈累石,南境上冒出来的十五万强兵……眼前的长豫神情有些飘忽,竟令人齿寒。戴望道:“长豫,你跟王兄说实话,你在陈国做了什么?” 长豫慢慢在牢门前弯下腰直至与戴望平视,含笑道:“王兄想知道?知道了可不能告诉别人。” 紧接着,长豫靠近了牢门,薄薄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微不可闻。 戴望听完,半晌才想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呆立了半晌,默然无语,突然抬起一脚狠狠踹上牢门,怒吼道:“你疯了?你疯了是不是?长豫!太傅和父王泉下有知——” 长豫直起身来,看着戴望通红着眼睛嘶吼,漠然道:“王兄,泉下是泉下,人间是人间,不说人死如灯灭,便是泉下真有知,又与我何干?我的江山是我的江山,活人死人都不该插手。敢在我的位子上动手脚的人,难道不是应该去死?” 长豫的容貌不知是随了谁,面色如玉雪白,眉长入鬓,透亮双眸中似有冰雪,冷意被端正温和的五官冲淡一些,腰挺背直,光英朗练,仍是少年形容。灯火明灭之中,戴望竟恍惚以为站在面前的人是裴瑟。 直到长豫重新开口,那种血缘相连的奇异肖似在一个短短的瞬间中烟消云散,少年脸上遽然涌出一点至尊者的狠厉狂妄。 这少年人轻轻一动手指,自然有人上前来,“殿下请吩咐。” 长豫仍然注视着戴望,口中却道:“我王兄以后还要帮我的忙,可是他刚刚知道的事情,不能让别人听见。” 那狱卒便行了个礼,“小臣领命。” 长豫转身向密道入口走去,身后火光明灭,隐约传来一声低低的嚎叫。 作者有话要说: 血缘真的很神奇 第64章 第二十五章(三) 天气晴好,傅琅和丁觉结清了房钱,打算继续赶路。丁觉怕有人查探,打发小二去找了几件男子衣衫叫傅琅换上。昨天跟那群文士议论国事的白面书生坐在门口,见他们要出门,便看了看天色,“二位,现在出门赶路?” 丁觉只当又是个想跟傅琅搭话的,理都懒得理,傅琅却应了一声:“是啊,怎么了?” 那白面书生生得又瘦又高,一副精明表情,见傅琅回过头来,顿时来了兴致,指着门外蓝天道:“你们看,现在虽然看着像是天气不错,但你看这云!”傅琅和丁觉两个人双双抬头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蓝天之上漂浮着一团一团洁白云朵,阳光从云朵背后洒下来,无比晴朗,又双双移回视线。 那书生却又说道:“看到了吗?这棉花云一朵一朵一起出现,马上就要下大雨大雪。你们现在赶路,连城门都出不了就得返回来。” 他说话玄之又玄,傅琅不由得笑道:“先生,你要是哪天缺钱了,就把这衣裳脱了换上布衣,举个旗子上街给人看相望气,虽然赚不了大钱,赚几亩田是没问题的。”丁觉拉来了马,她踩着马镫利索地上了马背,招呼道:“先生,有缘再会了。” 那书生一脸胸有成竹的笑,也挥了挥手,“姑娘,一会见!” 傅琅和丁觉纵马跑出一段,才突然反应过来,“他刚才叫我什么?姑娘?我衣服哪里没穿对吗?” 丁觉回头把她仔仔细细打量了半晌,嘲笑道:“我倒是见过几个娘娘腔,像你这么女里女气的也不多见,好意思让人家装看不出来吗?” 傅琅翻了个白眼,丁觉又道:“明天往脸上抹点灰,你这样搞不好还真走不了几天就被逮回平阳吃牢饭。” 傅琅还没答话,街巷中突然卷起一阵大风,挟着黄沙扑了一脸。街道两侧商贩看了看天色,各自默契地收起了摊子。 丁觉骂了句脏话,喃喃道:“不是吧?这么灵?” 傅琅也愣了,“不能吧?刚才不还是大晴天吗?咱们是不是碰上鬼了?” 丁觉哪里肯信这个邪,一抖缰绳,“怕什么!不就是下雪,又不是下雨,下雪还好玩呢!走着!” 一刻钟后,两个被狂风暴雪吹刮得灰头土脸的人走进了驿馆。坐在门口喝茶的白面书生笑呵呵打了个招呼:“有缘,再会了。” 傅琅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那书生便招呼小二:“这里来壶姜茶!”又向他们两个比了个手势,“二位请坐。” 丁觉往他面前一坐,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又问傅琅:“这人不会真是鬼吧?” 那人哭笑不得:“看个天气就成鬼了,你们够逗的。出城门了吗?” 傅琅摇摇头:“刚到城门口,风太大了,就回来了……”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在下高州,敢请教二位名讳?” 丁觉想了想,傅琅毕竟出名,说出来是个大麻烦。他脑筋转了转,随口道:“我姓丁,她姓卫。你怎么看天气的?教教我呗。” 高州一脸莫测高深:“这可是门学问,这位小弟想学,得多花些日子听我说。要不我们三个结伴同行,路上跟你讲讲?” 傅琅见他终于把意图说出来了,敲敲桌子,“张口就要同行,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高州很好脾气,从善如流道:“知道,不是楚国吗?” 丁觉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也能看出来?怎么看的?” 高州疑惑道:“这怎么看得出来?我没看出来啊,昨天听你们俩吃饭的时候说的。正好我也要去楚国,三个人一起走不是正好吗?我刚才就打算跟你们商量来着,结果你们不听我劝,一定要出门吃土挨风。” 傅琅笑得不行,“那我们给你道个歉吧!你要去楚国哪里?” 高州无辜道:“哪都行啊,我就是想去楚国。齐国不太平,看样子要打起来了,我怕被抓壮丁上战场,你们也看见了,我瘦得跟只鸡似的,哪能打仗啊?路上又乱,我一个弱书生搞不好哪天就被劫财劫色大卸八块当肉卖了,当然得找人同行。卫姑娘,咱们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里长脑子的,你说对不对?” 丁觉见傅琅有点变了脸,连忙止住他:“打什么打啊?齐国好好的,你要走就走,别瞎说。” 傅琅这下又笑了出来,捏了捏丁觉头顶的一坨乱糟糟头发,“丁少侠,你出息了!现在怎么这么会看脸色?” 丁觉赔笑道:“成天被你大小姐和乌兰吊着骂,不会也得会。” 高州倾身过来,“那就说定了?明天一早上路,怎么样?” 傅琅大手一挥,“没问题,两位少侠保护你!你准备好钱就行了,路上记得请我们吃饭!” 高州哭笑不得:“姑娘,你比我还会算账呢?” 傅琅嗤道:“能省一文是一文,能赚一笔是一笔!高公子,你说是不是?” 高州点头应是,傅琅蹦蹦跳跳上楼,一边喊小二:“我还要原来那间房,送点心上来,记在高公子账上!” 过了临洺关,便是彻底出了边境范围。临洺关虽然比之沈城和平阳来远远靠南,还没有下雪,但这天格外冷,高州提议在驿馆休息一天,因为明日就会下雪,若是出了城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寸步难行。高州这个人神神道道的,但天气这件事上从来没有猜不准过。况且傅琅上次在冰地里冻了半夜,风寒到现在都没有好,丁觉看她鼻涕一抽一抽的,便同意下来,自己一个人出去办事。 傅琅睡了一觉起来,抱膝坐着,满眼冬景渐渐变暗,还是懒得动。直到夜幕降临,高州过来咣咣砸门,“卫姑娘!起来吃饭了!睡了一天也不饿吗?” 傅琅懒洋洋穿衣下床,走过去拉开门,“有毛病,睡觉怎么会饿?” 高州奇道:“可我就是饿醒的啊!你们小姑娘真奇怪!” 傅琅被他气笑了,又问道:“丁觉回来了吗?” 高州摇头,“当然没回来,还不知道趁我们俩不在怎么野去了呢。所以我点了好多菜,咱们吃垮他!” 傅琅忍不住提醒他:“你忘了?我跟他才是一伙的。而且我们之前说好,三天吃你的,三天吃我们的,今天还是你掏钱。你到底会不会算数?” 高州掐着手指熟了一会,连忙往下跑,“小二!菜都好了吗?还没好的都退掉!” 傅琅忍不住笑起来,高州这个人看着斤斤计较,其实十分热闹,一路同行下来,她和丁觉两个人的烦闷几乎都一扫而空。他们坐在桌前等了一会,新鲜菜肴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高州道:“卫姑娘,我试探你一下啊,你不要生气。你看,菜都快凉了,我们是不是……?” 傅琅道:“你试探得好不明显,我一点都没有发现。不许吃,再等等丁觉,他到点就会回来的。” 傅琅脾气不小,高州慑于她的威严,只好咽回口水继续等。这间驿馆不大,却是临洺关附近最好的一间,外面寒风呼啸,里面便聚了不少往来官商豪客。隔壁桌上两个商贾和两个剑客凑了一桌热乎乎地吃着,正在议论齐王薨逝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朋友吃早饭了吗 看文的朋友吃午饭了吗 看文的朋友吃晚饭了吗 看文的朋友吃宵夜了吗 第65章 第二十五章(四) 其实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天,傅琅不明白长豫为什么这么晚才放出消息。她还没有见过齐王,那时在宫中紧张得避开了,次日便出了事情,她在惊撼之下也有懊悔,但现在心中那点淡淡的遗憾已经微不可寻。 那边一个中年商人却叹息了一遍,另一人也叹道:“其实早年间齐国还不通商,后来君上登朝,开了商路,大公子又经营了这些年,我们的日子也算好过多了。说起来,宗室中人都算贤明仁慈。” 那胡子拉碴的剑客一拍桌子,豪气干云:“贤明个屁!你们这些人见钱眼开,没听说吗?大公子调动沈城边防守军,把沈丘都围了好七八天了!” 那商人确实并不十分在意,“其实沈丘是通商之城,我们跑过很多次了,什么都有,什么都充足,就是围七八个月也出不了人命。” 傅琅又听到了裴瑟的名号,但这一路上时时听人议论,此时心中只是一片木然,只是转回脸来注视着面前菜肴上飘着的白气。高州又道:“我能不能再试探一下?现在可以吃了吗?” 傅琅又摇摇头,“再等一等。” 隔壁桌却也在边吃边等人,剑客问道:“老三还没回来?有什么热闹好听的,就他多事。” 他的同伴也是两腮之上遍布虬髯,说话也是瓮声瓮气的,闻言道:“老三不是说去打听去楚国的路通不通吗?看样子多半是路不好走,还要耽搁几天。” 高州惜命如金,对这类消息恨不得全都背下来,闻言“刺溜”就窜了过去,“四位大哥,小弟高州,也去楚国。大哥们有什么消息吗?听说那边进来查得严得很呢!” 傅琅心想,当然查得严,查的就是裴瑟,多半还有她。那一桌人七嘴八舌把消息透给他,“其实商贾往来是可以过的,只是费事些。真麻烦的是南境上,越国和宋国还在打,流民跑过来不少,是以沿路都不大安生……” 他们正说着,那虬髯客向门外招呼道:“老三!你回来了!” 进来的人与他长得十分肖似,果然开口便道:“大哥!” 傅琅低头一笑,果然是兄弟,那胡子拉碴的多半就是二哥了。只听那老三急急忙忙在桌边坐下,匆匆喝了口水便拍桌道:“出事了!今晚快要宵禁了来不及,我们今晚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走!” 商人问道:“出了什么事?慢慢说。” 老三道:“前几天不是说东边沈丘被大公子调动守军围了吗?那时候我们就说沈城的守军一动,边境空虚,陈国人肯定不老实,果然不错!” 这下商人才紧张起来,“怎么,陈国人打进来了?” 老三喜上眉梢,和他大哥二哥一样都是爱拍桌子的人,此时也使劲拍着桌子,“是啊!但是没想到原来大公子围沈丘城原来只是和城尹里应外合装个样子,大股守军就在东境线上等着呢!陈国人被这么一包抄,输得可太惨了!” 他大哥二哥一听便觉得解气,两个商人被这三兄弟此起彼伏的拍桌子声音吵得头疼,暗中后悔不该跟他们拼桌,高州却想了想,突然道:“不对!” 那商人问道:“高公子有何高见?” 高州在桌上拿盘子比划了一下,“现在朝局难测,大公子手握重权避走沈城,还调动守军,想必不日世子——不,新齐王便会以诛杀叛军为名,令禁军杀到沈城。沈城嵌在陈国版图里,如果大公子就在沈城,那么就被封死了。如果能进沈丘,那么沈丘西侧是一条屏障,大公子还可以往南北两侧去再谋他路。如果在禁军攻破沈丘之前大公子还没走——” 他不再说下去,那个商人已经明白过来,叹息道:“那就完了。” 傅琅放在膝上的手暗暗握紧了,眼睛盯着桌上的菜冒出的最后一缕白烟。 另一个商人比他冷酷许多,添了酒道:“不管是大公子还是新齐王,往常都是有个贤名的。其实对我们平民百姓而言,谁完谁不完都是一样。他们这些人惯常拿城池人命玩笑,自然也要承这种重担。” 虬髯的老大却摇摇头:“大公子还是妇人之仁,心太软。前几日又是反叛又是围城,闹得多么厉害,结果还是顾着沈丘,如今才输得一败涂地。依我说,真是暴烈兵家,便该舍出去沈城撕条口子出来,说不准还能留一条命,哪会像现在这样。” 高州觉得这人有几分见地,便顺着他说了几句,才又回到自己的桌前,“卫姑娘,我最后试探一次,你看……” 傅琅把碗筷递给他,“你吃吧,别问了。”高州高高兴兴捧起碗吃了起来,随即想起什么来,“卫姑娘,等会等丁少侠回来,你记得提醒我跟他说啊。” 傅琅扒了口饭,不知为什么却咽不下去,囫囵道:“说什么?” 高州学着三兄弟的样子拍桌子,十分快活,“赶路呀!大公子的旧部遍布全国,到时候新齐王肯定要清洗一遍,看样子真的是要乱起来了,我们得快点赶路!” 傅琅低头“嗯”了一声。她随便吃了几口,便把高州打发了,自己要了壶茶在门口等丁觉。 她其实隐约知道丁觉去做什么,这些天来消息不通,裴瑟更是音信全无。丁觉既是裴瑟的门客,自然有些挂念,要出去打听一下。只是他到了现在还没回来,恐怕真的是打听不到什么。 外面已经宵禁了,小二忙着收拾桌凳,见她还在等,便提醒道:“姑娘,那位少侠怕是今晚回不来,最近宵禁查得严着呢!” 傅琅听了,恍惚想起自己见过更严的宵禁,还差点被抓去。夏夜里大雨瓢泼,远处一人一骑飞奔过来,她还以为是裴瑟。那时她饿了两天,赤玉却故意晾着她,连口水都没给她喝,傅琅觉得赤玉应该是很讨厌她的,后来却也许把她当成了朋友。她也是把赤玉当成朋友的——其实裴瑟身边的人都对她很好,除了那个脸很臭的公西廷,但那只是个小孩子。 一冬一春,一夏一秋,就像是偷来的短暂欢庆,偷来的欢愉亲吻。因为是偷来的,所以那些甜蜜奋勇的片段和遗憾怯弱的泪水终究要被封锁,终究都要消散。到了末尾,“砰”的一声,不光是曲终人散、人走茶凉,也许有人要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 傅琅觉得眼眶发酸,胸腔里也有一点抽痛,忍不住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不知道趴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傅琅,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傅琅猛然抬起头来,手伸到了半空,却只是犹豫着抓住他的胳膊,“丁觉,我都听说了……你知道她在哪吗?” 丁觉脸上的神情有点奇怪,透着慌乱,只是欲言又止。傅琅摇了摇他,他也犹豫着开口道:“你别问了……” 傅琅愣了一下,便站了起来,“怎么别问了?” 丁觉把她的手拿下来,慢慢说道:“禁军已经到东境了。沈丘破了,沈丘和沈城都破了。公子她……她就在沈城。” 他声音很轻,傅琅听在耳中,只觉得犹如惊雷炸响,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朋友吃了吗??? 第66章 第二十六章(一) 朝歌城一向的规矩是王师不攻通商之城,因此沈丘城中一向安居乐业,虽然前几日被沈城的守军假模假式地围了七天,但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前夜落了场大雪,城尹估摸着没什么事,早早就睡下了,半夜却被家人叫醒。他急急忙忙出门上了城墙,只见一片雪光之中,城下黑压压地涌来一支军队。为首的齐将军终于等来了他,便向他一抬手,露出手中明晃晃的令牌。 其实冬夜行军辛苦万分,何况北境都在下雪,走到一半时便开始有人掉队,现在禁军队伍中已经有不少伤病员。好在城尹很快就下令开了门,齐将军带人进了城,留下几百人在沈丘搜捕,带着其余兵马径直奔着东面官道去了沈城。这时已经过了子夜,齐将军素来勤谨,又有王命在身,虽然搜捕裴瑟是心中所不愿,却也不敢耽搁,怕消息走漏,并不扎营休息,总算在天亮时赶到了沈城。 自从十年前雪宗城被割让给陈国,沈城便取而代之成为边关重镇,受封在沈城的姜氏本便是朝歌贵胄,如此更是权倾一方,再加上边疆守军,沈城的势力之大,连手持齐王符印的平阳禁军也不可轻易号令。如果消息漏到城中,难保裴瑟不会带兵突围。 齐将军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暗中下令,先叫人绕着东面的国境线与西面的沈城城墙兜起一张密匝匝的网来,随后又等了半个时辰,直到沈城城门照常开了,才挥师冲进去。第一件事自然是封了姜氏几处宅邸,随后便是严守城门,在网中细细搜捕。 直到三天后,沈城和沈丘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本该困在沈城等死的长公主裴瑟依旧不知所踪。 齐将军坐镇沈城之中,嘴唇绷成一条直线,这才觉得额角的汗冒了出来。 冬日暖阳从王城尽头冉冉升起时,长豫才缓缓向东方转过身去。他站在大殿前不是第一次,接受公卿朝拜却是第一次。服衮冕,戴皮弁,戴通天冠,如山如云,直下卷梁,在初升的昭阳中投下阴影落在背后白缯缟衣之上。 钟鼓声从宫墙上滚落下来,太祝在阶下遥遥拜倒。随后是满朝公卿,随后是宫人内监。 太祝高呼:“千秋万岁!” 其余人也附和道:“齐王千秋万岁!” 殿前的新齐王年纪尚轻,却已玉成,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王者千钧之气,丰神俊朗,更胜其父。这日宫门大开,朝拜的公卿士子从大殿前一直排到宫外大道上去。人群里爆发出洪亮的欢呼声,声音如海浪一般,一层层翻涌出去,浸透了整个平阳城。 朝贺之日的欢庆一直持续到夜间,浮月当空,夜空中飘来几朵薄薄的云,蒙在星月光彩中。直到月上中天,宫中宴乐才依稀停下。长豫并不传步辇,挥去宫人,慢慢往后宫走去。 他觉得有一点燥热,这时坐在合川宫殿中,无人烦扰,夜风拂在面上,并不寒冷,反倒十分舒爽,眯着眼睛觉出困意。合川宫中的龙游梅已经开了一半,隐约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他不知何时盹了过去。 金明找到了后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她觉得有些好笑,长豫酒量不深,喝了一点,便真的是醉了。她初登后位,并不知道该怎么做,问了身边的宫人,才叫人拿温热的汗巾来,跪坐在一边端详一番,觉得长豫面色有一点红,这样看来跟小时候并没有区别。 她这样想着,拿起汗巾轻轻擦拭了一下他有汗的额角。谁知长豫十分警醒,瞬间便抬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睁开眼睛,向来澄澈的眼底竟是遍布阴翳。 金明觉得心里一突,直觉有哪里不太一样,但长豫的手箍得死紧,她忍不住轻轻开口:“长……君上。” 长豫神情一动,猛然松开了手,坐直了看了看她,展颜道:“我没看到是你。疼不疼?” 他说着就要拿金明的手腕来看,金明笑着摇了摇头:“不疼,骗你的。” 长豫便捏了捏她的鼻尖,醉声道:“长本事了。” 金明离开合川宫时已经是后半夜,被夜风一吹,方才出的一身冷汗渐渐干透了。宫人轻轻询问:“王后娘娘,要不要传步辇?” 金明道:“不必了,我走一走。” 后宫也宴乐过,她也是满身酒气,现在才觉得有点发烧,禁不住要散一散。她就住在长豫以前住的沐川宫,离这里并不远,便沿着宫道慢慢走过去。 鹤见宫就在合川宫后不远处,因为今日大典,虽然空了十多年,却也亮起灯烛,但是多年不见人气,灯火通明中也透着萧疏。金明只看了一眼,便想起了小时候被裴瑟带来鹤见宫玩,那时裴瑟不过七八岁,但是又要读书,又要习礼,又要骑射,照例是不常和她玩的。可是耐不住金明缠人,只好把她带来鹤见宫。 鹤见宫宫人少,她身旁没有大人盯着,又不必回家读书习礼,裴瑟只是做自己的事情,所以那时她心里觉得鹤见宫是一等一的好地方。后来齐国巨变,两三年后裴瑟便搬去了沧浪台,她再也找不着由头从繁缛事务中溜号,后来也再没有来过这里。 裴瑟在传闻中挥斥八极,四境奔波,对她而言却只是个不常能见到的童年旧识。金明其实不懂政事,更不懂裴瑟为什么会叛出平阳。她不懂的事太多,自己也知道。其实这宫中烈火烹油,声乐仪典一年到头不断,可是金明只觉得到处萧疏,和宫外人家灯火截然不同。 她又想起了戴望,那个人好像是宫里唯一的热闹。她许久没见过戴望,长豫说他去别处办事,可是戴望只是宫城禁军统领,为什么要去别处办事,这个她并没有问过。夜色沉沉,一行禁卫军夜巡经过,远远在宫墙之外跪下行礼,金明快步走过,看得清楚,其中依然没有戴望。 陈国地处东方,远离朝歌,国都顺理成章地坐落在了偏西的汝南城。汝南城再往西数十里,逐渐远离官道,汝山山坳之中的西村便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人家。天色见晚,此时家家户户渐次升起了炊烟,在平静冬日傍晚中,山谷仿佛也被带起了几缕活气。 穿着男装的年轻女子帮着扇了扇炉灶里的火,抬头问道:“婆婆,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女子的?”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低头看了看蹲在地上的人,眉眼漆黑秀气,肌肤细白,被熏了一脸灰,笑道:“婆婆我养了六个孩子,还分不清男女不成?” 赤玉笑了笑,“婆婆,这可不能跟别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被长豫帅了个跟头……看文的朋友吃早饭了吗(??艸`?) 第67章 第二十六章(二) 老太太从锅中盛起粥饭,“知道了,这些年你们齐国的小姑娘不比以前,多得是像你这样走南闯北的。只是在陈国不方便,自己也要小心。”又躬下身来凑近了,“你瞒得算好的。其实不瞒你说,我家小女儿就嫁去了齐国,也是成天扮着男装做生意。” 她接过碗来道了谢,端着回房。房中光线昏暗,姜望正压低声音解释:“不碍事的,我父亲那里会说我去了燕岭探望旧人,燕岭这些天正乱,查不出什么。况且谁能猜出你在陈国?我走得隐蔽,不会引来追兵。” 裴瑟耐着性子,“姜望,不是这个意思。” 姜望有点急:“那是什么意思?” 裴瑟道:“跟着我诸多危险,赤玉跟着我已经是太冒险了。你这一来,真有什么事情,我将来如何同姜氏氏族……”她垂目揉了揉眉心,“之前就给你添了麻烦,现在又把你带进这种境地。” 赤玉把碗放下,找出火石,把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点起。灯光映亮了裴瑟面容,一片昏黄之中尚隐有几分孱弱,赤玉打量了一会,心想她也是布衣男装,不知那老婆婆看出来没有。 裴瑟随手按灭了油灯,“村子里灯油贵价,主人家见我们来了才舍得拿出来,我们省一省吧。”又问赤玉:“打点好了?” 赤玉点头,她方才给了婆婆一些钱财充作旅资。 姜望一点脾气都没有,“你也没来过陈国,要怎么逃,你有门路吗?我还算去过几次汝南,汝南口音可绕了,你们会吗?我当然能帮你一点就是一点。” 本来裴瑟只带着赤玉一个人到了陈国,他是今天才追过来的,裴瑟十分不情愿带他一起,但现在国境上严防死守,姜望就算肯听她的,也是回不去了。赤玉把碗箸递给她,一边打圆场道:“姜公子来都来了,就一起走,我们也多几分把握不是吗?” 裴瑟接过来,“到了汝南,一切都得听我的,不能擅自行动。” 姜望有点哭笑不得,“公主,我又什么时候没听你的过?” 裴瑟低声道:“现在就没听。算了,现在你也回不去了,吃饭吧。” 沈城在陈国边上,姜望便懂些陈国话,其实他一来,赤玉还松了口气。陈国这里不论是口音还是民俗都与齐国多有不同,饶是裴瑟计划周密、行事周全,也难保万无一失。离沈城越远,赤玉越是觉得前路未卜,前几日甚至还偷偷想过如果傅琅在该多好——傅琅那油嘴滑舌的性子,到哪都不吃亏。 西村不过只有二十来户人家,这个季节少有客商来往,入夜后便是万分静谧。赤玉累了几天,一沾枕头就睡着。这房子漏风漏雨,更是藏不住声音,她听到院外隐约有敲门声,但是睡梦沉沉,等到反应过来外面有人时才猛然睁开眼睛,低声唤道:“公子?” 裴瑟早就醒了,在留神听着外间动静。婆婆也被惊醒去外面开门,接着便听婆婆对来人说道:“那就请进来吧。”赤玉心想难保不是什么人,那么的确有点危险,难怪裴瑟警醒。她想着就坐了起来,披衣道:“公子,我去看看。” 裴瑟把匕首藏回袖中,拉住她,“再等一等。” 透过门缝,只见婆婆手里举着盏灯,颤颤巍巍走进来,一面道:“你们二位就在这间凑合一晚可好?” 来人道:“这外面真冷,我们在里间凑合不好吗?”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口音陌生。 婆婆道:“不巧,今晚也有人借宿我家,你们赶在一起了。里间有人呢,还是三个男子,不合适吧?” 那女子道:“那有什么,我们睡地上就行,又不抢人家的位子。”她说着就推门,婆婆阻拦不及,门被推开,门外站着的原来是两个披着厚重披风的女子,前面的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生得明丽,后面的一个头上却戴着风帽,在黑暗中看不清脸。 赤玉挪了挪位子,挡住裴瑟的视线。其实她自己也有点犹疑,因为后面的一个女子低着头掩住了面容,身形消瘦高挑,隐约看得出肌肤雪白,露出个尖尖的下巴,其实是十二分的眼熟。 前面那女子打量了一下坐在榻边的赤玉,脸上突然浮出一点莫测的笑意来,“婆婆,你担心什么?我们虽然出来是为了探望孩子,可好歹也是安期楼来的,还怕这阵仗不成?外面太冷了,我们就在里间。” 她们已经走了进来,婆婆见赤玉已经起来了,只好道:“让二位姑娘在这间休息一夜,你们看行不行?” 赤玉听到“安期楼”三个字,只觉得身后的裴瑟有点僵,却也只好点了点头:“我们天亮就走,二位姑娘不嫌弃就好,请自便吧。” 那女子轻轻笑了一声,“婆婆,你看,没事的。” 婆婆关上门出去了,赤玉便眼看着那女子在地上铺开被褥,招呼后面的人道:“钟姐,你先睡,明天才好去看孩子。” 那女子应了一声,抬手解开了披风。赤玉只见暗色的风帽滑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孔来,带着五六分文气,并不是她想的人。那女子抬眼看了看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一侧熟睡的姜望,压低声音,“不打扰,请休息吧。” 赤玉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去,听着窸窣声渐灭,呼吸匀长,那两个人睡熟了。 裴瑟闭着眼,赤玉低声道:“公子。” 裴瑟便睁开了眼睛,赤玉见她果然是还没睡着,明知她在想什么,便禁不住小声劝慰:“丁觉武艺高强,她不会有事的。” 裴瑟“嗯”了一声,眼睛又阖上了,轻轻拍了拍赤玉的手背。 他们扮作客商,且行且停,第三天终于到了汝南城。赤玉推开了驿馆客房的门,脱口道:“公子,原来哪里的驿馆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啊。” 裴瑟笑道:“那是自然,汝南和平阳其实只不过是口音差得远了些,别的东西能有什么差别。” 姜望安顿好了车马,上楼来扶在门框上,“汝南话可太难学了,弯弯绕绕的,舌头都能打结。” 赤玉想了想,“其实汝南话还挺好听的,好柔。” 作者有话要说: 你瑟,呆头鹅。 #鹅肉饭吃吗 第68章 第二十六章(三) 裴瑟示意姜望关门,在桌上摊开一张小地图来,上面标记着陈国王宫、质子府邸、汝南学宫等等地点,“虽然是不得已逃到这里,但既然来了,就查探查探。我们在陈国的人手还在,赤玉,索性去查之前公西轲和屈累石来陈国出使时陪同的人和下榻的地方。王宫是进不去的,不过质子府邸要查,也要去学宫看看长豫提过的那几个人,还有东郊,年年祭天他都去,那里规矩松散,也许会有什么知情人。” 赤玉放出消息去,裴瑟又敲定了几处地方,暗中去查。汝南城中商客繁多,这些地方要不就是官商云集,要不就是人烟稀少,他们的行迹并不容易发觉。一连五天下来,查出不少细枝末节的事情,但都并不是要紧的。赤玉有些惴惴,“公子,会不会是我们猜错了?” 裴瑟摇了摇头,“你忘了金申是怎么搜沈城的了?” 沈城城墙即是国境,金申包围沈城那日,他们在城外看得清楚,禁军队伍是踩过国境线在沈城外拉开的网。可陈国国境上一向风声鹤唳,连沈城守军都不敢轻易跨过城墙。裴瑟虽然早有隐约怀疑,但也是在那时才认定长豫与陈国仍是藕断丝连。 外面有人敲门,赤玉拉开门,见门外人又高又瘦,金发碧眼,一身贵气逼人的墨绿袍子衬得肌肤雪白,正是沧浪台的一个门客,便将人让了进来,一面通报:“公子,白昆先生来了。” 白昆大喇喇一坐,打量了几眼:“赤玉,你们公子精神不大好啊!怎么来陈国了?” 裴瑟想了想,“来陈国躲一躲,等一开春就绕北境去楚国,或者等国境上松懈就回国,到时候再说。” 白昆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躲?难道那野消息是真的?说你叛乱出了平阳,沈城沈丘被搜了个底掉?” 裴瑟坦然点头,白昆揉了揉脸,竟不纠结她叛乱的事,“你真是逃过来的?为什么不往南北逃,非要跑到陈国来?” 裴瑟道:“来不及,要活命。” 白昆看她神色如常,不由敬佩道:“中原话怎么说来着,真是临危不乱啊!我还以为你是来出使的呢!” 赤玉一听他说这些就忍不住微笑,他是异族人,虽然一口流利的中原话,但语调总有些怪,又爱学汝南口音,于是怪腔怪调的。白昆被她嘲笑,也不生气,把一双湛蓝的眼睛凑了过去,仔仔细细看了裴瑟一会,郑重其事开口道:“我最近得了好多宝石药材,宝石你不稀罕,可我是一个好人,我决定送你点补药吃一吃,你意下如何?” 裴瑟道:“要拿什么换?” 白昆大没意思,气道:“难道我就不能发好心吗?难道我不知道你现在没钱吗?” 裴瑟从善如流,“能,那就拿来吧。” 白昆笑嘻嘻的:“我就想要沧浪台,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就拿沧浪台跟我换行不行?” 他就是喜欢沧浪台,虽然是富商巨贾,但每次去齐国都仗着自己是门客死皮赖脸住在后院一间小破屋子。赤玉哭笑不得,“说来说去又说到这里了,不帮忙就一边待着去。” 她又把地图拿出来跟裴瑟核对了一番,只觉得汝南城中几个重要的地点都已经查探过了,叹了口气,“公子,可是这个查法,总觉得是隔靴搔痒。” 白昆挤上来看了看,突然问道:“你们要查谁?” 裴瑟道:“齐国的世子,和陈国的将军。” 白昆道:“齐国世子不就是你那宝贝弟弟?人家现在不是齐王吗?陈国的将军?哪个将军?” 裴瑟道:“康疆。” 白昆想了想:“前几个月指挥宋国打越国那个?” 裴瑟道:“正是。” 白昆道:“他倒是在汝南,可他有什么好查的?一个好无聊的人。” 赤玉奇道:“你连他都认识?” 白昆一脸无辜:“我天天泡在安期楼,他天天去安期楼找相好,我能不认识吗?” 赤玉道:“你还知道什么?” 白昆道:“我还知道什么?我知道的可多了,我还知道他相好现在借力平步青云,挤掉了以前的春娘,还三天两头拣着姑娘挤兑,唱得特别好的姑娘现在都走了……” 赤玉大为无奈,“我们知道这些做什么,说康疆的事!” 白昆想了想:“那你们也是有意思,都到了汝南,查事情居然不去安期楼,尽在那些犄角旮旯磨蹭。就算不查事情,也要去安期楼快活快活啊!” 赤玉觉得白昆口无遮拦,不由得道:“去什么安期楼啊,我们公子是正经人,哪里会去那种地方……”她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因为想起来春天的时候裴瑟还带着傅琅去平阳的秋叶原荒唐了几次。 裴瑟倒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安期楼和秋叶原一样,都是要紧的地方。如果康疆真的常去,那多半真会有些什么可以查。”她若有所思,食指尖扣了扣桌面,“那就该去安期楼看一看。赤玉,姜望呢?” 赤玉道:“姜望公子在楼下,我去叫他。” 她话音未落,有人敲敲门,在外面扬声道:“二位客官!那位公子有信给你们!” 赤玉拉开门,接过小二手中的纸展开来,上面潦草勾着几个字:“屈现安期楼,速来!” 她一边递给裴瑟,一边疑惑道:“屈?什么意思?” 裴瑟目光如电,只瞥了一眼,遽然站起身来:“屈累石!”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公子是正经人” 赤玉看过你们公子看过的朋友圈文章吗 撩妹大全 你们公子,不是什么正经人 #今天呆头鹅有妹撩吗 #鹅肉饭吃吗 第69章 第二十七章(一) 安期楼后的那一大片水泽在冬日里结冰,冷月湖光泛成一片冻凝的白,泽边白梅绽出香软的红蕊,恍惚以为是静止的雪。白昆边走边絮叨:“你们不要小看这片水地,虽然又小,又结冰了,可是个一百万分风流的好地方!” 赤玉被他说得笑起来:“什么叫一百万分风流?” 白昆十分神秘地指了指水泽边,又指了指楼上一处暗着的窗户,“现在的陈侯那时候还是王孙,就在水边看了那里一眼,就说“若得佳人,愿把臂入林”,听说过么?五年前,我们鼎鼎大名的傅琅就是在这里出了名的,虽然吧,我觉得盛名之下有一点难副,但是故事还是很唬人的,她唱歌确实也是很好听……” 这人满嘴跑马,裴瑟没什么表情,事不关己似的。赤玉暗中叫苦,连忙打岔:“我们怎么进去啊?这些天汝南的风声怎么样?不会有人查探吧?” 白昆熟门熟路带着裴瑟和赤玉绕过水泽,天近傍晚,四野无人,穿过几丛梅花,便到了安期楼的后门。都知道安期楼的春日冶艳,可冬日里门前屋后水泄不通的花树掉光枝叶,光秃秃围在四周,看似萧索,可走近了,便觉出暖香熏人,一重一重透出门窗来。 白昆道:“风声?没什么风声,跟着我走就行了,我不认识的人肯定也不认识你们,怕什么?” 后院自然有人正聚在一起说话,见到白昆,有姑娘扬起嗓子打招呼,“白公子!怎么又来陈国赚钱了?” 白昆笑嘻嘻的,“你有钱呗!记得来我店里给我送钱!” 那姑娘啐了他一口,“你当我是傅琅呢?想赚我的钱,等我找着她的金山银山再说吧!” 赤玉没想到傅琅在这里有名到这个地步,俨然已经成了个典故,只好默默望天,十分后悔让裴瑟来。裴瑟却没什么反应似的,跟在白昆身后推门走了进去。里面不知熏的什么香,倒不俗气,混着满室暖意,竟有三分清雅旷丽。丝竹之声隐隐,人声并不吵闹,白昆指了指前面,“现在正奏丝竹呢,特别好,可有名了,你们看不看?” 裴瑟道:“先找姜望。” 白昆耸了耸肩,指给她看,“这一层是平层,奏台在楼下,往上两层都是厢位,越往上越贵,跟秋叶原差不多。” 裴瑟点了点头,“往上走。”越往上越是显贵,越是显贵越是显眼,而平层人多眼杂。白昆带着她穿过人群走上台阶,裴瑟突然问道:“她们住在哪里?” 白昆奇道:“她们?你说姑娘们?她们住后楼,穿过厢位就是。怎么问这个?” 裴瑟垂了垂眼睛,“没什么。” 说话间到了二楼,原来人也不少,白昆便缓步穿过一间一间的厢位,一间一间看过去,直到了尽头,“怎么没有看到你的人?” 裴瑟道:“会不会是因为二楼满了?” 白昆恍然大悟,“你不说我还没发现,那我们去三楼找找!” 裴瑟摇了摇头,“他不会去三楼,太显眼了。大概在别的什么地方。” 白昆不死心,“万一呢?你怕别人看见是不是?那我去找找,你们在这等我。”他说着就三步两步上了楼,裴瑟等了一会,慢慢回过头来,“他认识姜望吗?” 赤玉回想道:“不认识吧……那他去看什么?” 果然白昆又三步两步跑了回来,“我不认识那个什么姜望啊,怎么找?”他拉了拉裴瑟,“不过我看了一圈,没有认识你的,都是些有钱的傻小子,你自己看看去吧!” 裴瑟和赤玉双双哭笑不得,便跟着他上了三楼。三楼的厢位宽大许多,可能是因为今日的丝竹的确有名,只有正对着楼下奏台的一间空着,其余却都是满的,掩着门。赤玉问道,“关着门呢,你怎么看的?” 白昆道:“我一间间拉开门打招呼,顺便叫他们去给我送钱,不耽误!姜望长什么样?我想想见过没有。” 赤玉便形容道:“个子这么高,穿的什么忘了,脸黑黑的,也不是很黑……” 白昆打断她,“全中原的男人都长那样!算了,我还是一间间再招呼一遍,你们看看有没有吧——万一有人认识你们怎么办?带刀了没有?”他说着就推开一扇门,坐在里面的青年笑道:“白老板怎么又来了?我明天就去送钱行不行?” 白昆道:“正有此意,你可别忘了!来晚了好东西就没了!我一片丹心呕心沥血都是为了你。” 里面的姑娘低低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能拽文啊?” 白昆道:“可能是天生丽质……” 那青年笑着骂道:“天生丽质不是这么用的!” 白昆不以为然道:“我管他呢,走了啊,再会!” 他说着就关了门,压低声音,“是他吗?” 裴瑟摇摇头,“不是这么个找法。我们先下楼。” 她向前走了两步,却听得楼梯口一阵骚动,随后有人高声唤道:“钟娘,快来!”接着便有踏踏的脚步传上来。 白昆脸色一变,低声道:“叫钟娘的没有别人,是康疆来了!” 赤玉大惊,“康疆认识公子,躲到哪里去?” 白昆咬着牙,“再说,先离中间那里远点!”他两手拉着二人往走道一边退去,一侧的一间间厢门里传出陌生的笑语,门缝中红纱掩映风情风月,陌生的笑脸若有似无地向外瞥来。身后的脚步踢踏响起,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声响,大概来人甚众。 裴瑟在脑中搜寻了一遍康疆的形象,想起这人武艺超群,随扈又众多,就算他进了厢中,外间守卫也会认出自己,硬碰硬一定是不行的。她甚至打量了一眼另外一侧的栏杆,琢磨了一下翻出栏杆跳下楼是否可行,自己轻功平平,但也不至于摔死,只是会惊动人,到时还是跑不了…… 她思绪纷乱,眼看着就要走到走道尽头,避无可避,不由得放缓了脚步。与此同时,左手手腕一紧,猛地被人拉进了一扇门去。赤玉一把没拉住她,向那边快走了一步,紧接着也被人拖进门中,却是被“咚”地摔在地上,闷哼了一声。裴瑟左腕还被捏着,动弹不得,右手却本就藏在袖中握着匕首,此时出手如电,匕首滑出袖中,飞快欺向身后那人喉咙。耳边却传来一把略有惊慌的少年声音:“公子!” 那声音如惊雷一般碾过裴瑟心头,她心神剧震,来不及反应,手中的匕首尖已几乎贴上身后人的脖颈,她只来得及别了一下手腕,电光火石间,手中冰凉刀柄猛力撞在那人喉咙上。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两天或者三天或者四天或者五天,带领大家走近两只呆头鹅的内心世界! 顺便跟进口大哥哥康疆学习现代汉语。 顺便改了一句话简介, 坐闻人间江河上明月,落笔山川外。 喜欢嘻嘻,也喜欢昨天夸我的旁友=3= 我好臭屁啊 第70章 第二十七章(二) 身后的人一声都没出,抬手捏住脖子,另一手扶着门框蹲了下去。裴瑟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殆尽,收回了手,沉默着回过头。 厢中灯火通明,层叠纱幔无风自荡,香风吹拂着一室沉寂。 刚才说话的丁觉傻站了半晌,才走过来试图把蹲着的傅琅拉起来:“你还行吗?” 她没搭腔,甩开丁觉的手,仍蹲在地上紧紧捏着喉咙,落地的红纱掩住了肩头,影影绰绰,像洇开一团一团的水中朱红鱼尾摆动。她抬起头来,那红纱便拂上了半边脸孔,掩不住满眼亮光溢出艳色,掩不住嫣红嘴唇薄媚天成,却是面有忿然。 赤玉从地上爬起来,看清厢中的人,有姜望有丁觉还有傅琅,讶然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裴瑟低头盯着她,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握着拳头想把她捏死似的,一开口,冷气森然,“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傅琅“噌”地站起来,怒气冲冲盯着裴瑟,也是咬牙切齿的:“这种地方怎么了?我就是这种人,你才知道?” 白昆跟着进了门,见状却是又惊又喜,“傅琅?你活着回来了?你们认识?好巧啊!我们还在发愁康疆来了没地方躲,来啊,一起躲啊——” 他话音未落,外面有人迟疑着敲了敲门,接着是一把温厚的女子声音,“谁在里面?刚才是谁进去了?请开一下门。” 这个声音一响起来,白昆靠在门上的身体陡然僵住了。倚坐在一旁软榻上的艳丽女子一直没出声,这时却冷笑一声,慢腾腾道:“阿傅,你越发进益了,麻烦一找就是一串,越串越多,够你吃几年点心的。” 傅琅不等她说完,一把将裴瑟和赤玉推搡到厢后,她力气大得惊人,裴瑟竟然没能阻挡,低声道:“你做什么?” 傅琅没理她,三步两步走到榻边去把那冷嘲热讽的艳妆女子从榻上拽了起来,塞给她一把钥匙,信手揪起那女子领口,神色狠厉,声音却轻,是汝南话柔柔的语音语调。 她微扬着脸庞,明珠美玉上覆着层冰渣,“阿辛,你给我藏好他们,不然我一定让你死在外面!” 阿钟已经不再是阿钟,而是钟娘。这么年轻做到安期楼教习的,她是第一个,有一半是因为那一向的谨小慎微和事必躬亲。她方才正在各厢打点,听人叫便知道是康疆来了,连忙迎了出去。康疆却看着前面走道上的三个人皱了皱眉,“阿钟,有个人有点眼熟,走到那边去了。” 阿钟想了想,“那怎么办呢?将军你去不方便,我去看看好不好?” 康疆点点头:“我在这等你。” 她便吩咐外面的人守好楼梯口,自己往这边走来,一边忖度着让康疆“眼熟”的人会是谁。走道尽头不过两三间厢格,她敲开一间看了看,见是个常来的客人,便重新掩上门,往第二间走去。门里有人说话,如同私语,她敲了敲,随即道:“谁在里面?刚才是谁进去了?请开一下门。” 里面传来两三声响动,阿钟有点迟疑,又敲了一遍,门才被拉开了,门口是白昆笑嘻嘻的脸,“怎么了,钟姐姐?听说我来了,着急着花钱是不是?” 阿钟松了口气,正要回答,眼睛余光瞟到一个人,便再也移不开,喃喃道:“阿傅?” 傅琅还是那个松垮漂亮的样子,见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笑盈盈蹦了过来,“阿钟,想我了没有?” 阿钟怔了一会,连忙闪身进来,顺手把门合上,“你嗓子怎么了?怎么回来了?我听说你在齐国和他们的大公子……” 傅琅不以为然,“路上跟人打了一架,嗓子有点哑。大公子?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没事情做,随便逛逛,就逛回汝南来了。哎呀,我现在汝南话都说不利索了!” 阿钟道:“可我听说那个大公子叛逃,你不也是……听说还有人追捕你呢……” 傅琅眉心跳了跳,“她是跑了啊,跟着她好危险,所以我也跑了。追捕我干嘛?我又没叛逃,不带这么连坐的。” 阿钟还要再说,傅琅捧着脸发起愁来,“那你可别跟人说我在这啊,真的有人追捕我?你怎么知道的?” 阿钟咬了咬嘴唇,“是有那么个说法……”她眼光一错,便看到了坐在桌边的灰衣少年,想到康疆说的“眼熟”,心中一动,问道:“这又是谁?” 傅琅看了一眼,“他呀?我路上雇的剑客,不然我早被劫了。”她贴过来附耳道,“我卷了好多钱呢。” 白昆十分不满地敲桌子,“我都听见了,你有好多钱,一会跟我去店里好不好?” 傅琅白了他一眼,拉起阿钟的手来,“阿钟,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不先找你的,我刚才在后院碰见这个讨命鬼了,拉着我上来要给我看宝石,你说他上辈子是不是穷死的?” 阿钟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会找我的。我那边还有事,你别乱跑,等我来找你好不好?” 傅琅想了想,“在这等?好无聊,我房间的钥匙你还有吗?我的那副,我想不起来塞哪儿了。” 阿钟嗔怪道:“想不起来?跟我来,我拿给你。”她说着便推开了厢后的暗门,这里通往后楼,走了几步便是她的房间。她进去拿了钥匙出来交给傅琅,“可别再丢了,再丢就真的进不去了。” 傅琅不以为然,“怎么进不去呀,钥匙丢了就拆门呗,又不是没拆过。” 阿钟失笑,“你拆过的门够我们楼里一个月开销了,还好意思说。得了,不跟你说了,等我来找你。” 阿钟走回前面去,在那间小小的厢格中站了一会,手中的手帕被她捏得皱成一团,随意丢在一边。原来是傅琅回来了,康疆当然看傅琅眼熟,这一点都不奇怪。她没有傻到把傅琅回来这种事告诉康疆,只说是寻常客人。 康疆放下心来,“我还以为是一个见过的人。” 阿钟心想,康疆这五六年间在傅琅这里不知道碰了多少次的满鼻子灰,到了现在还在挂念。她垂下眼帘,微微笑了笑,“这里人来人往,有个把眼熟的也不稀奇,将军太小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任攻略! #看文的朋友吃烤鹅吗 第71章 第二十七章(三) 傅琅掂了掂手中钥匙,看着阿钟往前面去了,脸上笑意渐渐淡去,推推白昆和丁觉,“发什么呆,跟我走。” 白昆边走边问,“刚才那个就是姜望?大公子找他呢,说有要紧的事情,怎么在你这里?” 傅琅没好气道:“被我撞上了呗,还能怎么。” 她从前的屋子占了整整小半层楼,大到没人敢住,因此一向空着。她走到门前推了推,果然锁着,便松了口气,心想阿辛人虽然依旧讨厌,但是办事还算牢靠,还知道从里面锁住。 她拿钥匙开了锁,厅中没人,大概都被阿辛带到了里间。她推门进去,阿辛正斜倚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姜望问话。她喜欢这些年轻的公子哥胜过喜欢钱财名利,姜望一表人才,但是人老实,被她斜望着,居然生出紧张来。阿辛捏了捏袖子,“公子姓姜?齐国人么?” 姜望沉吟着答道,“是姓姜,不过……” 傅琅走过去踢了一脚阿辛坐着的椅子,“你别招惹他。” 阿辛笑着转过脸来,“你管得这么宽?还当自己不是外人呢?” 傅琅冷笑了一声,“劝你是为你好,你惹不起。” 裴瑟见她在这里俨然是个霸王,皱了皱眉,终究是没说什么。她站起来,“多谢你们帮忙。姜望,我们走吧。” 丁觉道:“姜公子刚才不是说在跟着屈累石吗?找到了没有?” 姜望道:“我来的时候,他在中间那个厢格等人。你们知道他在等谁吗?” 阿辛笑了笑,若有似无地瞟了傅琅一眼,“在中间那间?那还能是谁,康将军呗。” 裴瑟早就猜到屈累石来安期楼多半跟康疆有关,只是一被这么证实,瞬间便联想到了南境和平望城的事,还是有些不快。对面的阿辛拍了拍傅琅的袖子,一脸不怀好意,“阿傅,你和康将军冤家路窄,一回来就碰上,你不去看看?” 傅琅闻言硬邦邦地开口,“赤玉,你们查什么?我去问问。” 赤玉正要开口,裴瑟抬头道:“不查什么,你别去送死。不知道都在找你么?丁觉,你现在也不像话,跟她来这做什么?这种地方乱成什么样,你现在看见了?” 傅琅梗起了脖子来,脸上被怒气冲得发红:“我要不在这种地方,你现在命都没了!” 傅琅脸红脖子粗,裴瑟虽然没什么表情,可姜望和赤玉这一路跟过来,知道她如今脾气大过往日,都缄口不言。白昆挤过来打圆场,“你看啊,这样说话就不好听了,阿傅也是为你好,巴巴地打听到这里来,还被你打了,你看,你们中原人不是讲究和气生财嘛!” 裴瑟拳头握得死紧,“让你去楚国你怎么不去?用得着你管我?” 傅琅怒极反笑,“你不要命,拉着姜公子一起死就死了,我是管不着。赤玉跟着你一起死,不冤枉吗?” 白昆见没人理会他,也不生气,继续劝架,“阿傅啊,别说了!大公子,你也……” 他话音未落,傅琅已经一胳膊肘猛然戳向他胸口,怒瞪着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白昆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把裴瑟的名号说出来了,可阿辛多半还不知道她的身份,说漏了嘴,真是麻烦。他讪讪道:“我一着急……” 阿辛摇摇晃晃站起来,满头珠翠也随着摇摇晃晃,美人浑不在意似的,笑道:“怕什么,反正我小女子也惹不起你们,我走就是了。”她说着便向外间厅中走去,走了两步却回头道:“阿傅,要我说呢,你的麻烦朋友要走就快走。康疆现在不比从前是闲人,在安期楼待不了多久,阿钟一会就来了。” 她一语点醒了赤玉,赤玉低声与裴瑟商量,“她说得对,我们得快点回驿馆。” 傅琅直挺挺杵在那,见阿辛已经走到门口了,突然低喝道:“你给我回来!” 阿辛笑吟吟绕了回来,“怎么,还要找什么麻烦?还是想把你那金山银山拿出来酬谢姐姐我?你走的时候私房钱都放哪了?我们都惦记着呢,到底有没有啊?” 傅琅道:“少废话。”和其他安期楼的女孩子一样,她妆台旁堆着七八个放旧行头的大木箱,一直堆到墙角窗下,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阿辛见她费劲巴拉地去拖那些箱子,几乎骇笑起来,“你可别麻烦了,你那些衣裳再好,我也不要。” 傅琅咬着牙拖出一只箱子来,把沉重的箱盖打开来推到一边,里面却不是什么衣服,而是堆满了一箱的珠宝金银。虽然面上也是蒙着一层灰,可是毕竟遮不住珠光宝气,金灿灿的光芒从箱中透了出来,瞬时之间屋中静得能听得到几个人的呼吸。 谁能想得到,所谓“金山银山”就这么被她丢在破箱子里…… 白昆咽了口口水,“天啊,阿傅,你这么唐突宝物,它们都在哭呢……”他说着就走过去要拿,傅琅把他的手拨到一边去,从里面抓了一把丢给阿辛。阿辛下意识接过,掂了掂,心想一直都知道她有钱,可是没想到有钱到这种地步。傅琅还没完,抓了一把又一把,直到阿辛手里塞不下了,才把手里的一把玛瑙珠玉珠串顺手扔了回去,抬手擦了擦汗,声音有些抖,“算了,钥匙你拿着,日后自己来搬,都搬走。” 阿辛“啊”了一声,“都给我?你不要了?” 傅琅摇摇头,“我要这些有什么用。” 阿辛笑着誊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没毛病吧?不是最爱钱吗?去年走的时候因为什么都带不走还哭哭啼啼的,现在怎么转性了?” 傅琅把她的手打开,不耐烦道:“给你就拿着,拿了钱就把嘴闭紧了。我还得等阿钟,外面人多,你替我把他们送出去。” 阿辛摇头,“都宵禁了,我没那个本事。” 傅琅哪里理会她,走过去开门,一边叫白昆,“白昆,你去对面酒楼把阿辛的马车叫出来。” 阿辛被烫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有马车?” 傅琅只是冷笑一声,下巴点了点门口,示意他们快走。一行人走出门去,裴瑟却又转了回来,低头看着她,“那个钟娘为难你怎么办?会不会碰到康疆?别去查什么,你不能被他看见,知道……” 傅琅抱着手臂靠在门上,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开口打断她,“你担心我啊?” 裴瑟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似的,不由皱起眉头,“……不是,是很危险。算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别等了。” 傅琅懒洋洋抬起眼来,眼前的人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她却是一脸满不在乎,“你怎么那么大尾巴狼啊,我不等着怎么办?放心吧,阿钟舍不得让康疆知道我回来了。况且在安期楼能欺负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还有丁觉在这。走吧。” 裴瑟抿了抿嘴唇,“记得别胡闹,丁觉,你看着她。冀林驿馆,在东街,来找我们。” 傅琅回身推门,把她的声音关在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 傅琅,喊场专家,我的场我做主 #卤鹅吃吗 基友:怎么会有作者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主啊??????? 第72章 第二十七章(四) 车到冀林驿馆,夜色已经沉沉压了下来。阿辛在车里坐得呵欠连天,摆了摆手,“我回去了,再会。” 姜望点了点头,“多谢姑娘帮忙。那个钟娘会不会为难你?” 阿辛笑起来,“为难我?我那时候天天为难傅琅,她心里喜欢我还来不及呢。”她没等答话就吩咐车夫,“走吧,回安期楼。” 车帘落下,车轮辘辘转动起来,渐渐远离了视线。姜望走进驿馆,一叠声地吩咐店家上热茶点灯,赤玉见裴瑟还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拉了拉她,“公子,上楼说话。”裴瑟这才回过神来,随她上楼进了房间,关门便问,“白昆,你怎么也认识傅琅?” 白昆正端着冷掉的茶水喝,闻言放下茶杯咂咂嘴,“阿傅啊?以前她在安期楼可有钱了,还特别抠门,脸上凿个方孔就能串起来当钱使。我们同道中人,知音难寻,要彼此珍惜,所以心心相印。哎呀,大公子,你说,我害得她今天破了财,这朋友是不是没法做了?” 裴瑟端起茶杯,又放下了,“她以前提过,她和春娘阿钟都很好,怎么现在变成只有钟娘了?” 白昆这才正色,想了一会,“她连这个都跟你说了?”他慢慢站直了,退后一步,让出地方来让赤玉点起灯来,盯着那点灯火,神色有几分晦暗,“春娘啊……春娘死了,夏天的时候就死了,阿钟接替春娘做了教习。傅琅走后,一直没有消息,汝南上下都以为她也死了。其实我刚才见到她,还以为见鬼了。” 裴瑟想起了方才阿辛的话,有些心神不定,背上的伤口未曾愈合,又开始隐隐作痛。 赤玉迟疑着问道:“你们为什么以为她死了?” 白昆耙了耙一头亚麻色的卷曲长发,“她这样的,去了使团哪还有活路啊?我在朝中有朋友,后来才知道那时她的名字本来不在送给使团的礼单上,是被人加进去的。恨她的人一抓一大把,不过么,”他的湛蓝眼瞳里带着点神秘的色彩,“仔细想一想,陈侯当年是王孙的时候就拿傅琅当筏子给王妃添堵;康疆碍着陈侯的面子不敢对傅琅怎样,只好一直借着看阿钟的由头扒着她,阿钟恨得牙根痒痒。这么想想,会把傅琅往礼单上招呼的,不是王后就是阿钟。至于春娘,她护着傅琅五六年,也没少招恨,最后怎么死的,谁知道呢?” 又是日嚣尘上的流言,又是宗室中人的恨意,又是同伴的虎视眈眈,又是自己的命如草芥,这就是傅琅从小的境遇。赤玉想到了傅琅绞尽脑汁骗裴瑟被揭穿时,自己变着花样为难她,可原来她真的是不得已,乱世中身世卑微者果然命如蝼蚁。傅琅一到安期楼就那样狠,原来是十年间为了活命在这种境遇中打滚拼杀出来的,赤玉在战场上朝堂上都见过更阴险的事情,可这样对一个人直来直往的恨意让她一身汗毛都倒立了起来。 裴瑟继续沉默了半晌,倏地站了起来,在激动之中抑制不住咳嗽了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像从地底里冒出来的一般,手上带着寒气与怒气,一把将桌对面的白昆提了起来。 入夜过了宵禁,安期楼的前楼越发热闹,几乎沸反盈天。傅琅咬着手指尖在房中踱了几圈,心里把这天的事情全都过了一遍。她去年冬天跟随使团去齐国时就知道自己被算计了,那时还以为是随着陈侯登基,新王后总算舍得对自己下手。但方才阿辛告诉她,她一走,春娘就死了,阿钟取而代之,再加上阿钟今天对康疆的表现,她才隐约反应过来也许当时不是王后做的手脚。 从前康疆缠着傅琅,是阿钟替她挡着,不然这么多年下来,她也不能全身而退。可阿钟对康疆的心思,她一直是清楚的。如今的阿钟是什么样,她心里却没数,更没数的是她回了安期楼这件事情会不会又激得阿钟做出什么事情来。放在一年前,她真会大着胆子到前面去看看屈累石和康疆在说什么,现在却真的不敢胡闹。 她和裴瑟去年的荒唐事早就传到汝南来了,阿钟是康疆身边的人,又心思缜密,对这些事情一向一点就通。她如果不等阿钟,阿钟势必起疑,如果说出去,让康疆知道自己来了又跑了,多半真的会联系到裴瑟身上去。还不如等在这里,让阿钟以为自己只是和裴瑟逢场作戏,眼下确实是一个人跑到了陈国来。 她来回踱步,丁觉就抱臂看着,最后实在眼晕,把她拉住了,“你怕什么?大不了我带你跑。” 傅琅心神不宁,把他拽到窗边,“看见了?下面都是康疆的卫兵,你跑得了,我可不行。等会真的有什么事,你就去对面找阿辛……不,你直接去冀林驿馆,叫他们赶紧走,往北边走,出了汝南,先别向西……” 丁觉见她紧张成这样,不由得笑话道:“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怕死?刚才不是很厉害的嘛!” 傅琅笑着推了他一把,“你才多大,还不知道怕死呢。” 丁觉指了指楼下,“卫兵撤了,是不是康疆要走了?那个阿钟就要来了吧?你准备一下。” 傅琅想了想,似乎为免阿钟起疑,应该告诉她自己只是回来逛一逛,并没有要留下的意思。她又把妆台边的木箱拉出来一只,原来又是一箱金银珠宝,胡乱翻检了一通,弄得乱糟糟的满地都是。 阿钟见一地珠宝便皱了皱眉,“阿傅,你这又是弄什么?” 傅琅笑嘻嘻地抬起头来,“听说你们都在传我的坏话,说我攒的私房钱有金山银山那么多,你自己看看,哪有那么多?” 阿钟笑着戳了戳她,“这还不多?你胃口越来越大了。” 傅琅道:“我以前没数,也是离了安期楼才知道这些钱有用的啊!就应该多带一点在身上,每天都后悔,抓心挠肝,难受死了。可算回来了,我得多拿点走,别最后落在阿辛她们那群讨厌鬼手里。” 阿钟奇道,“怎么,你还要走?” 傅琅啼笑皆非,“不走做什么?好不容易出去了,当然要走。快,有没有你喜欢的?使劲拿,你挑完我再挑。” 阿钟看了半晌,便挑了一只青玉节佩,在腰上比了比,“那我就要这个。” 傅琅大没意思,“你怎么就要这么个破玩意?多拿点值钱的不好吗?” 阿钟笑道,“阿傅,我也不缺这些,只是留个念想。你在外边,多带些来傍身,这样才好。” 傅琅也不在乎,点点头,“倒也是。”她招呼丁觉,“你过来,替我兜着。” 丁觉见她真的把自己当雇来的人使唤,也只能暗中翻了个白眼,从柜子里翻出个包袱来展开,傅琅叮叮当当往里扔东西。阿钟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刚才跟白昆在一起?他去哪了?” 傅琅道:“那个钱串子?他还能去哪,数钱去了呗。” 阿钟还要再问,却有人在门边不满道,“我数哪门子的钱?阿傅你这么有钱,给我一个铜板了吗?” 傅琅抬头一看,白昆去而复返,靠在门边,已经不知道听了多久。 第73章 第二十七章(五) 她愣了一个瞬间,随即哀叫一声,“阿钟,你怎么不关门啊?被这个人缠上,我又要破财了……” 阿钟笑着摸了摸她的后背,“破财能破多少?反正这里有这么多,你也拿不了多少,他也拿不了多少,各退一步就是了。” 白昆神秘一笑,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往旁边一退,露出身后的几只箱子,“钟娘此言差矣,我是有备而来的!全搬走不敢说,一半是没有问题的!” 裴瑟坐在案边看着书信,听见门外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咚咚踹了两下门,白昆精疲力竭的声音响起来:“快开门!要死人了!” 裴瑟听到这动静一下就站了起来,赤玉站在门边,见状连忙拉开了门,见白昆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却是扛着两只大箱子,腾不出手来敲门。她松了口气,“白先生怎么一惊一乍的,还以为真的出事了。” 白昆吭哧吭哧把箱子放下,有些不以为然,“能出什么事?不就是接她回来吗?”他转身一手一个把两个人拽进来,拍拍两人肩膀,气还没喘匀,“怎么样?我就说她搞得定。我去的时候她还在那跟阿钟亲亲热热分宝贝呢,用得着我救吗?” 裴瑟见两个人都好端端的,一颗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回去,一时却没答话,冷然盯着门口的丁觉和傅琅。他们就像两个调皮砸了东西怕被父母打的小孩,两个人心照不宣垂手低头。丁觉是知道自己办砸了事情让裴瑟生气,傅琅是回过神来终于知道害怕。 裴瑟理智知道这一天下来确实多亏傅琅冒险上下打点跑前跑后,况且刚才听白昆说了那些事情,才知道她这几年过得委实凶险。 可是的确生气,怎么能不生气。她费尽心思把这两个人往西边的楚国送,结果过了这么多天居然在东边的陈国撞上了。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盯着面前两个人的头顶,压制住了胸中那股翻滚的怒气,缓声道,“算了。这么晚了,吃饭吧。” 赤玉如蒙大赦,立刻收拾桌椅清点人数,却听站着的傅琅那边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咕噜”声。 丁觉再也绷不住,“噗”地笑出来,弯下腰去,“你有那么饿吗?” 傅琅恼羞成怒,立刻抬手盖住他的脸扭到一边去,同时怒气冲冲道:“你们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吃饭?听不到她说吗?怎么没人去叫菜?会不会伺候人?” 白昆“哦”了一声就要开门,被傅琅一把压住,“你傻了呀?汝南城里谁不认识你?你一去不就都知道我在这了吗?” 白昆挠了挠头发,高鼻深目中透出疑惑,“可是我刚才上来的时候他们不就都看见我了……” 傅琅气得一拳打上他胸口,“所以说谁让你不小心的?不许去!” 姜望见状也是懵懵懂懂的,“傅姑娘说得有道理,那我去吧!”他也走过来要开门,傅琅却不等他伸手,早一步就替他拉开了门。姜望不明就里,只好安慰自己裴瑟的门客多半都有些古怪,况且傅琅背景特殊,有点脾气是正常的。 她刻意为难姜望,裴瑟虽然没说什么,却看了她一眼,傅琅两眼望天,只当没看见。 等姜望点好了饭菜重新上来,一群人在桌边已经坐好了。裴瑟身边的位子空着,是留给他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讪讪的,走过去坐下了,随口问道,“白先生刚刚是抬了什么上来?” 白昆道:“那两箱?都是宝贝啊,可能卖个好价钱呢。” 傅琅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卖?谁让你卖我的东西了?” 白昆好声好气地凑过去,“阿傅,你看,其一呢,你也带不走这么些,不如交给我处置。其二呢,要是没有我去接你,你也带不回来这么些,是不是得感谢我?这么一看,我们两个三七分,你三我七,是不是刚刚好啊?” 傅琅被他算账算得头疼,正要说话,小二敲开门进来,把一盘鱼和一盘角粽放在桌上。白昆奇道:“这个时节吃的什么角粽?” 小二连忙道:“是我们店里做得好的,我便推荐这位公子点来尝尝。” 傅琅本来就看姜望不顺眼,再加上今天裴瑟为了找他差点被康疆查出来,更是十分不满,此时总算找着个由头刁难他,“尝什么尝,角粽不消化,病人能吃吗?姜公子,你有没有心照顾人?” 姜望哪里知道这些,接着话道,“那怎么办呢?傅姑娘,你声音都变了,是不是喉咙疼?公主,你吃点别的……” 裴瑟摇了摇头,“没事,吃饭。” 傅琅蔫巴巴低下头去扒了几口饭,白昆还在一旁算账,“阿傅,你听啊,金银器呢,我把它折成钱币给你带一些,那些玛瑙啊玉璧啊什么的,都是宗室器物,你带着也没法用,不如就给我好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琅白了他一眼,白昆福至心灵,拿起酒壶给她倒酒,“你不是能喝吗?怎么不喝了?我伺候你喝,等你高兴了咱们俩数钱去。” 丁觉知道傅琅现在已经不太碰酒,一路上更是滴酒不沾,见白昆斟了满满的一杯递给她,连忙阻拦,“她不喝——” 话音未落,傅琅已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气定神闲道,“白昆,谁跟你数钱?多谢你替我搬过来,但是我的就是我的。” 丁觉见她又开始发疯,也懒得理她。他转头去问赤玉,“怎么不见乌兰?” 赤玉道:“乌兰在沈城,你放心。” 丁觉听她提到沈城,便想起一事,“公子,我们来时路经沈城,沈城里虽然四处是禁军查人,可是守军却退了几里,很多都退进了沈城。” 裴瑟应道:“不对劲,我知道。所以我才来陈国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觉想了想,疑惑道,“公子,你围了沈丘就是为了虚晃这么一下?刺探陈国?” 赤玉点点头:“公子调走的是内层守军,出了国境,陈军是不会发觉的。围了沈丘,边境空虚,如果陈军没有动作,那就说明世子只是疑心重,并不算大失,还可商榷。可是守军前脚一走,陈军就意图向沈城进攻,这就不一样了。” 这话不啻把一枚点燃的烟花扔进了丁觉嘴里,丁觉被炸得头昏眼花,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他犹豫着开了口,“就是说,世子他和陈国有勾结?” 赤玉也没再说话,丁觉抹了一把脸,越发觉出事情严重,“可是,陈军进攻,尚可能是为了帮世子搜捕公子……那越国呢?世子用南境的粮草养那多出来的十五万兵马,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喊场2.0 第74章 第二十七章(六) 窗下灯火沉沉,室外冷风呼啸,室内的人都默然无语,裴瑟竟然轻轻笑了一下,把手中碗箸搁在桌面上,缓声道:“是啊,他图的不只是金印兵符,那他是什么意思?我这个弟弟,果真不是池中之物。” 丁觉又沉默了半晌,只觉得这一堆事情还是乱,乱得没有头绪。 白昆早听傻了,结结巴巴道:“大公子,你刚才又骗我了是不是?还说是来陈国躲一躲,到时候再说?我就那么好骗吗?” 傅琅想也知道,这人满嘴跑马,裴瑟会跟他说实话才有鬼。她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同情道,“快吃吧,别说了,越说越好骗了。” 这间驿馆算是汝南城中排得上号的,从前面看虽然只是平平,开了房间后门,却是别有洞天。挡着穷冬烈风的厚重帷帘被拨到一边,便露出一丛丛低矮的白梅,花还没开,游曳枝干倒映在冷月湖光之中。如此一来,廊下有湖,湖边有花,竟然像极了沧浪台。 傅琅又想起刚才在安期楼时裴瑟被自己拉进门来时那样紧张,竟然都没看清是谁就挥出了匕首,可见是紧张到了极点。她本来就没抱着能找到裴瑟的希望,刚开始见到她时有些开心,但是看到她的境地,却又生气起来。她印象中裴瑟一向拥簇无数,她要是愿意,甚至可以呼风唤雨,何曾像如今这样被逼到绝境过?姜望口口声声叫她“公主”,却跑前跑后地给她添麻烦,怎么能不怪他? 傅琅心里很清楚这都不是姜望的错,可是控制不住自己讨厌他。情势逼人,裴瑟在沈城不得不仰人鼻息,这已经够让人生气的了,再加上刚才裴瑟那一脸护短的小媳妇样,就像一壶烈酒扑过来,把傅琅心口的一团火烧得滚烫滚烫。可说到底,裴瑟都要成亲了,现在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真没意思。 她抱着膝盖看了一会,被冷风吹得抽起了鼻涕,于是起身掀开帘子回去睡觉。其实时辰确实不早了,但她刚才喝了不少酒,此时一点都不困。在榻上窝了没一会,外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傅琅窝在被子里,琢磨着白昆如果再来要钱,真的得把他揍一顿,过了好一会才想起现在没有乌兰替她应门了。傅琅扬声道:“门没关!” 外面的声音空了一会,又响起来,“是我。” 傅琅听出了那个声音,噌地坐起来,下意识地整了整被折腾乱了的头发,又停下手来愣了半晌,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她咬了咬牙,“你还嫌我不够疯啊?” 外面便没了声音。傅琅哪里还睡得着,一骨碌坐起来趴在窗边,这才发觉窗下帘中竟暖烘烘地养着一簇一簇的昙花。她盯着那又大又沉的一只只的昙花苞,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未曾萌发的花苞中透出一点包裹的花瓣,又绵软又紧致。 她生裴瑟的气,多半是因为裴瑟自己落得可怜兮兮。她那时想到裴瑟也会做围城那样的事情,就觉得整个沈城都透着恶心,可是围城也是假的。她想念平阳城,那里都是很好的人。裴瑟为了他们豁出去做不仁义的事,可赤玉和乌兰都在她身边。其实不仗义也不仁义的人,从头到尾就只有她一个。抛开裴瑟离开,她自以为洒脱,其实是假洒脱,真虚伪。回来找她,其实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自己。 傅琅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她应该走了吧?要是还没走呢?鬼使神差地,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拉开了那扇门。 裴瑟站在门外廊上,背对着自己,不知是不是也在看湖边那一丛丛光秃秃的梅花树。她耳朵尖冻得通红,闻声回过头来,原来鼻尖也红,眼圈也红,只有脸瓷白瓷白,夜半湖水一样的黑眼珠平平静静看着自己。 外面真冷,陈国冬天的夜里就是这么冷,冷得人心都软了。傅琅听到自己抽了抽鼻子,“你不要命了?” 裴瑟道:“你快进去吧。”她垂下眼帘,那张脸上又看不出什么情绪了。 傅琅道:“想干什么?进来说。”她转身回房,却想不出该坐在哪。裴瑟回身关了门,见她仍直挺挺站着,只好提醒道:“坐下。” 傅琅倏地回头,满脸警惕和不可置信,“你要干嘛?” 裴瑟无奈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从袖子拿出一只小盒子,递给傅琅,“上点药。”其实傅琅方才穿得严实看不出来,现在穿着里衣,脖子上空空荡荡的,显得那一点乌青十分显眼。 傅琅确实是想到哪里去了,闻言懵懵懂懂“嗯”了一声,听话坐下了,接过药膏来又放在一边,“算了,我自己看不见。” 裴瑟刚才还在对她发火,现在被冻了一会却变得十分耐心,拿过药膏来躬下身来,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傅琅被她这么一看,突然想起了一年以前,也是这样的驿馆,也是坐在点着灯的桌前,裴瑟晃了晃手上厚厚一叠书章,向她道:“劳烦你,若见我睡着了,就叫醒我。”那时她也是这样询问的神情,不过那时虽然客气疏离,可是神采飞扬。 傅琅觉得胸口那股邪火又窜起来了。她慢慢向前凑了一点,微微抬着头注视着裴瑟,声音里又带出笑来,“你不涂,谁还给我涂?” 裴瑟真的蘸了一点药膏在手指上,轻轻凑到了她喉咙上,未及碰触,傅琅突然又开口,“是什么样的?” 裴瑟那支蘸着深绿药膏的手指便在她眼前比划了一下,“是这么大一片淤青。” 傅琅点了点头,等着裴瑟终于把手碰上去了,又不老实道:“你现在都敢打我了,要成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按在脖颈上的手陡然加了力道,傅琅疼得嘶了一声,往后一缩。裴瑟立即后悔起来,“很疼吗?” 傅琅哼了一声,抱起膝盖来看着那一地的昙花,“谁打的谁心里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呆头鹅打战尖叫鸡!【我在说什么 第75章 第二十七章(七) 傅琅显然是有意挑事,可裴瑟被她一说,便只有沉默。傍晚在安期楼时她的确紧张,手里又是匕首,她知道自己的力道,傅琅这一晚上声音都是尖的,大概真是打着了。她心中愧疚,只好重新弯腰下去,又蘸了一点药膏,傅琅便往后躲。她的手往后伸,傅琅又往左边闪去。如此几番躲闪下来,裴瑟终于说道:“你要我怎么说呢?反正伤在你身上,疼在你身上,不好好涂,疼的是你,又不是……又不是别人。” 傅琅这才不躲了,任由她涂完药膏收起来盒子,又拿了手帕擦手。傅琅仰着头看她,黑头发,黑眼睛,黑眉毛,都是神采奕奕。她抬起手来拉了拉裴瑟的袖子,裴瑟抬眼道:“怎么了?” 傅琅这样仰着头,多少有点无辜,可怜兮兮的,一手按了按自己的嘴唇,另一手捏着她的袖边,“不行,我不行。我还是喜欢你。你又不要我,又不喜欢我,我生气得不得了,你连个道歉都没有。这像话吗?我真的生气了。” 她又往上凑了凑,“姐姐,你还喜欢我吗?”她一身酒气混着呼吸扑到了裴瑟脸上,让她皱了皱眉。 那道眉是无穷的山峦起伏,云中白月的一点边隙,漫漫织就连绵的雨线,梦里见过,红纱帐里吻过。傅琅闻得见自己身上的酒气,不觉得困,但是知道自己醉了。已经醉了,做什么都是醉后罪行,算不上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冒了出来,“姐姐,你再亲亲我。”说着又往前近了一点。 裴瑟侧脸躲开了,手臂把她撑开一点,冷冷注视着她,过了半晌,像没听到似的移开了目光,“行了,都到半夜了,快去睡吧。”见傅琅没动,只好叹了口气,推着她到榻边去。傅琅一言不发地钻进被窝,鼻子嗅了嗅,又坐起来扒在窗边,低声道:“昙花开了。” 窗下的昙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一半,白白圆圆托举着冷月湖光,绽出幽芳白蕊,像一捧捧新雪。傅琅趴在那里,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尖,“我现在有钱了,我以后也要养这么多昙花,还要杏花梨花扶桑花。就是不要凌霄花。” 裴瑟哑然看着,她说话时又有一朵昙花蓦然绽开,迸裂开的柔软花瓣藏着锋锐力道,连月色都似浪潮被拍击着涌到一边。 傅琅看了很久才回过头来,见她还站在那里,不满道:“还有什么事?” 裴瑟扶着膝盖慢慢在床边蹲了下来,“不要为难姜望了,他不是坏人。” 原来温存半日,只是为了这一句。 傅琅看着她说话,一眨眼,便有泪滴落进绵软被面,被她自己攥紧了,“他就是坏人。” 裴瑟注视着她红红的眼圈,终究没有伸出手去,只是摇了摇头,“不是的。他不是,你也不是。只有我不好。傅琅,如果你想,就好好在这里玩几天,然后我带你过边关,你还跟丁觉去楚国。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别再来找我了,好不好?” 傅琅道:“你说去楚国就去楚国,还装什么商量,我有得选吗?” 她掀起被子来窝了进去,裴瑟还没走,她悄悄擦了擦脸,克制住胸口的抽噎,心想自己真是又喝多了,一年来每次喝酒都坏事。 窗子没关,夜风吹进来,饶是室内熏暖,仍是有些凉。裴瑟绕过去关了窗,没有再看被子里的人,转身向门外走去。傅琅闷在被子里,声音沉闷地透出来,“我不是来玩的。”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找你的。怕你应付不来,怕你被人欺负,怕你死了,才来找你。有许多话要说,只能憋在心头,恨不得大大方方泼出来,却是不能。泼不出,剪不断,缠绵不去。 裴瑟从外面关上了门,却没有走。真的是累,累得任由自己靠在门上,垂下眼帘。脚下地板上铺展的纸蔚之上织着复杂图案,有柔软缠绕的卷云纹,有翘起棱角的雷纹,也有连绵一片边缘的连弧纹,花纹缠绕在一起,仿佛落了花叶后干枯未剪的凌霄花枝。她抬起手来,指尖轻轻按了按嘴唇。良久才抬起眼睛,黑白分明,一丝情绪也无。 作者有话要说: 天呢这章真长,今天的就剩这么点,鹅们啊不是看书的朋友们凑合看,明天搞一票大的昂! 第76章 第二十八章(一) 裴瑟次日便决定取道北境绕回齐国。在汝南显然查不出什么,但既然康疆和屈累石见了面,想必不日就有动作。她在沈城时便遣人给正在西境巡视的林将军送去手书,请他带兵来接应,手中有兵马,才好和平阳谈条件。算算日子,林将军也快到了。 白昆这几日被糊弄得生无可恋,趴在桌上看他们收拾行装,闷声道:“你们大公子看着也是好人的样子,怎么张口闭口对我就没一句真话?我还真以为她逃过来的呢!” 赤玉笑道:“白先生不做政客,不知公子行事,自然是万全。这次来汝南,却的确是一时兴起,多谢先生看顾。” 白昆懒得听她客套,摆摆手,“走吧走吧,都走吧,拿了钱快走。” 傅琅骂他,“你假大方什么?那是你的钱吗?那都是我的钱!我爱给谁给谁!”她的两箱子珠宝金银被换成了现钱,带在身上,裴瑟起初不肯要,把傅琅气得翻白眼,“你不帮我拿,我自己一个人扛回去吗?”裴瑟这才答应她把东西放在车上。 他们是客商装扮,因此拉了车,又因为近来边关查得紧,于是委托白昆找了一列商队同行。傅琅除了钱,没什么东西好收拾,晃来晃去,丁觉烦她,“你有空就去把男装换上,带着你真是麻烦死了!” 傅琅便回房去换了男装,不多一会又溜达过来。姜望抬头一看就笑,“傅姑娘扮男装可真是一点都不像,还是太漂亮了。” 傅琅想接话,想起裴瑟昨夜叫自己不要为难他,又把话吞回肚子里,往脸上胡乱抹了点土。丁觉十分满意,“这样还差不多,像个要饭的。” 他们辞别白昆,混在客商队伍里,并不起眼,领头的商人老李知道他们是白昆塞进来的人,于是并不多问,一行人往城外走去。出了汝南城,便是连绵起伏的汝山,他们绕过山坳,避走北边的宽敞官道。如此一来,路程便被拉长了几天。最后到了国境线上时,又是一个黄昏。 远处关卡之外数十里便是沈城,关卡上黑压压地拥着兵士。来往的商客排了长长的一列队伍,被细细盘查。老李带着他们排进队伍,打了几个呵欠,招呼那些帮工道:“等会仔细些,不该说的话别乱说。” 傅琅窝在车辕上,“哦”了一声。北地毕竟寒冷,她裹得像个球,掩住了细细腰身脖颈,只剩下一张脏兮兮的脸。老李看着她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傅姑娘,你藏不住的,一看就是个小姑娘。” 队伍往前挪了挪,傅琅有点急,“那怎么办啊?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走了。”要是一会害得裴瑟被查出来,可就太麻烦了。 老李哈哈大笑,“怕什么?多大点事啊,那些人也只是盘查一下我们到底是不是相熟的人,等会我就说你是我儿子的新媳妇。” 傅琅傻眼了,指指自己,又指指老李,“我?你?你哪来的儿子?” 老李看了看这一群人,丁觉躺在货物顶上嚼着草根,傅琅歪在车辕上打瞌睡,裴瑟、赤玉和姜望三个人都是坐得端端正正,于是随意指道:“他们三个像一家子,你们两个像一家子。那就说这位公子是我儿子,这两位姑娘是我女儿,你是我儿子的新媳妇,躺着的这位是你弟弟,这不就成了?” 老李乱点鸳鸯谱,裴瑟嘴角带出一点笑,姜望却十分尴尬,连忙摆手,“李叔,这可使不得,傅姑娘她……” 傅琅气冲冲转回头去,“你急什么?我还不愿意呢!” 老李做过几次这样的活,心里正在盘算,也不管他们反对,指了指前面,“马上到我们了,你们可别漏了馅!” 傅琅还要说话,前面站队的兵士已经板着脸向他们招了招手,“磨蹭什么?快点过来!” 老李连忙瞪了傅琅一眼,赶车向前走了几步,行了个礼,“军爷好,这是我们拉货的商队。” 他们车马不少,人手也不少,小兵随口问道,“去哪里?” 老李老实答道:“去宋国。”这些年陈宋两国交好,商队往来频繁,他也的确是打算取道沈城再南下去宋国的。小兵见多不怪,在他手里的书信上盖了个戳。他又打量了几眼后面的人,几个中年汉子和年轻随从打点着车,车辕上两个年轻人却是一身纨绔相,闲闲坐着。他指了指:“都是什么人?” 老李连忙低声答道:“军爷,是新儿媳妇和她弟弟,两个人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从小娇惯,不跟我们干这些活。” 小兵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便问道:“儿媳妇?你儿子呢?” 姜望只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硬着头皮过来行礼,“是我。” 小兵打量了他们几眼,嘀咕道:“不像。” 坐在车辕上晃腿的年轻女子笑眯眯的,开口却果然是娇柔的汝南口音,“夫君啊,怎么了?”她边说边跳了下来,走到小兵跟前仰头看着,眼底里细碎闪动着夕阳的金光,“是不是因为我们成亲没几天,还没有夫妻相啊?” 她脸上有不少尘土,可是遮不住艳丽容色。小兵被她这么一看,不知怎的,陡然脸红起来,却板着脸孔挥了挥手,“谁让你过来的?快走!后面那么多人排队呢!” 老李如释重负,拉了姜望一把,一群人推着车走向前去。傅琅负手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到过了关卡,才快步走上前去攀上马背坐好,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去了。丁觉道:“你变脸还挺快,看不出还有这个本事。” 傅琅慢吞吞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丁觉问老李:“李叔,还有多久到沈城啊?” 老李道:“今日天要黑了啊,我们在前面那村里借宿一晚,明天傍晚就能到了。” 丁觉“哦”了一声,却听身后有人呼喝道:“等一等!停下!”却见是刚才的那个小兵赶了上来,带着两个穿盔甲的男子,同老李商量道:“大叔,我们这里有两个人要送信到沈城去,就他们两个人,路上不好走,让他们在你们商队里互相照应着怎么样?” 裴瑟心里一沉,心想莫非还是有人认出了他们,这算是试探?他们这里几个人都不会说陈国话,恐怕一会就要露馅。老李也是为难地看了一眼,推辞道:“可是……军爷,你们的马呢?” 小兵道:“让你儿子和儿媳妇骑一匹马,空出来一匹给他们两个,不就得了?” 裴瑟正在犹豫,心知这些军士办事,说是商量,其实不过是说说而已,打定主意的一定要做成。一旁的傅琅已经大大方方下了马,笑吟吟的,“公公怎么没想到?那有什么难的,军爷请吧。”她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递给姜望,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夫君,我跟你一起走。” 姜望也是一怔,连忙伸出手来把她拉上了马。傅琅坐在他前面,只觉得头顶都在冒火气,偏偏面上还要装得没事,在心里把老李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姜望倒没什么,她只是裴瑟的门客,虽然有点怪里怪气的,又漂亮得过分,可是裹着厚厚的几层棉衣,也没什么,只是低声说了句,“傅姑娘,得罪了。” 裴瑟正回过头来,傅琅狠狠地冲她翻了个白眼。老李偷偷笑了一下,便挥鞭催马赶路。他不知道这群人的身份,不过这种事情他做得也算熟练了,虽然有两个士兵扎进来,不过没什么大不了,左不过是今晚凑合凑合,明天路上小心,到晚上就分道扬镳。 天色渐晚,夕阳的红光已经落了下去。那两个士兵催了几遍,老李并不着急,指了指前面,“军爷,东村很快就到了。” 那士兵道:“那就好了,我们赶着送信。那村子里好住人吗?” 说话间,前方黑漆漆的山谷中现出了晶亮的灯火,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座不小的村庄。老李熟门熟路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耳语了两句,主人便请请他们进来,自己去收拾屋子。老李招呼道:“这家女儿多,都嫁出去了,空屋子不少,我们分一分住下。两位军爷,你们先请。” 那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进去挑房间,几个随从也跟着进去。他们一行人落在最后,都长出了口气,赤玉道:“公子,应该就是普通送信的士兵。” 裴瑟点了点头,又道:“傅琅,对不住。”她多少有些愧疚,傅琅却打了个呵欠,“演戏好累,你什么时候让我走啊?” 丁觉拿胳膊肘杵她,“说得好像公子留着你不让你走似的,明天到了沈城就跟我滚蛋。” 裴瑟道:“明天到了沈城整理一下,你们定好路线就去楚国。” 傅琅想不通她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让自己去楚国,怎么说都没用,怎么说都十分坚持。她揉了揉眼睛,边走边喊老李,“公公!我们住哪里啊?” 老李替他们留的是拐角的一间屋子,裴瑟赤玉和傅琅三个人住,姜望和丁觉则跟着伙计们凑一屋。傅琅把脸洗干净了,趴在桌边打盹。裴瑟叫了她一声,“傅琅,困了就去睡。” 傅琅把脸在袖子上蹭了蹭,轻声嘟囔,“你管我呢。” 赤玉生怕她又跟裴瑟吵起来,心想自己干脆出去叫丁觉夜里警醒点听着动静,便要抽身。裴瑟拦住她,“我也去,看一看马匹。” 她前脚一走,后脚姜望就来送热茶,见只有傅琅在,便给她倒了一杯。傅琅喝了一口,又有人来敲门。姜望回头一看,竟是那两个士兵,招呼道:“打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困了就去睡,是不是十分动听了!是! 第77章 第二十八章(二) 姜望顾忌口音,并没有开口。傅琅从桌上爬起来,懒洋洋用汝南话问道:“怎么了?” 她说话委实有些无礼,但那两个士兵一想,她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虽然富贵漂亮,但礼数不周全也是情理之中,于是也并不生气,只是问道:“请问两位会不会写字?” 傅琅这才看到他们手里拿着纸笔,八成是向主人家要来的,猜出了几分,“要写家书?” 那士兵点了点头,有些羞赧似的,“姑娘,你和你夫君可以帮忙吗?” 傅琅十分大方,指了指姜望,“他写得可好了。你帮不帮他们?” 姜望见她一脸解气的神情,只好接过他们递来的纸笔,“二位请坐吧。” 傅琅看了那两个人的神色,又解释道:“他讲齐国话的,怕你们说道,一直都没开口。” 年长的一个士兵奇道:“你们家人奇怪,怎么一半说陈国话一半说齐国话?” 傅琅耸耸肩膀,“公公东奔西走,把他从小养在齐国啊。快,你们要写什么?” 年长的一个便道:“先写我的。我叫甲夫,跟我娘说,让我娘看看家里还有没有冬衣,让我弟弟给我送来。” 傅琅看着姜望落笔,显然怕人认出字迹,换了笔体写,倒是骨气朗练,跟裴瑟是一个路数。她又想起裴瑟还有伤,上次在沈城时还要姜望帮忙才写得出字。傅琅这么一想就有点不高兴,“你怎么写得这么慢,又不是拿去卖钱。” 甲夫道:“就是的,再慢就要冻出人命来了。算了,姑娘,冬衣不好捎,让我娘直接捎钱过来好了。” 姜望便改了几笔,“就这样?” 甲夫道:“就这样吧。”他接过来看了几眼,赞扬道:“这字果然好!”傅琅还待听他形容怎么个好法,只见这粗汉子傻呵呵抬起头来,“真的好!很黑!” 一旁的小兵把他挤到一边去,“不懂装懂。姑娘,我也要写!” 姜望又铺开一张纸,“这位的名字是?” 小兵道:“我,我叫少夫……” 姜望写了名字,又问,“信里写什么?” 少夫挠了挠头:“我也要家里送棉衣来。” 傅琅笑道:“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要棉衣?” 少夫道:“本来是不要的,我们凑合凑合也就过了。可是军中有消息说过几天就要进攻齐国,齐国比陈国还冷,没衣服怎么行?” 进攻齐国?傅琅一听,便觉得心尖一抖,姜望也看了她一眼,不好说什么,又低头写了几个字,突然问道:“那在陈国的人怎么办?北境年年大雪,不也是一样的冷。” 甲夫不服起来,把袖子撸了起来给他们看,“那能一样吗?还是齐国这边冷,我才在这驻扎了几个月,生了一身冻疮。”他那只手臂上满是红斑肿胀性,严重处还有水疱,想来是中年汉子不太在乎这些,有些地方都化了脓。 傅琅“哎呀”了一声,连忙把他的袖子拉下来了。甲夫这才满意,“看到了没有?真的要出人命的。齐国的军中听说还发棉衣,要不早就冻死一半人了。” 姜望自然知道自家门口的军队有没有棉衣领,也没理他,“少夫,还写什么?” 少夫突然脸红起来,有些愧疚地看了一眼甲夫,“叫、叫我家里人多看顾新媳妇,叫新媳妇也多看顾老人。要是有空,让我哥哥去代我给老丈人问安……” 姜望面色和缓了下来,心想这些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兵士,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战场上受苦,也由不得自己。他听完了少夫说的,低头写字。傅琅这才知道他是新娶了媳妇就来当兵的,看青年人脸红红,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少夫争辩道:“这怎么不能不好意思了?你对你夫君又是什么样?” 傅琅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看旁边说是自己的夫君其实是裴瑟的夫君的姜望,“我夫君?我自然是敬他爱他……” 甲夫兴致盎然似的,“他看着也还没多大啊,你们一个在齐国,一个在陈国,怎么认识的?” 一旁的姜望还在低头慢腾腾地写字,一室昏黄光线。傅琅心里一动,不知道甲夫是不是觉得这一行人不对劲,才问个没完。又想反正姜望也不知道裴瑟和自己以前的事情,不如认认真真糊弄了甲夫,省得有什么破绽。她低头想了一想,“最开始,我是骗她的,因为她很有钱。” 甲夫“啧啧”了两声,“骗人,你也不害臊。” 傅琅十分认真,“那时候又小又傻,不知道害臊。后来知道了,好后悔。” 又小又傻,骗她做这个做那个,不是没有愧疚心,可是做了也就做了。那也不过是一年前,现在一样又小又傻,可是没人再会纵着她了。 她抽了抽鼻子,伸手拨了一下灯花,灯光一抖,蓦然亮了几分,映出难得温柔落寞的神色来,“再后来,再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日日夜夜都能见着她,见着她就欢喜,看她喝药就难过,还惹她生了气,她有一次,还不要我了……可我只想这样陪着她,粉身碎骨都只想这样。” 甲夫摇头道:“说到底还是年轻。” 傅琅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不盼人好呢?我就想这样,我就喜欢她,过十年二十年八十年,还是这样,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甲夫笑嘻嘻的,“我怎么不盼着人好了?不过是比你多吃了几年粮食。这些话跟我说没用,奉劝你有话都跟他说,免得到时候后悔。” 傅琅奇道:“我后悔什么?” 甲夫叹了口气,“世间好物不坚牢,他要是死了呢?” 傅琅气得当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戴望的笔尖刚碰到纸面,都被她拍歪了,在纸张上划了长长的一道线,无奈地抬头看着她。傅琅气哼哼的,“你咒她做什么?” 少夫有些不好意思,拍了甲夫一把,甲夫低下了头。少夫这才解释道:“姑娘,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茬来。两年前北境□□,甲夫去北境参军,他妻子在家里病死了。甲夫从北境回来,才知道他妻子一直瞒着他,便后悔从前对她不好。” 傅琅倒没想到甲夫看着粗粗剌剌的,还有这么一段心思。少夫看她发愣,又道:“他也常跟我叨叨这些,他话说得难听,可是道理是没错的。姑娘,他想得多了,逢人就劝,你别在意啊。” 傅琅沉默了一会,突然俯下身来看着甲夫,“甲夫,不是你说的这样。世间好物不坚牢,可是人心却能永久。我……我没有跟她说过这些,是因为她不爱听。我虽然不能开口,但心里早就知道了,我今生今世,心里都塞不下旁人了。其实你又何必自责呢?你妻子不会怪你——如果她像我一样,宁愿死别,不愿生离。” 甲夫只当她是寻常轻浮女子,却没想到有这样的心地。他默默站起来,行了个礼,才捏着书信出门去。傅琅眼睛的余光见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倒没注意,只是回头问姜望,“你写完了没有?” 姜望把那张纸递给少夫,“写完了。” 少夫拿了信又是连连道谢才走,傅琅觉得姜望动作真慢,不由得问道:“怎么写得那么慢?是不是不高兴他们是陈国人?” 姜望摇了摇头,“我本来写字就慢。” 傅琅叹了口气,裴瑟啊裴瑟,自己就是个慢吞吞的性子,再找了这么个慢吞吞的夫君,两个人的日子以后得过成什么样?真让人发愁。她边想边摇头,坐下来又倒了杯水给自己。 姜望把写坏的纸拿去丢掉,想了想又捡了回来。回到自己住的房间,丁觉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吃东西,见他把那张纸就着灯火烧掉了,摇摇头道:“姜公子,你也太小心了,只是笔迹而已,谁看得出来?” 姜望过了半晌才听到他的话似的,转过头笑道:“自然要小心,怎么能给公主添这个麻烦。” 外面起风了,他走过去关紧了窗。缝隙中透进的嘶嘶风声有些尖细,他在窗下站了许久。傅琅以为他一无所知,但他什么都知道,唯独不知道那样一副轻狂皮相之下是如斯深情。 傅琅窝在床上睡了一觉,这家的床又硬又凉,十分不舒服,一翻身就醒了过来。赤玉睡在旁边,可是灯还微微亮着,是裴瑟正坐在桌边。她拿着笔,大概是在那里推演着什么,十分认真,并没有发觉傅琅在微睁着眼看着自己。傅琅猜她是爱干净的毛病又犯了,趁人不注意去洗了头发,在等着晾干。蓬松如云的长发还带着点湿意,在那点灯火之下遮住了一点脸庞,那点侧脸如冰雪一般,是很朦胧的样子,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却分外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我被美貌击中 捂心口 有一个坏消息 存货快发完了 我…… 第78章 第二十八章(三) 她又看了一会,纵容着自己小小的贪婪。每次都是这样贪婪:反正她不会生气、反正她不会不要我、反正她不能赶我走……直到现在,反正也没有以后了。傅琅最喜欢自己的一点就是自知,太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姜望给得了裴瑟的东西,她给不了,那就退一步,反正裴瑟也不要她。喜欢她这件事情,自己一个人做就好了。 裴瑟写画了一会,果然摸了摸头发,大概干了,又画了几笔,便放下笔吹熄了灯上床来。她动作既轻,隔在中间的赤玉并没有察觉,裴瑟钻进了被子,闭上眼睛。 傅琅哪里还睡得着,又是一片黑暗,索性放心大胆地睁开眼睛瞪了一会屋顶,瞪了一会外面的月光,又瞪了一会裴瑟的侧脸,心想她一贯喜欢皱眉,现在连睡觉都皱着眉头,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就要生川字纹,年纪轻轻,怎么得了。 傅琅直瞪得裴瑟撑起身来,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连忙闭上眼睛,却听到身侧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原来是裴瑟又咳醒了。傅琅想起了那时在沈城姜望府上,那个讨人厌的白胡子医师就是吹眉瞪眼地说裴瑟受了冻会落病根,现在看来,果然不错。裴瑟压着声音咳,难免喘不过气,翻了个身,头颈抵在了枕上,一点声音都没出,只剩微微的痉挛。 傅琅手指动了动,又收了回去,回过头去不再看那个人微微痉挛的肩背,可是早就背诵下来了她的样子。笔直的脊背,薄薄的肩,流线延伸,连着聪明绝顶的头颅。她看不见,可是从来没有觉得裴瑟像现在这样孤独,恐怕裴瑟自己也从没有觉得委屈。从前高堂巍巍,万千拥簇,风光无限,尚且逃不过寂寞二字,何况如今众叛亲离——就是众叛亲离,除了赤玉和姜望,她身边谁都没有了。傅琅也想留下的,可是她不要。 傅琅几乎是看着天亮起来的,等到朝阳洒进窗棂来,才觉得眼睛发酸,但仍旧不觉得困。老李说“明天就到沈城”,这已经是“明天”了。过了这一天,她也许今后都不会再见到裴瑟。汝南一见是个回笼觉一样的美梦,可美梦总有醒时,这就是时候了。 在沈城外数里之处,老李等人便带车队沿官道南下,少夫和甲夫开始如临大敌,辞别了他们径直向北奔去。赤玉低声道:“公子,不知道他们送的是什么信,要不要截下来?” 裴瑟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淡声道:“他们是跟着老李出的关,被我们截了,老李他们都活不成。送的什么信,一会就知道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是要陈国边境守军也退后几里,由着我们窝里斗。” 赤玉不太明白,“窝里斗?” 裴瑟道:“林将军一路带兵过来,长豫必定会察觉,不可能不应对。若我是他,便将沈城和沈丘的禁军撤出,由着沈城守军、林将军手下军队都和我混在一起,然后扣一个叛军的帽子,才好剿灭。既然长豫和陈国已经亲密到了这个份上,那陈国帮他这么个小忙,也不是不行。” 她说得云淡风轻,赤玉却才知道她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只觉得有些讶然。 他们今天赶路赶得快,是以眼下还是晌午,冬日惨白的阳光洒了一头一脸,前方的沈城城门也被带出浅灰。丁觉听得有些急,打马赶上前来,“公子,那怎么办?” 裴瑟信马由缰走了几步,抬手挡了挡刺目光线,回过头来,“你们担心什么?沈城是要塞,不宜硬碰硬,长豫不会心里没数,真的把沈城弄乱了,对他也没有好处。我们先去沈城和林将军会合,有这些兵马足够让我们回平阳去讲讲条件,总不会由着他拿国祚社稷胡闹。我毕竟是他姐姐,何况我母亲是楚国公主,外祖不会放着不管。我手上还有要紧的兵符,他为了平稳,最差不过给我块封地呆着,不是沈城便是西境,到那时天地自在,也没什么不好。” 傅琅不太懂她说的这些,只是远远看着她的长发便被猎猎冬风吹得微微凌乱,拂在玉白面上。听她说着天地自在,可到那时如何自在,跟她也没有关系了。 赤玉心里却在盘算裴瑟的话,分明知道要回平阳,先要整军,又要挟制,多半还要有场硬仗要打,决不会有那么轻易,反而十分凶险,这话又是真真假假,想必是说给傅琅听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招呼道:“那样很好。公子,我们走吧!” 丁觉本来就在前面,傅琅不等赤玉说完,便打马先走,马蹄下飞起纷纷扬扬的尘土。赤玉等着裴瑟终于扬起马鞭来,才夹了一下马肚子,向前面的沈城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真让人绝望啊 就像这章的字数…… 第79章 第二十九章(一) 平阳王城的朝堂上这一向也不大太平,长豫调了禁军去搜捕裴瑟,禁军去搜捕宗室的公主,立国来还是头一遭。起初还有人上奏,避重就轻,说长公主多年掌政,多半也有些脾气,同是宗室重子,必不会危害社稷。一时之间请齐王去议和的、请齐王施恩的都有,长豫却始终淡淡的。 朝中最担忧的仍然是北境的燕岭之乱。燕岭一向困扰于蛮人侵袭,这些年来又是通商又是重兵坐镇,恩威并施,还算安稳。然而今年桐江水患,江南江北收成不似从前,对蛮人的抚恤也减了三成。再加上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蛮人还没有准备好过冬,便被逼到了绝境,故技重施,侵扰起燕岭南侧的百姓来。 金申大着胆子去奏请齐王“出兵平乱”。金申向来是见风使舵,这话一出,一时之间朝中公卿都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是顺水推舟要去沈城给裴瑟掌政统军十年的贤名上扣个觊觎王位的帽子,还是去北境去平那正经的乱。朝臣低低议论了起来,坐在上面的年轻齐王被吵得揉了揉眉心,“金将军是何意?” 金申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开口道:“任凭是何人,手中既有齐国最为要紧的一半印玺,便掌握着一半的社稷安稳。在此至位上,理应为万民着想,拱卫新王。若无归顺,便当禁军前往平乱,这是最自然之事。可是如今君上初初登位,对万民唯有抚恤,哪怕大公子真有谋逆之心,最要紧的仍然是北境的燕岭之乱。” 一旁的公卿道:“金将军一片忠心,可仍是太过武断了。公主多年掌政,并无过错,便是当下一时不对,也决谈不到‘谋逆’二字。” 金申见长豫没有什么反应,才定了定心,不疾不徐道:“大人何必替长公主心焦?若公主认真也觉得自己是当下一时不对,便该尽早回朝。然而公主是如何做的?避走沈城,联系世家,抽调守军,围城沈丘,导致陈国趁国境空虚,起而攻城。虽未成功,可隐患仍在。公主却仍未收手,到了这个地步上,下一步难道要等着公主拿兵符在北境上拥兵自重吗?” 有人辩驳道:“金将军想得太严重了。” 金申笑道:“大人是文臣,自有考量。平乱与平叛,一字之差,却大有不同。公主如何,并非小臣所关照。小臣今日所请,乃是请君上点兵,让小臣去燕岭平乱!” 那人也知道这番争执多数无益,金申回身来向长豫拱手,“君上,臣请命领军平乱!” 长豫摆了摆手,“此事事关重大,改日再议。” 公卿们其实对燕岭的事情心知肚明,只是隆冬抢掠民宿,放在往年自然是大事,放在今年却要居于次位。拿着兵符和半只金印避走的长公主裴瑟就像一把利剑一样悬在大殿顶上,众人明知是隐患,明知有不妥,可没人敢说,也没人敢提,便成了朝中人一块心病。而主少国疑,还不知道这位新齐王心中是何考量。相较之下,燕岭其实管也行不管也行。 长豫说是再议,却自然有门士谋客四处游说,又有些公卿原本就是做此想法,朝中默不作声者有之,愤愤不平者有之,顺水推舟者有之,更多的是人云亦云。接下来一连几天,朝中奏请平乱的呼声越来越高。齐王受此谏议,从善如流,便大手一挥,把平阳大营拨了一半给金申。顿时朝中称赞四起,都说这位少年新王有担当,来日必当领贤名。金申先领了五万精兵,即日挥师北上,向燕岭行去。 平阳学宫本来聚集了各国的士子儒生三教九流,惯常是无理搅三分,平时没事都能日日打嘴仗的。近来朝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却出人意料地静了下来,自然是有人暗中动作。学子们一个个大感无趣,出门的出门喝酒的喝酒,更多的就是像公西廷这样发呆。 她是裴瑟安排进来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没有太多人与她亲近,不过她平时便沉默寡言,不好相与,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她乐得清静,躺在榻上翻了几页书,随即便听窗外隐有呼啸风声,窗户关得不严,紧接着就有丝丝凉风刮了进来。 公西廷把书丢开,起来关窗。窗外是灰扑扑的平阳城,风卷扬尘上天而去。冬日漫长无聊,成日窝在房中,连她这样性子冷淡的也生出厌倦。她披了件厚衣服出门去吃饭,旁边的年轻儒生正在压低声音议论着金申领兵去沈城的事情,“真没想到君上年纪轻轻有这份担当,放在我,必然是攘外必先安内,先把大公子抓回来再说。平阳大营兵力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金将军只领了五万兵马?” 灰衣的年轻人算了算,“兵力怎么了?上次金申回来,不是说平阳大营至少有二十万吗?大概是领了精兵先行。” 那儒生撇嘴道:“这人惯常见风使舵,够精的,打头的都是骑兵吧?还怕蛮人跑了不成?”公西廷在他身旁坐下,他看了公西廷一眼。其实公西廷不过中人之姿,年纪又小,并不打眼,兼之性子冷淡,说话却是很有意思的,总叫人摸不透。他在学宫多年,看人看得极准,却摸不透公西廷——越是摸不透,越想深究。他开口笑道:“小公西,你是大公子救来的人,风声一松,禁军一走,那边没人管大公子了,你不去尽忠啊?大公子这一回真把事情惹大了,估摸着开春前总得回平阳来受罚。” 灰衣人道:“受罚?你想得美,你当这位君上是好招惹的?还有太后呢,能轻易饶了她么?” 公西廷难得开口道:“不能吧?命都难保。” 那儒生笑起来,“倒也没有那么夸张,顶多给块封地。你小孩子想太多了,大公子再做得出格,毕竟还是宗室长女。” 公西廷啃了口干粮,不再接话,却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我父亲还是朝廷重臣呢,动了人家的东西,照样要死。她胡乱喝了口热汤,又往怀里塞了几块干粮,儒生奇道:“你胃口不错?别是真要尽忠去吧?” 公西廷冷笑了一声,“懒得听你们这些人胡说八道,晚上不出来吃饭了。”那儒生便笑嘻嘻的,“我们胡说说到你心坎里去了?小姑娘家家的,心思那么重。”公西廷不再理他,转身出了门,却没有回房,径直朝后院去。夫子一连休沐几日,也是大感无聊,正盼着有人来找他说话,见公西廷来了,却大为头痛,顿时拉下一张苦瓜脸来,“公西,你又要说什么稀奇古怪的?” 公西廷抱臂站定了,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单薄少女身量,却有些世家威仪,“夫子,今天不说什么稀奇古怪的,只是要求你一事。” 夫子白胡子一抖,“你这是求夫子的态度吗?坐下说话!” 公西廷置若罔闻,伸出手来,“夫子,事情紧急,不坐了,借我名牌一用,我得借一匹马。” 夫子这才惊觉公西廷今天格外不对劲,这小姑娘往日总是一副厌世情状,穿都懒得穿、吃也懒得吃,今天却足足裹了两三层棉衣,怀里鼓鼓囊囊不知塞着什么。他警觉起来,“公西,夫子知道你心里有事,不可乱来。” 公西廷似乎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嘟囔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多话。”随即俯身下去,随手抄起案上砚台,向着那一无所知的白胡子老头脑袋上猛然拍了下去。 平阳的冬日漫长寂静,午后的风在暖阳笼罩之下毫无暖意,缓慢吹过空寂的街道。砖地上残留着午间繁忙的风尘,此时无人惊动,只有一匹瘦马,四蹄有节奏地敲击着坚硬的石砖,径直向城东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西要开大了 第80章 第二十九章(二) 裴瑟看完奏报,便放到一边。赤玉拿过来看完,叹道:“公子,这次却没想到,世子没来沈城追捕,却派兵去了燕岭。”她知道长豫现在是齐王,只是还没有说顺嘴。 裴瑟显然兴致缺缺,“燕岭乱了,我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做国君的总要先顾虑百姓。” 姜望沉吟道:“只是没料到去的人会是金申。他不是新近才封了将军?怎么升得这样快,一年间就领了平阳大营。” 裴瑟倒没回答,又问赤玉:“不管怎么说,总是不安稳。傅琅和丁觉收拾好了没有?让他们快点。” 丁觉懒洋洋从外面溜达进来,“好了好了,我早就好了。有什么好收拾的?”他后面跟着傅琅,怀里抱着个小包袱,正留神脚下,怕被门槛绊倒似的没有抬头。丁觉道:“这就行了吧?那我们走了?” 姜望笑道:“傅姑娘,我还没有道过谢。” 傅琅心说你要谢我的可多了,但不得不抬头应声,余光瞥到裴瑟的身影,“谢我什么?” 姜望犹豫了一下,“在汝南的时候,你也知道安期楼危险,又是旧地,却还是搭救了我们。” 他一口一个“我们”,俨然已经把裴瑟当做一家人似的,傅琅有气不能说,没好气道:“你懂个屁,这算什么,我那是自古侠女出风尘。” 裴瑟正低头看书信,听她说粗话,不由得皱了皱眉。身边的姜望却笑出声来,“我还没听说过这样夸自己的。” 傅琅道:“我就爱夸自己,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夸?” 丁觉翻白眼道:“好个屁,好成这样还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哪个侠女像你这样窝窝囊囊。”傅琅刚才在屋里把那一只小小的包袱打开又收起无数遍,最后是被他拖着出来向裴瑟道别。傅琅生怕他说漏嘴让裴瑟在姜望面前难做,抬脚就踩他,丁觉跳了一步躲开,笑嘻嘻道:“公子,那我带她走了?可以走了吧?” 裴瑟正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随口道:“走吧,路上当心。” 傅琅虽然早就想清楚这次真的要走了,可裴瑟头都没抬。想到此去山遥水阔,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又是何情境,她还是有些不快,“就这样?” 裴瑟闻言抬起头来,坐在案边略微抬脸看着她,“路上当心,到了楚国就来个信。” 午后太阳穿过窗棂洒下一格格的光斑,落在她面庞上,光迹洒在耳朵上是透出一点橘红的血管,洒在眼下却像一片摇晃的新雪。傅琅心想上次下雪那天,自己没有跟她好好道别,不知道让她多难受,真是个讨厌无用的人。实则傅琅自己也不知道道别该是怎样,父母和春娘都从来没有教过她怎么跟人道别就离开了,也许道别就是不需要什么仪式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她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抽身往门外走去,却又被裴瑟叫住,“等一下。” 傅琅和丁觉回过头来,异口同声,“又怎么了?” 裴瑟道:“别等到楚国才来信,每次停脚的地方都告诉我。要是有人为难你们,不要争执,赶紧离开。南边不太平,难民多,人多的地方别往上凑,也别发善心给人家送钱送东西,你们送不过来的。脖子上别忘了涂药,隔几天就找医师看看。天冷就买衣服,下雪就不要赶路了。有人说什么不好听的,你们不要跟人家吵架。丁觉,你不要教她说粗话。南边湿冷,当心冻疮,买药预备着……” 丁觉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都要说?公子,你什么时候这么絮絮叨叨的?” 裴瑟没理会他,上齿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了下去,“傅琅,不是不让你选,是真的不行。” 傅琅盯着她的雪白齿列在淡红嘴唇上留下的那点印迹,恍然想起汝南城里她又借酒装疯的那晚,好像是抱怨过裴瑟不给她选择的余地,一力把她往楚国推。不过随口一句话,原来裴瑟都记得。 她总觉得裴瑟还是喜欢自己的,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的,可是这件事并不重要。傅琅也知道裴瑟未必有多喜欢姜望。姜望确实不是坏人,甚至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裴瑟根本无暇顾及喜欢与不喜欢,身上的担子重到了她这个地步,自己如何并不重要。傅琅不怕出生入死,可是从来都是个要脸面的人,在裴瑟这里死缠烂打把脸丢尽了,到了自己都不可忍受的地步,最后才弄清楚一件事:裴瑟不要她。 丁觉道:“公子,你可太啰嗦了吧?傅琅,还走不走?要不你就留着算了,没完没了的。” 傅琅摇摇头,“走吧。” 沈城向南十几里,便是沈丘城外。虽然靠近边地,可是沈丘城通商多年,连城外都是热闹的,虽然天近傍晚,北地特有的日落前天边朦胧如深水般的蓝色夜幕已经将落未落,可是络绎不绝的商贩叫卖与人群欢笑声却渐渐地迫近了。傅琅坐在马上一连打了几个呵欠,丁觉并没有察觉,她只好控马靠过去,戳了戳那傻小子,“我好困,找地方落脚吧。” 丁觉瞪她,“这就困了?还能再赶几里地呢。” 傅琅懒得跟他解释自己昨晚差不多通宵未眠,指了指前面一处亮着灯笼的驿馆,“就住那间吧,明天早上早点起来,把路赶回来不就行了吗?” 丁觉十分鄙夷,“早点起来?你起得来?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大骗子。” 傅琅没好气,坐在马上点头哈腰,“是是是,我是大骗子。这位诚恳的少侠,我可以睡觉吗?” 丁觉翻着白眼带她到了城外一间驿馆,驿馆里十分热闹,他们坐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傅琅已经困得几乎要趴在桌上睡着,被丁觉提着衣领后面扔到榻上,又给她捂了一床被子。 傅琅一沾枕头就睡着,但是丁觉给她盖的被子一直连脸都捂住了,她喘息不畅,睡得并不安稳,又做起反反复复的梦来。 梦里一会是沈城高楼顶上北风呼啸,裴瑟合上了双目,掩住了瘦削面容上的憔悴和疲惫,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傅琅,你把我这里弄得一团糟。”一会是裴瑟站在门廊上转回头来,冻得耳朵尖鼻尖眼圈都是红的,黑眼珠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眉宇之间是青山的长夜,白月下的雨线,她那么好看,自己却忍心责怪她:“你又不要我,又不喜欢我,我生气得不得了,你连个道歉都没有。这像话吗?我真的生气了。” 她想让裴瑟怎么回答呢?裴瑟不能要她,也不能喜欢她。认真算起来,她自己充其量是委屈,裴瑟才是可怜人。 白白圆圆的昙花开时并不温厚,迸裂开的柔软花瓣藏着锋锐力道,似浪潮,似云波,那静谧的夜晚被劈头拍击着云散雨歇,花海退散,露出微弱的灯火斗室来。裴瑟正坐在桌边,拿着笔认真推演记录,长发微微湿着,蓬松轻软像积雨云般遮住冰雪般的朦胧侧脸,笔尖划在纸上,发出好听的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和初识时不同,是十二分的孤独。 裴瑟不要她,她也又一次把裴瑟抛下了。抛下裴瑟一个人去应对那些险恶人心,应对一片未知。她是多么傲气的一个人,却要姜望做依傍,只为能救下满朝人,自己求得一块封地,天地自在。蓬松的长发被被猎猎冬风吹出凌乱的发丝,拂在那张脸上,神色不知道是迷惘还是遗憾。 她从前不会这样,总是神采奕奕,在沧浪台的书房坐着,低头看着书,手指却动了动,摸到了那尾金红的瓷鲤鱼,眼睛继续看着书,就把小鱼握在了手里。看完一页,三指扣住小鱼,只用拇指和食指拈着翻了一页。沧浪台外面正是春天,碧绿湖面上织起软软密密的雨幕,随后便是蓝天升起,金黄的银杏叶漫天飞舞。明明连一年都没有过完,可是那时的神采飞扬转瞬间就变成了困倦和疲惫。沧浪台如今不知是何情状,裴瑟和她也都一样,再也回不去了。 傅琅知道自己牙齿咬得死紧,脸颊都酸痛起来,却不知为何喘不过气,左边胸口像被一张大手死死攫紧,堵得透不过气。道别就是这样,别离就是这样,她太知道了。道别总是匆忙,别离却能拉得很长,九岁时雪宗城一场大雪,几年都记得。十九岁的一场美梦呢,什么时候能醒来? 傅琅终于听到了自己沉闷的抽噎,却依然喘不过气,渐渐觉出了晕眩,忍不住挣扎了几下,可是手脚都没有力气。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一把掀开了被子,使劲摇着她的肩膀,焦急道:“傅琅?傅琅!”随即揉了揉她的胸口。 那只手不知揉开了哪处关窍,新鲜的空气陡然涌入,傅琅终于喘过气来,睁开了眼睛。 室内灯火昏昏,梦中人站在床前,手里还抓着被角。见她醒来,松了口气,把被子丢开,猛然倾身下来握住了她的肩膀,张口仍是气喘吁吁,“傅琅,我忘记跟你说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啊!甜蜜!捂心口*2! 第81章 第二十九章(三) 傅琅头脑发热,还在不停地发抖,深深喘了几口气,一张口,声音也是抖的,可是居然又在责怪她,“不喜欢我,不要我,都是没办法的事,你哪里错了?” 她脸都急得红了,摇头道:“我没有不喜欢你,我没有不要你,就算你生气,我也不会跟你道歉。我说对不起是……是我该让你选,是我错了。” 傅琅呆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她一直都在责怪裴瑟自作主张将她推开,让她去楚国,让她离开,可是裴瑟居然也在责怪自己。脸上又凉又湿,刚才在梦里不知哭了多久,真丢人。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然后捂住了脸,从指缝里注视着裴瑟。大冬天的,裴瑟额角上都是晶亮的汗,还来不及擦。 傅琅伸出手去,轻轻擦了擦裴瑟额上的汗。裴瑟只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仍定定地望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的缘故,外面的呼啸风声越来越响。傅琅又困惑又疑惑又不敢肯定,听到自己小心翼翼轻声问:“你怎么转性了。” 裴瑟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按了下来,声音也很轻,“因为我听见有人说,宁愿死别,不愿生离。” 傅琅又怔忡了半晌,才想起这是那晚自己安慰甲夫的时候说的。虽然确是肺腑之言,可是太过肉麻,她能大胆说出来,全因裴瑟不会听到。耳朵烧热了起来,热度逐渐蔓延上脸,傅琅有些讪讪,“你听见了呀……” 裴瑟道:“听见了。” 傅琅没出声地骂了一句粗话,又道:“呸,早知道这句顶用,一见面就跟你说,还用得着那么麻烦。” 裴瑟皱眉伸出食指来按住她的嘴唇,“不许说粗话。” 傅琅把那只手拉开,忿然道:“你管我,我生气就要说!”裴瑟便收回了手,“那你说吧,我不管了。” 本来就是丁觉挂在嘴边的几句话,傅琅学得顺嘴了,这几天说得多,听裴瑟这样讲,她反而不再说了,仰头看着她。她还是有些气喘,额上又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脸色却发白,身上也凉冰冰的,不知道是怎么赶过来的。傅琅在脑海里想了想她在冬夜里骑马驰骋的样子,想到这人近几个月都是病歪歪的,有点心疼,但转念一想,她是来找自己,禁不住傻笑了起来,小心翼翼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腰,心里又甜又酸,眼眶却渐渐红了。 她把头埋在裴瑟的腰里,她以前没穿过这样平常的衣料,摸起来有些陌生,可细瘦的腰却是熟悉之极的。沧浪台的记忆纷至沓来,她的声音闷在柔软衣料里,有种别样的轻轻软软,“瑟瑟,我好想你啊。” 裴瑟没有说话,良久,用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柔声道:“好了没有?” 头顶传来的声音和在沈城时并没有分别,温良当中带点沙哑,可是一样的好听。她身上的味道也是没有变,还是佛手和梅花香气绕在一起,极淡极清,又混上了冬夜的冷气,比以前还要好闻。傅琅在她腰间蹭来蹭去摇头,抱着不松手,裴瑟十分无奈,“我又不走,还有话问你呢。”傅琅这才松了手,拉着裴瑟坐下来,自己两只手臂压在她肩上,笑嘻嘻的往前凑。 裴瑟见她这样子,好气又好笑,正色道:“你听好了,我不是来找你玩的,有要紧的事情问你。你说我不让你选,我想了想,这样对你的确不公平也不敬重。我今天说的是假的,回平阳一点都不简单。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凌老太太的事吗?她身后站着凌氏。凌氏那年救了我,平阳城中像这样帮过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现在我也不能抛下他们,还有沧浪台,也在他们手里。要回平阳去和长豫摊牌,有场硬仗要打。我不瞒着你了,现在问你,去楚国还是留在这里?你选吧。” 傅琅眨了眨眼睛,眼底一片澄明,“这有什么好选的?不跟你在一起,去朝歌做天子又有什么意思?” 裴瑟神色间终于透出一点焦急,抽出手来把戒指亮给她看,“傅琅,这只戒指是太傅给我的,是副很重的担子,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我自负才能,觉得自己多半会赢,可是搞不好真的要最后到封地去,还搞不好会死。你去楚国,有人会帮你好好过日子;你留在我身边,只有吃苦受罪。你看沧浪台那些人,跟了我这些年,如今落得生死不明……”她拉过傅琅的手,两只手掌一左一右,两道伤疤也是一新一旧,仍可想见当日骇人情状,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看你自己,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漂亮一点,轻松一点,你这么年轻,难道不应该平平安安……” 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傅琅心底里却只剩下她说的“公平”和“敬重”。这个人敬重她,把她放在和自己对等的位置上,让她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她的命运从来没有选择余地,这太新鲜了。裴瑟和别人都不一样,自己和从前也不一样,这感觉实在太好。 傅琅笑着倾身过去,用自己的食指压住了她的嘴唇,看着近在咫尺心急如焚的心上人摇了摇头,“我选你。” 她不再贪婪地盯着裴瑟看,反而闭上了眼睛,继续倾身向前去,等到嘴唇触碰到了自己的食指,便把食指撤开,转而扶在她下颌上,嘴唇终于落在了她的唇上。裴瑟像被电了一样轻微一抽,傅琅只好微微退了一点,和她分开,手里揉了揉她仍旧冰凉的耳垂,柔声道:“乖,闭上眼睛。” 裴瑟犹豫了一下,随即合上了眼睛。傅琅心里禁不住又冒出几句粗话,觉得她这样真是太乖了。眉头没有皱起来,面孔上依旧有勃勃的年轻气息,又因为闭着眼,多了几分通透安然。 她倾过去,终于如愿以偿。手指焐热了冬夜里被风吹得冰凉的耳垂和脸颊,唇舌挑开了另外的齿关。花蕊该是什么味道,微风该是什么味道。什么都比不过,全天下都比不过。朝歌的天子尊贵无双,可他哪会懂得,就算向她拱手山海,就算送她满河明灯,她也不会肯拿这个吻交换。冬天里为什么有青草的气息窜入鼻息,傅琅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下。 年轻,傅琅像是永远年轻,永远赤忱,永远一尘不染。难逢难见,可贵可重。裴瑟想不通,看不透,永远都是这样。年轻人的亲吻结束了,却撩起波澜,裴瑟觉得头脑中有些微的空茫,湿亮的两瓣淡红嘴唇微微张着,开合之间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傅琅,我来的时候,外面下雪了。” 傅琅的手仍然抚在她后颈上,摩挲了几下,只觉得心底里漫溢出的情绪让人高兴,手臂带着她一起躺下了。两个人都是很久没有说话,刚才那个吻又轻又慢,可是像是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傅琅把头埋在被褥里良久,裴瑟终于发觉了,把她挖了出来,“别闷着,一会又要哭。” 其实她刚才在被子里闷得边做梦边哭,委实丢人,可是傅琅一得裴瑟的话,哪里还管那些,顿时死皮赖脸地凑上去,“那是我想哭的吗?你不欺负我,我怎么会哭?” 裴瑟却是十分冷漠地回答她:“你是我欺负哭的吗?睡觉都不会,闷在被子里做梦才会哭。我要是晚来一会,你能被自己闷死。” 傅琅立刻接话,“闷死就闷死,话要说清楚。那不是被我自己闷死的,是被丁觉闷死的。”裴瑟伸手捂她的嘴,“好好的怎么胡言乱语,又说死。”傅琅奇道:“不是你先说的吗?” 裴瑟顿了顿,呢喃道:“好像还真的是我先说的……”傅琅吃吃笑出声来,裴瑟有时候真的是只呆头鹅。裴瑟被她笑出几分愠怒来,自己裹了裹被子转身便睡觉。傅琅并不在意,也钻了进去,把头靠在她背上,就像在沧浪台时一样,闭上了眼睛,轻声道:“瑟瑟,好眠。” 却还没过多久,傅琅猛然一掀被子坐了起来。裴瑟刚刚合眼,被她闹得揉了揉眼睛,“又怎么了?” 傅琅笔直笔直跪在床边,突然十分懊恼地抬手捂住了脸,“瑟瑟,你跟姜望有婚约的,都要是有夫之妇了,那我……哎呀,姜望人挺好的,好可怜啊……” 裴瑟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回过头去,拉起被子来遮住了脸。傅琅摇了摇她,“你别逃避问题,你们定好什么时候成亲的?我去跟他说吧,你跟他也没有那么……”裴瑟还蒙着头,傅琅摸到了她的肩头,捏了捏,这才觉出被子里的人在颤抖。傅琅心中奇怪,“怎么了?你那么害怕他?那真的得我跟他说了,他会不会打我啊?其实,你是公主,他总不敢打你,那还是你去——” 傅琅陡然停了嘴。被子里的人仍在颤抖,却不出声,傅琅噌地跳下床,一把扯开了被子。 裴瑟正笑得发抖,在被子里又闷又热得喘不过气,脸都憋红了几分,被她发现了,终于如释重负地咳了几声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哑声道:“傅琅,你一直惯于风月。丁觉和乌兰的心思,是你第一个发觉。那时候放河灯,旁人的心思,你一猜就中。连我把你的头发藏起来,你都知道。我还担心我和姜望很快就会露馅,没想到你真的没看出来……” 裴瑟和姜望是装样子给她看的?就为了逼她走?这不啻一个惊雷砸在傅琅头上。那她这十几天来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又是自伤又是自怜,又是在路上来回奔波累得几乎吐血,是为了什么啊? 她盛怒之下,反而没了话说,丢开了被子。裴瑟说着说着,看她神情不好招惹,也自觉理亏似的,声气渐弱。傅琅叉着腰站在床榻边,满脸冷笑,“你继续说呀。” 裴瑟终于绷紧了嘴角,抹掉了脸上憋不住的笑意,正色道:“恕我直言,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跟那个陈国兵是怎么说的?你没有跟我说过那些,是因为我不爱听?我什么时候不爱听了?你怎么趁我不在就这样编排我?而且我、我头一次这样,要是换做从前,才不会来追你,我也很辛苦的。就算我有什么不对的,你也不能……” 她神情十二分认真,像是真要跟傅琅追究个三四五六出来似的,越是认真,那双眼越是黑白分明眼波流转,傅琅越是气得指着她骂,手指都在抖,“你个大骗子,还跟我算起账来了?”一边气得弯腰穿鞋要走,裴瑟从善如流,伸手来拦她,“其实你跟陈国兵说的那些都很好,深以为然,我表扬你。我不算账了,你听我解释!” 傅琅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牙尖嘴利,一时之间气恼之极,鞋还没穿好就站直了身,握着鞋底“啪”地拍开她的手,“解释?你还敢解释?” 她扭头就走,也不管裴瑟在身后一叠声地问“你去哪”,砰地摔上了门,走到隔壁去推门。丁觉的房门没锁,她三步两步走进去把丁觉的被子也拽下来。丁觉正睡得香甜,被她一抽几乎滚落下地,迷糊道:“怎么了?要死啊你……活着不好吗?为什么找死?” 傅琅把他提起来推出门,又开始骂粗话,“少废话!你再开一间房!不许去我那里!” 丁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肯听她的,转头就去隔壁拍门,开门的却是裴瑟。丁觉愣了一下,随即乐了,“什么情况啊?你怎么来了?” 裴瑟也是一脸困意,却抱臂看着他,“你连被子都不会盖,我能放心让她跟你走吗?你再开一间房,不许去她那里。”说着就把门咣当关上。丁觉几乎被撞了鼻子,站在原地跳脚,“那是我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足金足两的一章 来为丁少侠鼓个掌! 啪啪啪啪啪啪啪 第82章 第三十章(一) 再到沈城,却是没有回姜望那处宅邸,裴瑟带着傅琅径直去了城西一处大宅,傅琅这才知道裴瑟在沈城也有宅子,这么一思量,就知道此前裴瑟对自己一顿骗可谓是用心良苦,忍不住挑剔,“你这个宅子不行啊,哪有人家姜望的好?” 裴瑟拉着她的手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迎出来的赤玉,“哪里不如?那次你走了之后,我就搬过来了,住了几天,我觉得很好。” 傅琅把手抽出来,抽抽嘴角,发出标准的三声冷笑,“哪里如了?人家那里又是高楼望远,又是红袖添香,哪里不好?你这里空荡荡的,有什么热闹?” 裴瑟在别的事情上是个人精,这时候倒又冒起了傻气,竟然认真掰着指头数了数日子,“这两天林将军就来了,还有许多门客,又要住满了,到时候就热闹了。你要是喜欢,我就催他们快点。” 傅琅气得头顶冒烟,大步流星走了进去,大喇喇坐下,“你是不是傻?” 裴瑟指指自己,居然笑了,“你说我傻?” 傅琅只觉得她又在影射自己看不出来她和姜望逢场作戏的事,在心中劝自己不要跳起来打她,深深吐息了几口气。裴瑟总算想通了肯让自己陪着,已经是极大的进步。裴瑟这人一向小心谨慎,其实说白了是胆怯,做事总要万全,在这件事上肯做出如此决定,已经是不得了,放在往日,想都不敢想。傅琅并不期望她开窍,连带着这件事情也不再计较。她没好气挥了挥手,“算了,吃饭吃饭。” 说是吃饭,但裴瑟算日子算路程委实在行,饭菜刚端上来,就有几个旧部和门客到了。裴瑟被傅琅抓着胡乱吃了几口,就去书房和他们谈事情。赤玉也是一样,扒了几口擦擦嘴就起身要走,傅琅砰地拍桌子,“一个两个都不好好吃饭!” 赤玉吓了一跳,不知道她又发哪门子的无名火,但站起来劝道:“公子本来就没有胃口,这几天诸事繁忙,又都是紧要的事情,少不得要抽工夫出来,你气什么。”她说完就走,傅琅哼哧哼哧喘了几口气,端起碗来,“什么叫没有胃口?乌兰,你好好吃饭!” 乌兰抬起头来,“我吃得挺好的呀?”傅琅瞪了她一眼,“你还敢顶嘴了是不是?”说着就给她布菜,直到碗中再也堆不下,乌兰自有应对,不喜欢吃的全都堆到丁觉碗里,丁觉倒不挑拣,囫囵吃完,起身就走,“我走了,你们慢慢吃。” 林将军是下午到的,风尘仆仆,也是一脸焦急,“公子是怎么打算的?” 裴瑟一面指挥着赤玉带兵士们在城中驻扎休息,一面道:“林将军,我明白,老太太还在平阳,可是凌氏牵涉广大,君上虽不会轻易如何,却少不得拿他们做靶子。” 林将军知道这位大公主十年间掌政统军雷厉风行,虽然性情温和,可绝非碌碌无为遇事无措之辈,何况一向磊落担当,必然不会任由城中亲信任人宰割,也沉下心来,听她分说道:“君上所要的,不过是我交出兵符与一半金印,归政于他。我原本以为,那时父王薨逝,正巧我责备他办事不力,他有些不快,加上王后与我一向不睦,朝中又未免主少国疑,未免心急逼得紧了。这些天看下来,倒没有这么简单,长豫现在做的一些事情,林将军想必也有耳闻,真要与陈国勾结□□,是会伤国祚的。” 林将军的确有所耳闻,沉吟着点了点头,“公子,我没有催的意思。社稷为重,一切自然等公子示下。” 裴瑟宽声道:“林将军切莫多心,我请将军带兵来,也是为了能有余力与长豫谈。如今燕岭又乱,长豫却知道攘外先安内,派兵去燕岭平乱,想必大道理还是明白的,并不是坏心。左不过是再让我多拿几年金印,凡事与我商量着来。他毕竟年轻心急,我们理应再扶持几年,才好让他真正掌权。” 她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见傅琅磨磨蹭蹭进来了,脸上带起笑意来,却见林将军仍有疑虑。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放下茶杯接着说道:“齐老将军前几日从沈城沈丘退了兵,即日便到平阳。我已安排好,城中凌氏等族,并沧浪台往日门客亲信,到时会得以出城躲避。凌老太太心思英爽,自有决断。至于其他人是去各自家乡封地,还是来沈城与我们会合,就端的看各人。金申前几天不是带着五万精兵,骑兵打头,出了平阳么?算算人头,平阳大营中便再没多少快兵,一来齐将军坐镇城中,二来禁军也分不出人手来追赶,并不需要担忧。” 林将军知道上个月齐将军带兵到沈城沈丘一带追捕裴瑟,却不知裴瑟能趁着那个时候与他商议好,原来是无惊无险。他松了口气,“等他们出了城,平阳那里君上手中便再无挟制,只好与我们商议。如此一来,那我们并没有什么疑虑了。” 裴瑟道:“说不定,谁知还会不会横生枝节。” 林将军不以为意,知道她一向雷霆手段,却是谨慎惯了,话都不说满,他自己也是军旅之人,对此自有判断。这几日星月兼程,只当她真到了穷途末路,现在看来,她并不消沉,反倒想得十分明白,虽未出手,但已经是成竹在胸,手段凌厉,更胜从前。平阳王宫中那位和他姐姐比起来,少的不仅是这份谨慎,更是十年磋磨滚打,自然不是对手。他这么想着,随口问自己的侍从,“有消息么?金申那竖子到哪里了?” 他瞧不起金申这样的酸腐将军,旁人却不敢怠慢。侍从应道:“金将军先领的是骑兵营,行军极快,一路消息赶不上行军脚程,算来最多五日就到燕岭,后面跟着步兵,就要十几天了。” 赤玉从外间拿了奏报进来交给裴瑟,“公子,齐将军的消息到了,明日就到平阳,那些人准备好出城了。” 她接过奏报展开,一目十行看完,眉目久违地舒展开来,午后的光落在眼中,照得琉璃般透亮的瞳孔微微透明,眼尾微微飞挑,那种显耀尊贵的光华在视线中潋滟流转,最终落在了傅琅脸上,脸上现出久违的笑意来。她把奏报递给了林将军,“林将军,我们整军待发,明日便见分晓。” 傅琅捂住了脸,手指下的脸颊微微发烫起来。她一向知道裴瑟出众,却不知道可以这样挥洒锋锐,并不刻意,却能翻云掠天。一半是烙在血骨里面的天资,另一半是后天坚忍的心志。如此拼凑起来的裴瑟,实在是——太过迷人! 裴瑟早就察觉她不对劲,但人来人往不断,到了晚间才得空把她扒拉过来,“怎么了?” 傅琅眨巴眨巴眼睛,挤出来一点羞涩,行为却与神情十分不相称,挤到了裴瑟和书案之间的缝隙里,近在咫尺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姐姐,外面下雪了,好开心啊,你亲亲我。” 赤玉还在一旁整理,闻言轻咳了一声。裴瑟哭笑不得,“怎么又闹起来了?现在还忙着呢。” 傅琅并不气馁,声音又柔又细地撒娇,“月黑风高大雪夜,良辰美景动情天,这么好的日子,你还忙吗?那就忙,我等着你。” 裴瑟总算知道安期楼那些人为什么说她是妖精了,实在是有些挠人。她伸手把傅琅推开,含笑道:“别发疯了,快去睡觉。我这里还早着。” 傅琅虽然被她推着,仍是十分坚定地抓着桌沿不肯走,哼哼唧唧道:“我等你呀,我又不忙。小姐姐,你别看我年纪小,我懂得可多了,自古烈女怕缠郎!”她正用力抵开裴瑟的手往过凑,没料到裴瑟突然松了手,她顿时失力,一头栽在了裴瑟腿上。赤玉涨红了脸,扭头就走了出去。裴瑟被她闹得脸色发青,放下了笔,把她从腿上拉了起来,“谁教你的?” 傅琅继续眨巴眼睛,听出裴瑟的意思,是不爱听这些轻薄的。她懂的水词多了去了,立刻改口:“小姐姐,你也别怪我,我这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美色当前,不得不为其所动……”她半坐在裴瑟腿上,心上人近在咫尺,此情此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她往前凑了一点,就亲了亲裴瑟鼻梁边那粒小小的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姐姐,希望你早日感化,与我再续前缘。其实现在月黑风高,正是做坏事的好时候,你看是不是……?你看……行不行?” 裴瑟十分冷淡:“我要是说不行呢?” 傅琅毫不气短,又亲了一口,“那我就等你呀,那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霸王硬上弓,那就唐突美人了。” 裴瑟觉得鼻梁上湿凉,抬手擦了擦,依旧是淡淡的,“那你等着吧,我还有好久。你要等多久?” 傅琅锲而不舍,不管她嫌弃,又凑过去亲那粒小痣,“十年?二十年?等一辈子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我的天,这章可能长到让我飞起来…… 然而都特么是存货! 讲真,忙到三餐烤冷面,发完存货就只有撞墙了……:) 第83章 第三十章(二) 裴瑟不再答话,心脏漏跳了一拍。外面的风声一会强一会弱,她说是下雪了,不知道下得有多大。边塞的群山莽莽苍苍,西出几十里,就是沈丘的自在灯火。下雪了,怎么还有皎皎明月光洒进来,在地上像雪一样摇摇晃晃,添了一些热闹。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傅琅的吻,每一个都像浪潮。她睁开眼睛,眼前是清澈明朗的圆眼睛,是云中的仙鹤,顶着朱红的冠子,皎洁明亮,年轻得一尘不染,干净得只剩真心,是一场盛大的危机。她恨自己的声音还是有一点哑,说出来玷污这样被浪潮新雪洗得明亮如新的夜晚,忍不住压低了让那点沙哑难以察觉,“傅琅,你说了一辈子?” 傅琅随口“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去,“我记得你这里也有颗痣的,去哪里了……”小手游鱼般滑进了裴瑟的衣襟,轻轻剥开一点,松了口气,“啊,果然在这里。”她的头伏了下去,裴瑟的呼吸蓦然重了起来,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细密的吻从额头上的碎发一路蔓延向下,啮住了薄薄的唇,随即是耳畔。她耳垂上悬着一颗小小的珊瑚珠耳坠,也被轻柔地含进口中。 傅琅的身子战栗着僵硬了起来,心中有点恼火,每次都是这样,撩拨不成裴瑟,反倒被她弄得话都说不出。现在也是话都说不出,含在耳垂上的唇瓣向下移去,微温微湿的珊瑚珠被唇舌顶着贴在她脖颈上,柔软的舌尖探出来点了一下。傅琅只觉得头脑中“轰”的一声,惊炸出漩浪,僵硬遽然化作热水般的酥麻向四肢百骸游移而去。 裴瑟微微往后退了一点,声音轻得像夏风撩过湖面一样掠过心尖,却是叹息,“怎么又哭了……” 傅琅清醒了一点,微睁开双眼,裴瑟居高临下,可是眼角眉梢都发出绯红来,正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傅琅并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并不觉得丢人,甚至并不知道自己在哭,细细喘着气告诉裴瑟,“我担心你……你会吗?” 裴瑟的确是不会,被她说得也有些羞惭似的,轻声笑了。傅琅抬起手来要擦掉自己脸上那片湿凉的水迹,被裴瑟抓住了手腕按在身后的桌案上,倾身过来,嘴唇重新落在了湿漉漉的眼睫上。外面是寒冬大雪,她的吐息却是撩动心头的春风。傅琅身子一颤,脸上又痒,心中又慌,忍不住推了推她,“痒……”裴瑟像是在笑,轻声告诉她:“咸咸的。”傅琅顾不得再说什么,心头一把火烧得头脑中一片空白,按着裴瑟的手腕折了过来,顺势坐在了她的胯骨上。 裴瑟觉得自己就像什么藏在包裹里的宝物似的,无力抗拒,无奈顺从,被珍而重之地一层层拆开,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却并不觉得冷,反而随着傅琅的动作泛起一层烧灼的粉红。傅琅的身体像个火炉,也真的像猫,舌尖划过肌肤带出连串战栗,甚至在那枚青玉戒指上舔了舔。 夜久更深,情急意密,她的手被提到了头顶,动弹不得,只能抓着书案边沿,指骨用力得发白,压抑不住酸痒的颤抖。年轻的唇舌对她的窘迫置若罔闻,手指源源不断地在她身上点火,下颌颈窝锁骨,一路烧下去,细腻柔软,肌肤发亮,覆盖着新新旧旧几处伤疤,都被她一寸寸吻过。多少带些痴迷,数不清有多少快意,被仔细折叠,从背后热切地观赏突出的蝴蝶骨,唇珠在边沿毫厘不差地滑过。夜灯下暖的唇和暖的身体烧尽渴望,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 怎么她只比自己小一岁,相隔如此之大。她真的年轻又崭新,每一次撩拨都纯粹浪漫,少年的洒脱,少年的意气。裴瑟真的不懂,真的不会,真的有些茫然。及腰的黑发蓬松如积雨积雪的层云将她托举在昙花瓣般层层叠叠摊开的衣衫中,花瓣迸裂开锋锐势头,将世界拍开,将意中人捧入云层。温柔的浪潮一遍遍洗濯委屈疲惫,一遍遍灌入风雨雷电,一遍遍种下万般情衷。 裴瑟不知道傅琅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也不知道这一夜是如何过去。拂晓的亮光透进窗棂,外间的喧哗声也一并传入了耳中。裴瑟睡得浅,被吵了几声,便醒来支着胳膊半坐了起来,有些恍惚地看向窗外,发觉傅琅所言非虚,外面一片光亮,是雪后才有的晶莹。真是下雪了,多半下了一夜。 她微一动作,衣襟被拉得落下了肩头,这才低头看了看揽在腰间的胳膊,又细又长,肌肤紧绷发亮。胳膊的主人睡得正熟,手肘压着一片衣襟,被她牵动,便轻轻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什么。 裴瑟凝视良久,仍听不清她在说梦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便俯身下去听。傅琅蓦然惊醒,睁开了眼睛,伸手勾住了她的后颈让她躺下,也没有说什么,却看了几眼她白亮的肩头,把衣襟合上了。 放在一年前,裴瑟多半会以为她发好心怕自己着凉。放在现在,她这么一老实,裴瑟就知道不对头。她低头去看,傅琅低低笑了几声,声音还软着,“别看……” 她虽然这样说,裴瑟眼睛的余光却是早已瞥到了自己胸前腿间绯红深浅的点点痕迹,她愣愣地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拿过了外衣。傅琅声音还是酥麻的,罩着一层薄薄的慵懒媚意,“我都叫你别看了,你自己要看,一会又要怪我!”裴瑟惦记着今天的事情,并没有接话,匆匆披上了外衣,傅琅仍然没个正形,幸灾乐祸笑嘻嘻道:“哎呀,你脸红什么呀?” 裴瑟已经下了地走到了镜前,在镜中随便一看,立刻回头喊,“傅琅!这是什么?”她正指着脖颈侧面一块红痕,位置十分显眼,今天还不知道要怎么遮掩。那红是新鲜颜色,显然是刚刚吮出来的,想必是傅琅睡了又醒就来捣乱,傅琅却嬉皮笑脸的,几乎在装傻,“那还能是什么呀?那是我对你的爱呀!”裴瑟气得不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抬手就拍在了傅琅光裸的手臂上,十分响亮“啪”的一声。 傅琅被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连忙收回手,竟然有点委屈,“小姐姐,昨晚好好的,怎么翻脸不认人呢?我伺候得不好吗?”她说得并不露骨,可是裴瑟初经人事,一张玉白面孔“通”地红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以后不许叫我那个!” 傅琅疑惑道:“小姐姐,哪个呀?” 实则是傅琅一叫“姐姐”裴瑟就冒火,她气得深深喘了几口气,想起来傅琅的脾气,越是不准才越要叫,现在叫得上瘾,就是因为以前不准过。傅琅手臂上渐渐泛出来五个清晰可见的五指印,她自己低头看了看,指着道:“小姐姐,昨天还海誓山盟的,今天怎么就上手打人了?这日子还能过吗?显然是不能了,你自己评评理。” 裴瑟也觉得自己刚才手重了,扶额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伸手在那手印上揉了揉,“你自己看吧,你是不是胡闹?我怎么办,还要见人呢。” 傅琅十分不在乎,“挂个东西挡住就好了呀。” 裴瑟想了想,“挂什么?” 傅琅把手伸出来挂在她脖颈上,挡住了那片红痕,笑盈盈道:“挂我呀。” 裴瑟哭笑不得,把她拨开穿衣。这里比不得京中万事齐全,她就比着在军中时,穿衣洗漱这样的小事都不叫人服侍,况且这被子里还有个光溜溜的傅琅。一想到这里,裴瑟脑海中划过几个画面,顿时又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亵渎感来。 傅琅对她的窘迫一览无遗,却十分耐心地等她红着脸穿完了衣服,又把一叠衣服向自己递了过来,才慢腾腾开口道:“瑟瑟,你为什么不先给我穿?” 裴瑟一愣,“你自己为什么不穿?” 她真是不解风情,傅琅气得想打她,但是看着那一脸疑惑认真又憋回去了,悉心教导道:“你想想看,昨天谁出力比较多?是不是我?把你翻来覆去的是不是很不容易?出力多的我是不是很累?可太累了,你帮我穿。” 其实裴瑟才是腰酸背痛,但把她的嘴捂住了,一言不发把里衣抖开披在她肩上。傅琅当看不见她被自己说得满脸通红,还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不敢在自己身上看,十分配合地伸胳膊伸腿,穿到一半觉得实在麻烦,这才看见自己穿的是她的衣服,还是套齐齐整整的深衣。 其实裴瑟比傅琅身量高一点,但是傅琅真的像只鹤一样手长脚长脖子长,穿上了倒也合身。她在镜前观赏一番,评论道:“好像你啊!这就是心上人和自己都是女孩子的好了,省心得多,衣服都不用买了。” 裴瑟站在她后面给她系腰带,外面的丁觉咣咣砸门:“公子!是不是该起了?” 傅琅笑得趴在了桌上,“裴瑟,你说是不是赤玉不敢敲门,才让他来啊?” 裴瑟系完了腰带,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脑勺,轻声道:“就你心眼多。” 作者有话要说: 我放在存稿箱 让你们白日宣X 呆头鹅版色戒 妈呀刚反应过来,这是不是她俩第一次开车啊…… 我翘班去跑圈了我我我!!!!! 第84章 第三十章(三) 丁觉确实是被赤玉推过来的,他也不问缘由,反正裴瑟也好傅琅也罢,是女孩子就猜不透。总算把门敲开了,便禀报道:“公子,赤玉说书房那边一会就议事了,请公子先洗漱用饭。”裴瑟点了点头,侧身让乌兰端着托盘进来。丁觉在外面站得冷了,也大大咧咧进去,进门后抬眼一看,哈哈大笑:“傅琅,你吃错药了?” 裴瑟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只见傅琅端坐案头,正襟危坐,深衣袖子被她抚平了,伸出一只手去接碗筷,闻言只抬了抬眼角,嗤道:“没看我穿的是什么吗?我这叫入戏。”她连语气都四平八稳的,竟然把裴瑟平日的样子学了个七八分,裴瑟也掌不住笑了起来。 齐将军行事确实稳妥,两天后就有消息到了沈城。往日裴瑟这一派系的公卿家族都已经撤出平阳,长豫手中再也无可挟制。平阳大营的兵马一动,便有朝中公卿奏请齐王,召回别处兵马拱卫王都,以防生变。消息传到了沈城,林将军部下的士兵有些沉不住气。他们也是听命于将军,将军则听命于兵符,彼此都是一万分的信任,可如今俨然已经被视作叛军,自然多有不服气。 平阳城里也是一样的议论四起,境上流民兵祸乱成了一锅粥,素来便是陈国喉舌的宋国便借着地利之挑衅几次。可是北境作乱,国都空虚,再无多余兵马可以到南境去镇压。南境守军不足,便照惯例向世家强族召集兵马,南境世家今年伤筋动骨,几乎被折腾得脱了一层皮,再碰到这样的事情,又要忍气吞声却是不能了。世代镇守南境的熊姓世族便公然违逆,扬言道“不追随不仁不智不义之师”,揭竿而起,反出齐国。南境彻底失守,宋国长驱直入,已经北上攻破数城。 林将军把手里的奏报捏得死紧,看了一遍又一遍,终究是难以置信,“不追随不仁不智不义之师?不追随不仁不智不义之师?抚恤流民,抗御外侮,这是不仁不智不义?这话是世家说得出来的?反了?下一步是不是要自立为王?” 裴瑟给他倒了杯茶,“熊氏一向忠胆,这些年镇守南境,不啻去骨扒皮。我们不临其境,不知其中辛苦。在其位谋其事,熊氏要护得一方百姓,便不能再出兵去抗宋,其实未必不知这是下策。” 林将军两眼通红,猛然拍了一下桌子,“那公子是什么意思?由着他们反了?南北都是火烧火燎的急事,齐国平稳了这些年,又要乱了?公子,你既未归政,这齐国便还有一半在你肩上,难道竟不管了么?” 军旅中人毕竟脾气大,桌案被拍得“砰”地几乎跳起来,茶水也洒了一半出来。傅琅被他吓得一抽,坐在桌边的姜望给她递了个眼色,傅琅知情知趣地闭了嘴。他们军中议事,哪有她插话的道理,况且傅琅听得半懂半不懂,她这辈子最机灵的就是那时在宫中佯装轻狂带着裴瑟上马出逃,之后就越来越不懂。 裴瑟倒没有什么反应,多半是从小在军中被这么砰砰地敲打,看惯了也听惯了。她手指叩了叩桌面示意林将军稍安,摇头道:“林将军不说我也明白,就算如今我已归政,仍是宗室长女,齐国再如何乱,我都是要担的。林将军,最近事多,我都记不清了,林沄在西境?” 林将军道:“在西境守军。” 西境上的邻国是楚国,如果不是天塌下来,这条边境是不会乱的,也是正因如此才放心派她去。裴瑟点了点头,“林将军,西境上林沄麾下是两万兵马,这次你带来的是三万精锐,对不对?” 林将军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沉吟了一瞬,“是,三万精锐在沈城,还有五万步兵在途中,大约三日后到。” 裴瑟道:“那就请林将军带这三万精锐先行南下抗宋,再知会林沄带兵前往南境压一压熊氏。至于在路上的五万步兵,请林将军下令让他们转道南下支援。我也该去,但朝中情形不好,我不便出面。眼下正是隆冬,桐江水位低而冰面厚,可以分批次渡河……” 她果然是要林将军带来的兵马离开沈城去南境抗宋平乱,林将军又是“砰”地一拍桌子,这下连姜望都坐不住了,探身把林将军面前那被拍得跳了好几次的茶杯挪开,却也是要劝裴瑟,“公主,眼下平阳那里还在对你虎视眈眈,就这么轻易把林将军调走了,你这里就太危险了。” 裴瑟了然,手中的笔在地图上勾画几下,各处兵力一目了然。她指了指,“平阳禁军照例有十万拱卫王都,这是不能动的。平阳大营前几日被金申带了五万精锐去燕岭,后面又跟了三万的步兵。大营只是人多,可毕竟是新兵营,剩下的没什么好用,我们心里有数,君上是再也匀不出来一支军队了。眼下朝中尚且乱着,去燕岭平乱都是勉强,不但无力抗宋平南境,更是无余力来沈城找我的麻烦,何必多虑。何况我在这里,总不会有太大动静,一个人藏起来总比三万兵马藏起来容易些。” 她算盘打得精,说得也有理,况且这些天平阳王城算是内外交困,那初初登位的小齐王刚做了一件有骨气的好事,就又被逼到了绝路,连林将军也心有不忍。沈城守军不能动用,可也自然不能如她所言空着。沈城姜氏拨了不少人手来,林将军又留了一万精锐在沈城驻守,即日便带着两万精兵南下抗宋。 林将军一走,沈城的宅子却照样是成日闹腾。裴瑟自己不方便去前线,前线的战报却是雪片一样飞过来。燕岭的、南境的,一城一池得失方寸她都得记在脑中。门客有不少重新定在了她这里,虽然景致差得远,但是人进人出,策论不断,俨然成了又一个沧浪台。那些人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傅琅起初看着新鲜,看了几天,发觉他们说的事情自己仍然听不懂,终于觉出无聊来。 裴瑟睡眠浅,这几日格外浅,察觉腰间什么东西微微一动,就睁开眼睛来。眼底清清亮亮,并没有困意,非常平静地盯住了眼前的人。 傅琅手脚挨在榻上,躯体悬空,整个人罩在她身体上方,正在解她的衣襟。见她醒来,怕挨打似的,刺溜就窜到了床里,又被裴瑟抓着脚腕拖了过来,审犯人一样问:“想干什么?” 傅琅被抓了个现行,也是不羞不恼,老实招供,“小姐姐,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还能干什么,再续前缘呐。” 裴瑟看着清醒,实则睡了还没几个时辰,正是困的时候,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成天嚷嚷着再续前缘,也不累吗?”这是实话,傅琅这些天唧唧歪歪的,一会要给她解腰带,一会要给她理衣领,一会要给她扎头发,起初她以为自己是真的有哪里不妥当,傅琅是真的发好心,渐渐发觉解腰带理衣领扎头发最后总会弄到榻上去。三四天下来,傅琅还是兴致勃发,可裴瑟并不太懂其中极乐,反而浑身不自在,简直怀疑这人是吃错药。 傅琅的圆眼珠又黑又亮凝视着她,仍然细声细气道:“小姐姐,再累也要努力呀!我不伺候你,谁伺候你?我堂堂仙女,好朋友是有很多,可是妻子只有一个呀。” 裴瑟盯了她一会,眸色莫测地转了几转,“我是你的妻子?”傅琅想起了这人的好胜心,不由得有些心虚,但也大着胆子点了点头,“嗯!” 裴瑟还没说什么,却听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碰撞声。近来沈城守卫松懈,裴瑟自然十分紧张,把傅琅往床里一推就下地去开门查看,半晌都没回来。傅琅疑心一起,也下地穿鞋,推开门一看,外面房梁上正蹲着只花猫,想必是上去了下不来,刚才弄出声响的多半也是它。裴瑟探手向窗棂上勾索,那花猫却像害怕似的,又往里面缩了一缩。 傅琅认得这只猫,是惯常在厨房偷吃捣乱的,养得全身肚腹都圆滚滚,十分机灵,但裴瑟十分费力地踮起脚来又够了够。傅琅把她拽回来,“你管它干嘛?” 裴瑟担忧道:“它摔下来怎么办?” 傅琅哭笑不得,“猫能摔着吗?你长这么大都学了些什么呀,猫有九条命,摔不死的,知不知道?” 裴瑟仍是担忧,又看了看猫,那猫畏手畏脚地躲在阴影里,试探着往下伸了伸腿,大概畏高,又连忙收回去了。裴瑟道:“可是它下不来了,我还是帮它……” 傅琅咬牙切齿地瞪着房梁上,这猫又贪吃又机诡,扰了裴瑟清梦,还坏了她好事,实在可恨,更可恨的是裴瑟看起来十分喜欢它。她冷笑了一声,“你喜欢它?好啊,帮它下来就行了是不是?”见裴瑟点了点头,傅琅顺手从廊下立柱后抄起扫把,毫不犹豫向上打去,裴瑟阻拦不及,猫尾巴已经被扫把推了一把,顿时恶狠狠“喵”了一声,轻巧跃下了房梁,回过头来,金黄的瞳孔看了傅琅几眼,摇头摆尾地走了。 傅琅丢下扫把,十分满意,拍拍手,“好了,下来了。” 裴瑟却像有些惋惜,仍注视着没了猫的走廊,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傅琅笑嘻嘻地把脸凑过去,“怎么样?我厉害不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猫奴和猫奴预备役! 答应我一起再甜两天,到时候一起吞剑好吗! 第85章 第三十章(四) 裴瑟低声道:“欺负一只猫,你还挺得意。” 傅琅全当没听见,推着她的腰往房中走,“天色尚早呢,小姐姐,再睡一会?还是不服气是不是?” 其实庭中已经有人洒扫,采买的人也出来了。这里宅子大,近来人口又多了起来,姜望便从姜氏家里找了些人来帮忙,负责采买的几个妇人手忙脚乱的,但见到她们俩立在廊下,仍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当头的熊婶道:“大公子,傅姑娘,起得这样早?” 其实裴瑟一向睡得晚起得早,今天难得得了空,却是被傅琅闹起来的,闻言淡淡瞥了傅琅一眼,随即颔首道,“熊婶好,也不早了,你们辛苦。” 熊婶说是婶,其实只是嫁了个老管家,自己还十分年轻,三十多岁,清隽面孔,眉毛浓而且黑,别有一种坚毅气质,见傅琅有些好奇似的,解释道:“府里粮食不足,今天去多买些回来。” 傅琅奇道:“不是前几天刚买过吗?”其实现在人口既多,吃饭就是大阵仗,买得再多也不够吃。傅琅不懂这些,才有此问。熊婶笑道:“傅姑娘不经手这些,若是想看,随我们去走走看看也好。” 傅琅笑着蹦了几级台阶下去,“真的能带我去吗?光看看多不好意思,我帮你们拿点东西。”说着就把熊婶手里的一沓布袋接过来,回头道:“裴瑟,我可不是去逛着玩的,我去帮忙!” 裴瑟站在廊下,大概是冷,两手交握起来藏在了袖中,脸上浮起一点笑意,“那你就去帮忙吧。熊婶,要做什么事,大可以用她,不必拘礼。” 沈城下过了几场雪,天空被洗得湛蓝透亮,高廊飞檐指向蓝天,白云晃晃悠悠滑过穹庐。地上积雪未化,被扫成堆堆在路旁,毕竟比不得新雪松软,被晴天一呵,便结了层软软的壳,有小孩子拿着木棒纸屑之类,捡着堆得形状好的雪垛插插削削,成了雪人。傅琅一边听着熊婶等人讨价还价,一边看着那小孩给雪人安上了扫把做的胳膊。 熊婶正在买肉,指挥着屠夫切下几块来。生肉的腥气漫上来,傅琅一向忌讳这种味道,这次倒没觉得什么,只觉得利落砍下肉块的屠夫,蹲在街边玩雪人自己也裹成了大团子的孩子,还有在结冰的路面上滑冰玩的少年,都有一种陌生奇异却恰恰好的平静安和。 以前在裴瑟身边总是有点提心吊胆,一会担心这个一会担心那个,时不时心思转一转,对她的喜欢都变成热切的痴迷,相形之下更加觉得自己两手空空。现在觉得心中只有一点微微的欢喜,不像从前都是漫溢而出,却是一种刚刚好的充实。一切都刚刚好,刚刚好的一捧心,刚刚好的一瓢饮,虽然不足,但是这样温暖平和。人间烟火就是这点好处,一点一点堆积出来的幸福。 她心中高兴,看谁都喜欢起来。熊婶还在跟屠夫讨价还价,傅琅指了指一旁贱价的碎肉,“熊婶,我们买这个回去好不好?” 熊婶笑道:“买这个做什么?姑娘,你可不能吃这些。” 傅琅方才一直转身看着街边,现在转过头来,屠夫看清了她一张明珠美玉般的快活脸庞,心中不知怎么,也生出喜欢来,大手一挥道:“熊婶,这碎肉送你就是!” 熊婶看他一脸讨好,没好气地笑了起来。明知道是傅琅的功劳,也乐得占他一点便宜,不仅把那碎肉包了包递给傅琅,更变本加厉讨价还价多饶了几块肉来。她拉着傅琅向前走了几步,才笑道:“傅姑娘以后常跟我们出来采买吧,能省不少钱呢!” 傅琅笑嘻嘻的,“熊婶现在知道我好用了?我不仅能帮手扛东西,还能还价呢。” 傅琅在府上总是不大露面,虽然只是因为懒而能睡,但下面这些人她也少不得多有猜测。熊婶本以为她是个烟视媚行的风月女子,连带着对府中伺候的裴瑟也有些腹诽,却没料到傅琅是这么个乐呵呵的人,性子平常,谈吐平常,除了这张脸之外,其实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年轻姑娘。她这么想着,对傅琅也生了几分亲近。 天光大亮,早市渐渐喧哗起来,这些人却已经采买得差不多了。熊婶又高又瘦,把一整袋麦子放在肩上扛起来。那袋麦子不轻,傅琅看不下去,“熊婶熊婶,我帮你扛!” 熊婶热情道:“不用不用,傅姑娘,我扛得来!” 傅琅忙道:“多辛苦呀,我来帮你不就得了?别客气!” 熊婶指了指地上的另一袋麦子,“傅姑娘,大公子说了,不必拘礼,我们不客气!那袋才是给你扛的。”傅琅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才知道熊婶是个实诚人,地上的另一袋麦子比她自己扛的那袋只多不少。一群人都扛着粮食,满脸淳朴的笑容,就等着她走。 傅琅嘿嘿讪笑两声,嘿咻一声把那袋麦子扛到了肩上,连拖带拽地走了几步。她十岁出头到了安期楼以后就没有做过力气活,生得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扛得动那些,但是怕人笑话,咬牙撑着,心想回去得让裴瑟好好给她揉揉。她大冬天里出了满头的汗,熊婶忍不住问道:“傅姑娘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扛不动?那就给我们吧!” 傅琅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穿得多了,好热啊!这个不沉的,我拿得动。”她怕熊婶再问,没话找话道:“熊婶,你的姓好有意思,我都没有见过。” 熊婶的确跟南境熊氏沾亲带故,见她问,也不避讳,“我父亲家是南境熊氏的,不过是庶子,在家受过些欺凌,才带着这一支到了北边来。” 傅琅听她说到庶子这一茬,便想起了戴望。戴望大概因为自己是庶子,平时总有些玩世不恭的,也是个快活人。她不认识金明,但是看得出来,每次有人提起金明,戴望就低头笑笑。戴望是喜欢金明的,可惜金明已经嫁给了长豫,现在也不知道平阳城里怎么样了。 傅琅跟着熊婶等人回了府里,把买的东西放进厨房。裴瑟又在正厅跟门客们聊,放在往日,傅琅总得摸进去听听,今天却半死不活地直接回了卧房趴下。麦子真沉,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迷迷糊糊趴在床上。外面冷得开口就呵出一口白气,傅琅刚才出了满头的汗,窝在暖暖的床榻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睡得沉,不知道过了多久,肩上微微一沉,有人给她盖上了被子。傅琅挣扎着半睁开眼,是裴瑟轻手轻脚地在外侧躺了下来。外面天光大亮,正是中午。她还困着,口齿不清地呢喃,“你不是不午睡吗……”裴瑟幼时在宫中,太傅事忙,总是赶在午后给他们上课,她习惯下来,午后一贯是不休息的。 裴瑟闭上眼睛,“我今天困了。” 傅琅清醒了一点,知道是因为自己早晨撩拨她,也不害羞,“怎么不怕我再闹你了?” 裴瑟轻声笑了笑,并没有睁眼,“你还闹得动吗?” 傅琅这才想明白早晨裴瑟的那一点笑意,原来就是要她累得腰酸背痛,这样就没力气再折腾她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裴瑟的心思可真多啊!自己怎么都玩不过她,占了几句口头的便宜,就被裴瑟算计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她想通了,就又叹了口气,头拱在被子里摇了摇,“闹不动了,不闹了。肩膀好疼,你给我揉揉。” 裴瑟睡意已经上来,闻言还是伸手摸到了她的肩上,轻轻揉捏了一会。她不惯于伺候人,动作未免不大老练,但是傅琅被揉得十分舒服,嘴角噙着笑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菜市场爱好者夹带私货了,来啊快活啊~ 第86章 第三十章(五) 金夫人一走,金明就抬脚往殿外走去。午后时间,长豫不惯小憩,照常是在合川宫看书理事。她进去逛了一圈,没找到人,宫人禀报道:“王后娘娘,君上在后院呢。” 金明笑道:“好啊。”她不知道后院有什么好玩的,但长豫既然在那里,总归是有事情做。说是后院,但毕竟是齐王居所,极宽大的一处广场,内监正指挥着宫人把一株梅花树搬出来。金明想问却没问,因为看见长豫就在前面。只是一个拉弓的背影,可是那身姿如芝兰玉树,当真好看。她三两步蹦了过去,背着手道:“君上?” 长豫松了手里的弓箭转回身来,顺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傻高兴什么?”又问道:“怎么穿这么点?不冷吗?你宫里都是些什么人在看着。” 金明满不在乎,“有什么呀,就那么一段路,大衣服穿了脱脱了穿多麻烦。” 长豫自己在外面射箭而已,尚且还加了件裘皮披风,此时脱了下来披在她肩上,“穿衣服还麻烦?我怎么不嫌麻烦?” 金明的黑眼珠转了转,“你日理万机,这点小事还嫌麻烦?” 长豫笑出了声来,接过了宫人递来的披风,示意人都走远点不要打扰,“你又不用日理万机,身边多少人伺候,穿衣服都不用你自己来,还嫌麻烦,还说不是小孩子?” 金明这才不出声了,却低头拉了拉他的袖角,嗫喏道:“你自己说,你把我当小孩子了吗?”长豫这才看见她后颈上一点小小的红印,是昨晚自己手重不小心弄出来的,却笑得更开了,“就因为这个来跟我算账了?” 金明摇摇头,“不是,我母亲刚才来了。” 这些事情都有人向长豫禀报,只是她不知道。长豫十分耐心,把弓箭也放到了一边,“怎么不高兴了?” 金明道:“母亲叫我勤谨点,不能每天都睡到过了辰时,不能误了朝食。也没有不高兴……”这些琐事对她而言都是要认真考虑的,兼之她说话总是有股孩子气,长豫笑得不行,“就这些?” 金明道:“也没别的了……宫里好无聊,最近也没见过戴望哥哥,他去哪里了?” 平阳的天气晴朗,冬日天高,午后的阳光就洒在肩背上,渗进一点暖意。宫人是听他的意思把那梅花树迁出来的,龙游梅枝条英朗,在室内暖气药气中熏了几年,陡然被放进穷冬中,并没有一丝摇动。长豫揉了揉她后颈上那片红,随口道:“王兄在平阳大营练兵呢,你想见他?过几天叫他回来。” 他看着文雅,手却确实重,金明被他捏得连忙躲,又道:“别!你们有什么事就认真忙,别到时候父亲母亲连带着你和戴望哥哥都要说我小孩子脾气,我哪里小了啊?” 长豫却没松手,把她捏到跟前来,弯下高高的个子,头埋在她肩窝里,声音有些发闷,“你不小,你是孤的王后。” 金明心想,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小。戴望长他两三岁,个子并没有比他高出多少,肩臂却都是粗粗的了,自己闹得兴起时都能挂在戴望胳膊上荡秋千。而眼前的君王虽然高挑,却是少年身形,肩臂略有单薄。和她一样岁数,她是孩子,他又何尝不是。他在前朝诸事繁冗,要不也不会到后院来射箭解闷。他是“孤”,可真瘦,又辛苦,如果没有她,就真的是孤家寡人。金明心中慢慢升起了疼惜,轻轻摩挲了几下他的后背。 长豫维持着这个姿势一时没动,过了良久,突然问,“你都听说了?” 金明猜到他问的是国内这些天的乱象,其实她虽然深居宫中,可是也听得到那些风声。又是燕岭被蛮人攻破,又是南境数城失守,又是裴瑟带兵反叛,乱成一锅粥。她觉得长豫没有不高兴,可是这种情形下任是谁都不会高兴。既然他问了,她就老老实实回答:“听说了。” 她知道的那些只是表面,实际上长豫这里的事远比那些更多。南境数城失守,国土危殆,在北境避难的裴瑟早就按捺不住,送了手书来知会他林将军已经南下支援,又叫他守好王城,不要轻举妄动,四境平稳后,再来谈归政之事。他这位长姐和十年前相比一点都没变,一样担当思虑周全,他真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长豫在她肩窝里轻轻笑了一声,鼻息拂在她肌肤上,随即抬起头来。少年人高鼻薄唇,目光中有冷淡也有热切,仍然英气勃勃,并没有半分颓唐。他弯着腰捏了捏她的脸颊,柔声道:“担心什么?我自有打算。倒是你自己,过几天我要出宫一趟,你自己多加小心。” 金明点了点头,“我信你。” 长豫直起身来,向前一步把她揽进怀里。金明的头顶顶着他的下巴,听到他的声音落下来,“你再等一等,等孤把这天下都赢来给你看。” 沈城白日渐短,傅琅一直睡到了夜幕降临才醒来,裴瑟早就走了,并没有叫她。傅琅坐在榻边想了半晌,心想裴瑟就是纵着她,明知道自己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又要折腾,却还是让自己睡到现在。这么一来,她虽然被裴瑟算计得腰酸背痛,但是并没有半分不愉快。裴瑟本来就是这样,有点孩子气,又十二分老成,裴瑟多奇怪,可她就是喜欢裴瑟这样。 傅琅心里高兴,连那只讨厌的花猫都不讨厌了,早上还特意给它买了肉。厨房早就熄了火没了人,傅琅上午在集市买的那些碎肉被厨子丢在桌角,又被她翻了出来,在滚水里煮了一会,捞进小碗里拿出去喂猫。那只猫虽然爱偷吃,可是沈城这个季节物资匮乏,并没有什么好吃的,肉类更是轮不到给它。 傅琅端着碗在府里绕了一圈,绕到了后院廊上,站在檐下看见了廊下的几丛腊梅。月色正好,枝条上金黄的花开了一半,在北地静谧的夜风中暗香浮动。这里的回廊不高,傅琅便想着跳下去看看梅花。她刚动了这个心思,就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细弱的“喵”。 那只花猫又正蹲在檐上,垂首盯着她手里的肉。傅琅捏了块肉比划了一下,叫道:“下来。” 那猫的金黄眼瞳盯了她一会,似在确认这人会不会又提前扫把来赶自己。但对肉香的渴望终究占了上风,踩着檐角借力一跃,稳稳落在了傅琅脚下,抬头又“喵”了一声。 傅琅蹲下身去,把手里的肉喂给猫。那猫并不怕她,就着她的手指吃完了肉,还舔了舔她的手指。猫舌头触感沙哑,傅琅痒得缩回手来,玩心大起,索性盘腿坐了下来,把碗护在怀里,一块块把肉喂给猫。猫吃得高兴极了,傅琅点了点它硬硬的脑门,猫便眯起眼睛,发出了轻轻的呼噜声。 廊下传来人声,“你怎么背着我一个人玩?” 傅琅抬头一看,腊梅枝条簇拥之中,裴瑟正抱臂站在廊下,那里地势低,她比坐在阶上的自己还低一点。她嘿嘿一笑,“你喜欢它?那就给你玩。”说着也不管自己的手还摸过肉,顺手把猫抱起来,塞进了裴瑟怀中。 裴瑟下意识抬手抱住了猫,那猫吃饱了,在裴瑟怀里并不闹腾,也不认生,反而张开嘴来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又不由责怪道:“你手上还有油呢,弄得它身上都是。” 裴瑟一贯爱干净,衣服上沾了点茶水都要立即换掉,现在却不管自己身上沾了油,傅琅气得笑了,本来盘腿坐着,现在以手撑地跪坐在了地上,探身向前,“它身上比油脏多了!你有这么喜欢它?我吃醋了,不给你抱了。”她伸手出去要从裴瑟怀里把猫抢回来,裴瑟急忙躲避,一边抬头道:“你别欺负——” 她的话被截断在口中,因为傅琅突然倾身下来,张口在她鼻尖轻轻咬了一口。裴瑟怀里抱着暖烘烘毛茸茸的一团,愣在了那里,仍仰着脸。傅琅的圆眼珠里有些戏谑,看着她脸上的错愕,殷红舌尖在高挺的鼻梁上慢慢刮过,随即向下找到了嘴唇,齿列咬在那柔盈的一瓣上揪了一揪,舌尖便探进了露出的缝隙找到了另外的舌尖,纠纠缠缠,柔柔软软。 傅琅手上有油,乍着手并没有碰她。裴瑟这些天下来,无师自通地早已闭上了眼睛,但毕竟禁不住撩拨,面颊又染上了一层绯红。裴瑟怀里的猫安安静静地打起了呼噜,两人良久才分开,都有点气喘,都没有说话。 傅琅熟门熟路地从裴瑟袖子里掏出了手帕来擦了擦手,又重新塞了回去,仍跪坐在廊上,打了个唿哨,十分快意似的,其实像足了一个小流氓。裴瑟看着,并不生气,却突然开口道:“你还想不想看星星?”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这下轮到傅琅结结实实愣了一下,“看星星?” 裴瑟道:“上次说西边山高,带你去那看星星。现在是去不成了,不过这里也不错。去不去?” 那还是留春节的时候,她坐在马背上,仰头看着平阳城外漫天亘古不移的星光,她说“我们齐国的星星真亮啊”,其实最闪亮的是心上人。心上人说:“西边山高,星星近得伸手就能摘下来。以后带你去看。”那是暮春,夜风绵软温暖。她那时见识浅,没有听过更好听的山盟海誓,还以为那就是最好的时光,可与现在相比,从前的日子里再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1 【与现在相比,从前的日子里再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刻。】……恕我直言,以后也难。 2 其实我能get到金明长豫的甜…… 可惜是变态甜。 第87章 第三十一章(一) 许是因为夜还未深,沈城的夜空还是深紫色,丝绸般拥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傅琅跟着裴瑟从城墙脚下拾阶而上。守城的将士来来去去,驻足行礼,裴瑟只是略微颔首致意,一路带着她走到了城墙北侧的边沿上。北侧远离官道,城下是起起伏伏的山丘,黑魆魆地沉默着。 裴瑟向下指了指,“黑夜里看不见,其实那里漫山遍野全是山梅,一直过了沈城,漫到沈丘。” 傅琅随口道:“要看星星就看不见梅花,要看梅花就看不见星星,总是这样。” 裴瑟并没有接话,而是随着她的目光仰面向上看去。这月色不知是新是旧,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便虚茫茫地罩着边关,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仍将如此。星光也不知是新是旧,不过闪烁长明,总有副年轻情态。亘古刹那都凝固在逐渐黑透的天幕之上,模糊了岁月的刻度,冰冷的城墙不语不言。 夜风渐起,傅琅的手被吹得又冷又僵,裴瑟察觉了,便把她的手抓进了自己袖子里,用手捂着。傅琅突然问道:“瑟瑟,什么时候下雪啊?” 裴瑟失笑道:“这怎么说得准。怎么问这个?” 傅琅想起了高州,不服气道:“怎么说不准?以后我给你找个算天气的半仙来,吓死你。我喜欢下雪。” 这话她是说过的,裴瑟垂下眼睫想了想,方才问道:“为什么?” 傅琅又往她身边凑了凑,“父亲死的那天也下雪了。”裴瑟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不禁侧目去看了看她,但见傅琅神色如常,像在讲什么十分轻适的事情。傅琅察觉了她的目光,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臂,“有什么呀,你听我说。”裴瑟没有接话,她便继续说下去:“那时候雪宗城里的人已经很少了,我很害怕被丢下一个人,父亲就说,怕什么,雪是天神,见雪如晤。” 其实齐地多得是神灵精怪的传说,这个说法也是由来已久,裴瑟点了点头,“是有这样的说法,我听说过。” 傅琅道:“所以呀,见雪如晤,我很喜欢下雪。下雪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怕,他们也许会回来看看我,看看我有没有听他们的话,做个正直的好人。” 晴朗星空中星月光彩垂落在城墙上,看得久了,觉得那月亮分外单薄,天分外高远,站在这样的天空底下,只觉得再没有比沉默更恰当的话语。 天地这样孤寂,凡尘俗世如此渺小,人如此渺小。裴瑟想起了月余之前沈城初雪那夜,傅琅一个人在驿馆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傅琅像是可以洞悉她的心思一般,突然开口道:“那时候我在想,要把好多心思,好多故事,都说给你听,可是走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你,有一点点难过。” 裴瑟不知道该说什么,傅琅轻声叫了她一声:“裴瑟。” 裴瑟只是低声“嗯”了一句,胸腔里缓缓涌起了一种怅惘迷惑和充实交织的情绪。沉默笼罩四野,静得能听见烈风吹过莽莽苍苍看不见尽头的荒原山石的呼啸,又在山梅岭中一点点被细瘦枝干掰折撕碎。傅琅被冬风吹得有些僵,裴瑟伸手把她拉到了怀中。 傅琅想不通两个人的身体怎么可以这样严丝合缝地吻合,仿佛天生合契的两半符。这怀里太静了,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她抬起头来,看到了裴瑟没有耳洞的耳垂,在夜色中仿佛一滴冷凝的白玉。 傅琅垫了垫脚,正要亲上去,却见那半边冷白脸孔倏然被火光照得透亮,橙光背后,几乎是发红。 不知是因为那火光跃动不安,还是因为裴瑟脸上罕见的神色,傅琅连心跳都快了起来,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远处北侧的城楼上亮起了一点猎猎的烽火,烟尘直冲天际。紧接着略近些的城楼之上又是一点烽火亮起,渐次传向这边来,片刻之间已经到了跟前。 边塞烽火意味着什么,这连傅琅都知道。她喉咙一紧,“裴瑟!是不是……” 裴瑟并未答话,唇线抿得极紧,一把抓住了傅琅的手腕向来时的路走去。城墙上已经喧哗四起,有军士小跑过来,跪地奏请道:“公子,斥候来报,陈国军队来侵!” 裴瑟脚步不停,连声问道:“人数?还有多远?” 那人只好站起来追上她,“人数未明,斥候估量至少五万。” 傅琅听到五万兵力,倒是心中一松。沈城守军的兵力她有耳闻,自然不止五万。裴瑟却是把她的手腕攥得死紧,脚下生风,走到了阶前也并未回头,口中又问了一遍,“还有多远?” 他咬了咬牙,“不足十里!” 裴瑟的身形顿了一个瞬间,猛然回过身来,眼底被烽火照得带出了火光,“十里?” 作者有话要说: 粗大事啦! 打仗啦! 扑街作者真的要没没存货啦! 第88章 第三十一章(二) 陈国军队这些年来征战四方,军备军士都是一流的。既然夜袭沈城,自然做了十全准备。骑兵打头,挥散斥候,车马辘辘快速滚向沈城。沈城既为边塞,便常年有斥候在外侦察,再差的斥候,在敌军兵临城下三十里前总会回报消息。然而这次敌军已在十里开外,斥候才有回报,城楼才来得及点起烽火,如此一推断,除了斥候队伍中出了细作,再也不会有其他缘由。 斥候中出了细作,那守军其他队伍中也难保干净,这个道理连傅琅都想得明白,沈城守军不能再重用。陈军已经到了城门外,斥候已经无用,裴瑟简单下令从城下撤回守军,以林将军留下的一万精兵代而守城。 军令调动,军士列队在城中来去几趟下来,声响总是掩不住的。虽然是深夜,可城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哪里还理会什么宵禁,抱着孩子跑的妇人,抱着钱物跑的商人,将街道拥得水泄不通。姜望带着家兵匆匆赶来,沿路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这些天来林将军带兵南下,但平阳那边并没有人来相逼,就总让他觉得朝中情势如雨后初霁,裴瑟这一派系大概还能回到平阳,却没料到一夕之间竟跌至炼狱。他忧心忡忡地迈进裴瑟的那一处府邸,惊奇地发觉里面仍是井井有条,只是添了一些忙碌。 裴瑟坐在正厅,正埋首在灯下低头写着什么,一旁的门客正高声道:“公子,沈城守不住了,我们该往沈丘退啊!” 姜望心知他说的是实话,裴瑟却连头都没抬,“齐先生,守不住也要守。” 丁觉瞥了傅琅一眼,仍是问道:“公子,他们会不会围城?” 裴瑟仍旧没抬头:“不会,他们不敢等到林将军回来。” 那齐先生道:“公子,情势如此,还是说公子打算学先王,以空城计退敌?”他说的是十五年前齐王与南境的宋国对战时用过的计策,那时齐王正当盛年,南境数城失守,齐王坐镇城中,援军未到,却不慌不忙地开了城门等敌军到来。对方主帅多疑,生怕被瓮中捉鳖,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兵,失了这个良机,之后数月就被齐军打得屁滚尿流。 裴瑟闻言立刻接话道:“齐先生,这与那时不一样。那时对方知己不知彼,如今守军中除了细作,我们不知道对方对我们所知有多少。若陈军主帅知道我们这里除开守军之外只有一万兵马,而我们真把城门开了,岂不是把沈城拱手让人?疑兵之计可以用,但不能照搬那一次。” 姜望心里一沉,“对方如何知道我们只有一万兵马?林将军手下可不止这么多,何况林将军带兵南下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裴瑟闻言转头过来,却是凝视着他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十分安静,姜望张了张嘴,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裴瑟写给平阳城中新齐王的那封请求等四境平定再议归权的手书,里面自然也写了林将军的事情。想到这里,已经觉得头脑中“轰”的一声炸裂,电光火石间想到了那个恐怖的可能性。他听到自己慢慢开口道:“公主的意思是,君上……?” 君上与陈国勾结,君上要借陈军之手将裴瑟在沈城处理掉,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裴瑟并没有回答,反而突然问道:“去查的人回来了没有?对方主帅是谁?” 一片纷乱中有人应声答道:“公子,对方主帅未在前方坐镇,看不出是谁!” 不知道主帅,就不知道行军作风。裴瑟又是半晌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才垂下眼帘,继续写了几个字,随后落了印,把手书交给他,姜望接过来扫了一眼,便要反驳,裴瑟却开口道:“姜望,这不是我求你的,是求沈城姜氏。” 姜望便不再说话,裴瑟接着道:“你是沈城首族嫡长子,我把守军统帅权交给你,从此沈城守军就听你号令。你让他们帮手,把城中百姓转移到沈丘去,需要几天?” 她说话藏一半露一半,姜望从小认识她,却能听出弦外之音,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面,“公主,你呢?” 裴瑟道:“林将军治兵极严,你我心中有数。他的一万精兵在这里,挡三天不是问题。其他守军难堪重用,但这件事情还可以帮忙——”她避重就轻,姜望生平第一次打断她,手心里的薄纸都几乎被冷汗浸湿了,“公主,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声音不大,可问的却是众人心中所想。这里的门客不比在沧浪台时近百,总不过只有二三十人,都是跟了裴瑟多年的。那齐先生也把声音缓下来,“公子,姜公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林将军刚刚南下救危,沈城守备如常,何以就在这个时候陈军来袭,还出了细作?我们的意思是,沈城要守,可君上那里不能不存些疑心——当然,君上不会对公子动杀心,可看样子是要给公子扣个叛国的帽子。为今之计,该是公子率军退往沈丘,等援军来再做打算。至于沈城,他日总还可以收复。” 傅琅一直都没敢问,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样。如今裴瑟远离平阳,早就有议论四起。沈城守军听她号令,却要这样轻易地败给陈国的五万兵马,任谁都会怀疑是她通敌卖国,以此要挟平阳。裴瑟再怎样,也是宗室长女,还是楚国国君的外孙女,又仁声远播,长豫当然不会敢动她。动她不行,那就把她的名声毁掉。贤明政声一毁,就算到时候裴瑟手下兵强马壮,也是永世不得翻身,他甚至不用动裴瑟一根毫毛,便可以保全自己的权柄和声名。 里通外国这样的事情,居然是一国之君做出来的,傅琅觉得胸口有一点发寒。她第一次见到长豫,就是因为长豫要算计裴瑟。那时她觉得长豫只是争权心切,裴瑟也觉得长豫是年纪小沉不住气,如今看来,他们都低估了长豫的本事和用心。 只是,把沈城弃之不顾? 裴瑟眼睛盯着齐先生,手指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案上叩着,神情里有些漫不经心。别人还好,赤玉见了她这副神情便知道她是动了真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发作出来。 一屋子人静静等着,却是坐在角落里的傅琅开了口:“齐先生的意思是将沈城拱手让人?齐先生可知道城池落在陈国手里是什么下场?就算百姓都退了出去,沈城的宗庙祠社会如何,齐先生可想过没有?” 那年雪宗城的情状,齐先生当然知道,但还是咬了咬牙,“傅姑娘,公子是宗室王族,总不能给沈城陪葬。若君上当真存了不该有的心思,那这齐国更是不能少了公子坐镇。一个沈城,与偌大齐国,孰轻孰重,想必公子心中自有计较。君子总是斗不过小人。公子,你的命比旁人的重,成大事者——” 裴瑟停下来手上的动作,也接过了他的话头:“齐先生,这不是君子小人的事。成不成大事,我都是齐国子民之一。我的命和旁人的命,并没有什么轻重差别。若是要以齐先生一人的人命换回我们的一百位将士,我是不换的,一条人命与一百条人命,都是一样贵重。同样,一国与一城,又孰轻孰重呢,齐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讲呢,是一个很哲学的命题,事实上很功利。 第89章 第三十一章(三) 齐先生本是先太傅庄诫云的同窗,十年前那场宫变后便退出朝堂,只做个门客。他一向知道长公主想得与别的王族有些不同,但自负相识日久,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闻言却仍是苦思冥想了一阵。 裴瑟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随口吩咐了家人几句小事,继续说道:“不守沈城,何以守沈丘?等陈军打到了沈丘,我便一路退回平阳去?等到将破的是齐国,就因为我的命比旁人贵重,齐先生还会觉得不该守?城将不守,国则何存?国之不守,我辈焉附?” 齐先生这才抬起头来,裴瑟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摆了摆手,“我知道,确实有极大可能是君上要我归政而不得,方才勾结陈军设计沈城,构陷夺利。但陈国虎狼之心,进了沈城,便难估量,难保不会一路往西攻过去。君上做的事情如何,他与陈国又是如何打算,我已经管不了,但我总是齐国王族,我的命虽然并不格外贵重,但意义的确不同。沈城不但不能降,更不能让,一分一毫都不能让。” 兵临城下,而眼前的人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又是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齐先生跪坐在一侧,觉得有一瞬的恍惚,像是十年前那个人又回来了。那个人原来是不死不灭,他在心中叹息一声,直身拱手,“公子,愿效犬马之劳。” 姜望仍站在门口,已经将槽牙咬得发酸,遥遥行了个礼,“公子,姜氏家兵可用,在门外待命。两天内,沈城居民会尽数退往沈丘。”他看着裴瑟点了点头,再也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裴瑟要请援军,仍有无数的文书要写,埋首写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问赤玉道:“傅琅呢?” 赤玉有些茫然,“刚才还在这呢……” 府外乱得很,其实府里也不甚安生。裴瑟抬脚便往外走,胡乱转了一圈,才发现傅琅在后院帮着熊婶等人打点行李。她力气小,打包袱打得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亮晶晶的,她抬手擦一擦,便看见了裴瑟,丢下包袱跑了过来,“你找我?” 从昨夜烽火点起开始,除了看到烽火的一刹那间的一丝诧异,裴瑟一直是那副十分平静的神情,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长豫的险恶用心的。傅琅知道她的聪明,并不好奇这个,但是隐隐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说道:“我不走。” 裴瑟正从袖中拿出手帕,闻言一愣,随即轻轻地吐了口气,低声道:“真不走?陈军凶悍,这次真的要出人命了,傅琅。” 她松出来一口气,还以为傅琅没察觉,傅琅却笑嘻嘻的,“明明不想让我走,装蒜。”说着竟然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把,裴瑟连忙躲了一下,“我哪里装……装蒜了。沈城乱,你打点一下行李,跟着熊婶他们一起去沈丘等我。我守到人都撤走,就去找你。” 傅琅背着手看她,“你会不会死?” 哪怕裴瑟殉城,那她也大不了跟着,跟不上就逃,何况裴瑟并不会死,只是守城守到百姓撤出。大约是经历如此,她一向淡看生死,现在问话问得也是没头没脑。裴瑟并不生气,摇摇头如实回答,“长豫就算不要我手里的金印,也还需要我的部下归顺,我不会死的。” 傅琅道:“那不就得了,你又不会死,我在哪里等你不是一样?何况我要是走了,你也无聊,我也无聊。我就在这等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局势已如箭在弦上,裴瑟知道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她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是准备好了生死都守在一起。裴瑟一直以来的担心落到实处,才知道她的心已经无可动摇,确信她不会离开,可竟然是这样的坏时机。裴瑟咬了咬嘴唇,重新嘱咐道:“那你别乱跑,要帮忙也别出府,知道吗?” 傅琅一副看透了她的样子,戳了戳她的眉间,恶形恶状,又是一脸流氓相,“你根本就不想让我走,全是私心。巴巴地跑来说这些,还说不是装蒜?你再骗我,我真的走了!”她推着裴瑟回厅中去,又返回来帮熊婶打包袱。熊婶逃难像搬家,衣物器具全都带得齐全极了,傅琅看着那堆满的一车,叉腰喘了几口气,心里当然有大祸临头的不安,可是更多的却是放心,因为裴瑟终于安心了。 熊婶忙到天快亮时才收拾完,却舍不得走,“管他们呢,还是自己家好,实在得走的时候再说。” 傅琅傻乐了一会,没想到熊婶心这么大。熊婶困得打了个呵欠,“傅姑娘,天都快亮了,你也回去睡一会。” 夜色的深沉已经褪去一半,傅琅呵出一团白气,沿着回廊走回去。裴瑟还在厅中,却已换上了军装甲胄,并不是之前金灿灿的那一身,只是寻常,却越发显出身姿清逸。厅中只留了几个门客并几名将士,正围着几幅地形图推演。丁觉在外面忙了半夜,这时又跟着裴瑟准备守卫沈城,见她来了,便招呼了一声:“你还在啊?” 裴瑟闻声抬起头来,指了指她:“你去睡一会,一时半会不用担忧。” 她仍旧平静,但傅琅觉得有些过于平静。其实她往日虽然也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总有情绪波动,这种调子是从初冬那日齐王薨逝时开始的。她知道裴瑟和父亲亲厚,那日甚至气郁到失声,但她到现在都没有哭过,反而是一副淡然幽深。傅琅看得惯了,也知道裴瑟心里藏着的一些事情未及确定,便不会跟任何人说,但她隐隐觉得这份平静已经到了水落石出的关口。 那只花猫照常蹲在她房门外等着吃肉,傅琅怕它乱跑,索性把猫抱进房中。她自己躺在榻上想了一会,熬了一夜,已经觉不出困,但是被被子里的热气一呵,还是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似乎才闭上眼睛,就被外面的响动吵醒。那是车马碾过台阶碾过石砖碾过泥土的声音,夹杂着熊婶的叫喊。 熊婶说要等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才走,难道陈军已经到了?花猫早就急得挠床,傅琅披衣爬起来走出去,外面天才蒙蒙亮,确实还没过多久。裴瑟大概早就走了,府里其他人也已经走光了,只剩几个卫兵守着。她抓了一个卫兵问:“外面怎么样了?” 那卫兵神色焦急,不时往外看一眼,“傅姑娘,陈军到城下了,正在攻城。城墙坚固,形势尚好,傅姑娘不必担忧……” 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那是巨木砸在城门上才能发出的声音。傅琅想过很多次,可是事到临头时还是悚然一惊,不敢想象裴瑟在前线还是后方,也不敢想她在做什么。她不想听那些水词,抹了一把渴睡的脸,“我们能守多久?” 那卫兵看着她的脸色,不敢不说:“傅姑娘,我不知道。不过我自己斗胆猜测,最多两天。” 傅琅想起了刚才裴瑟给姜望两天转移百姓到沈丘去,但沈城有多大,人口又多,还是冬天,这件事情的难处她心里有数。她往外走了几步,外面路上果然全是拖家带口的城民,满地丢着被扔掉或者被挤掉的物件。不少人抱着孩子,孩子被半夜拖起来在夜风中赶路,哭声震天响,更添凄惶。傅琅抬脚就往回跑,一把将乌兰从榻上拉了起来,“乌兰,我出去帮他们的忙,你留神听着动静,知道吗?” 乌兰迷糊中留着一线清明,脱口问道:“姑娘,是不是打起来了?” 傅琅松开她,自己披上外衣,乌兰意识到了些什么,脸色顿时刷白,也下地穿衣,“我跟你一起去!” 傅琅不耐烦道:“你别去,外面乱得很,我还得照顾你。你在这等着,她要是有什么消息什么吩咐送回来,你好好听着,知道吗?” 府中确实不能不留人,乌兰慌乱无主,只好点了点头,看着傅琅风风火火赶出去了。傅琅倒没想添倒忙,不过也没想清楚要怎么帮。外面是人挤人,守军把走不动的老弱妇孺拉的拉抱的抱,却也挤在人潮中动弹不得。有兵士疏散不通,站在高处一边擦汗一边叫骂,“别挤了!先让他们走!” 逃难时刻,谁肯让谁,该挤的还是挤着,更加水泄不通。傅琅抓着高台边缘费劲巴拉地爬上去,高喊:“都听着!” 她的声音又透又亮,兼之扯开了嗓门喊,在薄暮中一片清越嘹亮,排在前面的人都静了一下,随即问道:“你是谁?犯得着要你个小丫头指挥吗?” 守军中有认得她的,连忙悄声道:“别乱说,这是公子府上的傅姑娘。” 哦,傅姑娘,那个祸国殃民的陈国安期楼出来的,在裴瑟身边的傅姑娘。这个名头在人群中一传十十传百,又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傅琅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坏名声,叉起腰来指了指:“挤翻了天又有什么用?挤啊,挤到最后大家都出不去,一起死在这里啊?一个个的急什么?我还没跑呢,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哦,那也的确是,大公子尚且在前线奋战,大公子的人尚且安安稳稳穿着好几层冬衣在城里耽搁着,看起来只有他们急——总没有上位者不着急逃命的道理。人群这才一层层地静了下来,傅琅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们老的少的混在一起,有的快有的慢,自然会挤。都分一分,抱孩子的站一队,年轻人站一队,老人站一队,要人帮忙的站一队,分开走!” 那些人还要说什么,下面的小统领茅塞顿开,指挥着兵士们“帮”着分了几队,人群这才缓慢地移动了起来。那小统领向傅琅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傅琅有些没好气,心想要不是你们中间出了细作,也不用急成这样。不过那小统领对此并不知情,只当是人事调动,还是向她拱了拱手。 朝阳初升,刺骨的寒风毫无停歇之意,吹着傅琅的宽大袍袖,几乎有些摇摇欲坠。她抓紧了高台上的旗杆,向东面极目望去,目之所及只是一片灰蒙的混乱,看不清东面城门处是什么形势,只有隐约的撞击和人声尖啸透过清晨的雾霭一波一波涌动过来。 又是严冬,又是东北国境,又是陈军喊杀之声震天,又是围城中慌乱的百姓,这情景实在熟悉,傅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姜望从人潮中艰难地移了过来,他满头是灰尘汗水,眼睛已经熬得通红,总算到了跟前,伸手把她拽下来,劈头盖脸问她:“傅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这外面乱成这样,磕磕碰碰的,守军里还有细作,会出事的!” 傅琅这才发觉自己也是满头的汗,想必十分狼狈。她擦了一把,“我出来帮忙,没事的。” 姜望急道:“怎么会没事?公主得有多担心——” 傅琅额头上蒙着一层灰土,可眼底清清亮亮,仍然十分镇定。他不想在傅琅面前提到裴瑟,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他听赤玉说过傅琅的脾气倔,现在才知道她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但这外面实在乱得厉害,他想了想,把傅琅推到一队人中,“傅姑娘,你实在要帮忙,就跟着他们去查看一遍城中有没有还没走的百姓,再看看医馆里的人,那里有城民也有伤兵,你看着拿主意,有能挪的就尽快挪出去,这样可好?” 傅琅点了点头,便跟着那群亲兵和仆妇走了一截,才发觉其中一个人身影熟悉,高而且瘦,正是熊婶。傅琅一把抓住熊婶的手臂,“你怎么又回来了?” 熊婶道:“我年轻力壮,总有能做的事情,送走我们家那几个就回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傅姑娘,你不也没走吗?” 傅琅定了定神,突然又回头喊:“姜望!” 姜望回头,只见隔着人流滚滚,街对面的傅琅探着脖子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你也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扑街作者对前几天的字数感到不好意思 但是也没什么表示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来打我呀 第90章 第三十二章(一) 既然人都要退到沈丘,那沈丘的物资必然要足够充足,否则到时候被陈军一堵,真正是孤立无援等死,因此大批守军在忙于运送粮草药物到沈丘去,只留出几股人手来帮忙百姓撤退。傅琅不看还好,一看才知道,城中走不了的百姓大有人在。姜望分出的人手不多也不少,正帮着走不动路的老人小孩和病人往城外挪,可是真正难办的是挪不动的人。医馆里本来停着些重病的人,只剩一口气,不能轻易移动。还有几个正要生产的孕妇和几个刚刚生完孩子的产妇,也是动一动就出一身冷汗。更糟的是前线在打仗,重伤的伤兵被人搬回来,医馆里的人陆陆续续越来越多。 傅琅站在那浓浓的血腥味和病气中间,听着□□之声此起彼伏,这才觉得自己力量微小,几乎只能束手无策,太阳穴都开始抽痛。忙得焦头烂额的医师见他们来了,却像是松了口气,“这里有人要换药,我们人手不够,有谁会?” 傅琅赶忙上去帮忙,这里都是重伤员,断胳膊断腿,血流如注,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一行人应接不暇,不停手地换药煎药,直到最后,熊婶推了她一把,递给她一杯白水,“傅姑娘,你喝点水。” 傅琅接过来茶杯,这才看见外面天已经黑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真是太快,城东传来的隐约砍杀之声没有丝毫停歇,偶尔夹杂着几句齐国战歌。那战歌着实有名,傅琅小时候在雪宗城听了数日,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个调子。她觉得有些恍惚,不知道裴瑟在前面怎么样,但城既然没破,她一定也没事,不知道她今晚会不会回家,她两天没睡了。 外面天黑而寂静,总让傅琅觉得就在片刻之前自己还和裴瑟站在城墙上看漫天星月闪亮,裴瑟拿起她的指尖呵了一下,当时暖得生出了痒,可那点暖意早就散了。她喝了几口水,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往后退了几步,医馆中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人,几乎都化作梦中的虚影。 熊婶见她站在一边半天没有动弹,奇怪道:“傅姑娘,怎么了?是不是累了?回府里睡一会吧。” 傅琅终于在满头混乱思绪中捉住了什么,僵着脖子慢慢转过头来,“熊婶,我们是不是忘了,我们本来是要帮他们撤出去的。” 熊婶连忙把她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傅姑娘,说是这样说,可是你看情形,这些人有几个能动的?” 傅琅不知道该说什么,熊婶说的没错,这一屋子人的确是没办法尽数挪出去,就算有担架,也没有人手,何况连担架都不够。看那些人的意思,大概是尽尽心力,守到最后,也只好抽身而退。傅琅低下了头,心中并没有愤怒意外之类的情绪,只是有点难过,无能为力的感觉就是这样,又是这样。 里间帘幕低垂,医馆稳婆正忙着接生,产妇熬了一天,已经是强弩之末,终于传出来一声响亮的啼哭,紧接着又是一声。熊婶回头喜道:“哎呀,陈家的媳妇生了,还是两个呢。傅姑娘,你还记得那天的屠夫吗?就是他的媳妇。” 傅琅掀开帘子走进去,陈家媳妇年纪已经不轻,此时几乎力竭,却还是撑着半坐起来看着两个小小的人被擦干净包进襁褓中。傅琅在床前蹲下,看见了小孩子红红皱皱的脸,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奇怪,她从来不知道小孩子初生时这么难看。陈家媳妇见她的神情,便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笑道:“傅姑娘没见过小孩子?生出来就是这样的,过几个月才能好看起来。哎呀,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包起来了。” 稳婆笑道:“怎么不知道,是两朵金花!” 陈家媳妇笑了起来,轻声道:“两个大小子天天闹,他就想要个女儿,这下好了,一来来两个。他之前说要是女儿,取名就叫明珠,这下可怎么办?” 傅琅失笑,想不到那屠夫看着是个大老粗,倒是个有心人。她大着胆子轻轻点了一下小孩子秃秃的鼻尖,陈家媳妇又笑了,“傅姑娘,我不懂这些,你说就叫她们两个阿明阿珠怎么样?” 傅琅道:“那样很好,掌上明珠。” 医师洗干净了手走进来,皱眉道:“我去找担架,你歇一歇,明天一早送你走。” 陈家媳妇摇了摇头,“他去安顿了父母,就会回来接我的。” 的确这里有不少人都是这个境况,家里人先带老人孩子去沈丘安顿,再回来接人。但情势如此,谁知道回不回得来,赶不赶得及。医师摇了摇头,“别等了,叫人送你也是一样,这里不是分不出人手。” 陈家媳妇道:“哪里分得出人手,我都看见了,你们熬了一天一夜了。再等等看吧,明天晌午他们还不回来,再麻烦你们送。” 她十分坚持,医师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傅琅窝在榻上,情知是有个伤员刚刚死了才空出这张床,但已经没有惧怕和介意的心力,实在是累得要命。她合眼睡了一会,便听到外面又是一声轰隆巨响,随即又响起了齐国战歌。歌声比白天时响亮得多,词句涌进了耳朵,“孟冬雪霜,举兵攻王,圣王失义,隆寒难当……” 她再也睡不着,这就坐了起来,后脑有些胀痛,眼睛也发酸发涩。外面仍旧黑魆魆的,街道上空空如也。一起被派来的守军和姜氏家兵守在门口,傅琅走出去问他们:“怎么样了?” 守军小兵有些低落:“攻势太猛了,我怕撑不到两天。” 家兵年纪比他长一些,摆手道:“前线的事情说不好,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这里不能耽搁了,明早就送一批人走,别死等家人来接,到时候都被封死在城里。刚才不是吩咐他们去找担架吗?找来多少?” 小兵看了看天色,“零零总总有一百出头吧。快到时辰了,我现在就叫他们去预备,多叫些人手来。”说着便抽身走了,傅琅打了个呵欠,听着风中传来的隐约声响。她大概知道城墙上是什么样,云梯落石,弓箭火种,随便哪一样落在这里,都足够让她手足无措。城破之后是什么样,她大概也知道,但并没有去想的必要,因为沈城反正已经空了,前线的裴瑟再怎样冲锋陷阵,陈军也不会对她下手,因为裴瑟是这样说的,她甚至没有执意送自己走。 傅琅穿过空空的街道走回了府中,乌兰还在翘首等着,傅琅有些愧疚,摸了摸她额前碎发,“我今天忙得把你忘了,你怎么不睡一会?” 乌兰道:“我得等消息呢。姑娘,你休息一下吧,你现在这样真吓人……” 傅琅失笑,“傻丫头,哪有什么消息,府里都空了,我怕你跟着我出去才骗你的。走吧,跟我去医馆那里,明天一早就跟他们送病人去沈城,我们还能帮帮忙,没空休息了。那只猫呢?” 乌兰又是一副要哭出来的神色,“猫可真没良心,早就溜了……” 傅琅失笑,“怕什么,猫会吃会躲,不用管它,我们走吧。” 傅琅带着乌兰又按原路溜达了回去,那小兵说得不错,天是快亮了,已经有鱼肚白从东方泛出来。她们到了医馆门前才傻了眼,本来安静了一夜的医馆此时门庭若市,进去的人都是一头血,背着扛着伤兵往里送,出去的人都是扛着担架往城外送人的,已经走了不少。 傅琅从人群中抓到了熊婶,“怎么回事?” 熊婶跺了跺脚,“谁能想到啊?晚上安生了那么一会,是因为前线打得太厉害了,抽不出人手来送伤兵回来。现在前线好些了,才把他们送回来,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这可怎么走得了?” 傅琅抓着乌兰进门,多亏那小兵找来一百多的担架,里面已经没剩多少人了,只剩几个新送来的伤兵,“能走一个是一个。乌兰,帮手包扎,送上担架就行,到了沈丘再救治。”乌兰是个中好手,十分利索地包扎了几圈,医师从里间出来了,抬袖子擦汗,招呼着一屋子人,“都走,都走吧。” 傅琅一愣,“里面不是还有个伤员吗?” 医师没看她,推着她的背心出门,“没救回来,我们走吧。” 担架毕竟不足,陈家媳妇把自己的担架让给了一个断了腿的兵,自己慢腾腾地挪着。乌兰硬邦邦地抱着阿明,熊婶熟门熟路地抱着阿珠,傅琅背了三大包的药水药膏瓶瓶罐罐,走得心不在焉。原来昨晚最安静的时候是守城最激烈的时候,以一万挡五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惨烈。好在现在“好些了”,多半是僵持着,可前线就是前线,能好到哪里去。 他们走了一会,约莫穿过了大半个沈城,因为前面现出了一座高台,傅琅听熊婶讲过,知道这多半就是闻名遐迩的鸣台。夯土之上的阶梯层层递进,高过人头,再在上面层层建屋,宗祠都在这里,城主在这里观云物、察福瑞、候灾变,这是沈城曾经的气派。一行人在台下沉默地停了一会,又沉默地经过。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 存稿所剩无几 朋友们且看且珍惜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91章 第三十二章(下) 昨晚说话的中年家兵大叔突然回头问那小兵:“去叫援兵了吗?我们这里走得这么慢腾腾,什么时候才能到沈丘?” 那小兵道:“去叫了,姜公子说天明时派人过来,多半是还没到时间……” 那家兵气得指着他骂,“等天明?叫援兵还要等?” 他话音未落,街道尽头便传来了马蹄践踏在砖地上的声音。那声音是从身后的东边来的,自然不会是姜望派来的人,一行人紧张得回头去看,见不是陈军,便放下心来。来的人不少,当先的一人一骑冲在前面,到了跟前勒住了马,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战甲笨重,却被她穿得修长挺拔。傅琅眼眶一热,把手里的包袱一丢,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抱了个满怀,“裴瑟!” 裴瑟是抽空跑过来的,带着五十个人来帮忙送他们出城,见他们已经要走,便松了口气。那五十人训练有素,接手了几个担架,便向前走去。裴瑟在傅琅背上揉了揉,又把她掰开,仔细看了看傅琅,“很好,我就是回来送你。” 傅琅也发觉身后的人都在看,想到了他们对自己和裴瑟的好奇和腹诽,又想到自己熬了两晚上的脸必然十分不好看,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我是要走,可你急什么?” 裴瑟顿了顿,握住了她的肩头,“你别乱想,这里还好,只是我才知道对方主帅是康疆,你得走了。正好这里人多,你也帮帮忙送他们出城。” 来的人是康疆?那她的确该走,留在这里就是给她添乱。裴瑟不能这样被人挟制,她自己也不能被人觊觎,傅琅想得很明白,并不迟疑,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走。”她要从地上把那三个大包袱捡起来,裴瑟却又一把把她捞了起来。傅琅站直了,看着裴瑟竟然把那只青玉戒指从食指上拔了下来,那戒指从不离手,严严实实遮着食指根,那里的肌肤都比别处更白一些。傅琅讶异道:“你做什么……” 裴瑟已经把戒指塞进了她手心里,又握紧了,声音还是那样带着一点喑哑,“你放心,等我来找你。” 傅琅的手被她攥成了拳头,手心里是被冬风吹得冰凉的玉石,手心外是她温凉的掌心。那温度的妥帖仿佛是天生如此,傅琅被这温度一呵,便毫无担忧。她握紧了戒指,把手挣脱出来,捡起了一堆包袱,瓶瓶罐罐撞击着发出清脆声响。裴瑟是真的口拙,满脸都写着担忧和愧疚,却说不出一句“你受苦了”,傅琅这么想着,腔中居然泛起了一点罕见的柔情,又回头跟她招了招手。从医馆里挪出来的人排成了一列长队,不紧不慢地向西行去。 裴瑟看着傅琅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才觉得食指上空空落落,十分不习惯,用另一只手掩住了食指,轻轻摩挲了几下。亲兵道:“公子,该回了。” 裴瑟翻身上马,握住了马缰,闭眼听了听城东的动静。 这是个大晴天,清晨的风中裹挟着战歌与砍杀之声,一路向西吹来。裴瑟突然睁眼问道:“今日初几?” 亲兵不明所以,但仍是答道:“秉公子,是丑月十九……不,昨天是十九,不过……”他也是熬了两夜未曾合眼,日子过得太快,有些羞惭地低下了头,“公子,属下记不清了。” 裴瑟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无妨。”她抖开了马缰,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战马轻快地跑了起来。转过几条街巷,血腥气扑面而来,城门依旧紧闭,刀剑激鸣声和巨石滚落声铿锵而沉闷地击打到了脚下。她一回来,自然有副将上前报上人数:“公子,我们还剩八千人。” 城门守了一天一夜未破,代价已经是两千精兵的性命。城破之时,八千对五万又该当何如,裴瑟心中明白,这些人也明白。她面沉如水,此时却掠过一丝不忍。 副将似有察觉,立刻单膝跪下,“公子,家国将破,我等怀心乐死,若能守得沈城,便是人至其命。” 裴瑟从不爱听这些,抬脚便往城上走去,副将等人连忙跟上。沈城城墙高厚,台阶陡而且长,裴瑟一路拾阶而上毫无停顿,只在中段时拿剑鞘拄了一下,一直上到了最顶,才深出了一口气,回头看住了副将。她在城上坐镇指挥了近两天,从未露出如此柔和神色,副将被她看得一愣,只看到她嘴唇微微张合,吐出极轻的一句话。 她说的是:“你们都是好样的。” 副将不知怎的,突然觉得眼眶一热。 越向西走,越是远离城门,越是听不清那些或尖锐或沉闷的声响。前面担架上的伤病员断不了需要帮手,傅琅跟着医师跑前跑后递药。傅琅问道:“我不熟这里,离西城门还有多远?” 医师给一个小兵灌了点药水入口,轻叹了一声,“没有多远了,一会就到了。” 傅琅道:“那你还叹什么气?” 医师无奈道:“出了城门,还有几十里地要走呢,傅姑娘。” 傅琅不说话了,她自己走几十里地尚且嫌远,何况这些病怏怏的人。沈城街道上满是被丢弃踩踏过得破旧杂物,被风一吹,便挪动一番。边走边看,渐渐到了西门城下,有士兵守着门,见是自己人,便放他们通过。出了城门走上官道,前面的路绵延铺展向远方,透过午前的浮沉,依稀看得到远方矗立的朱红城门。 官道沿着漫长山岭绵延,像是没有尽头。裴瑟所言非虚,沈城外的山岭上都是稀稀落落的山梅,傅琅边走边想,不知走了多久,初升的红日已经升到了头顶。陈家媳妇有些走不动了,傅琅架住她的胳膊往前走了一会,在乌兰怀里安稳了一会的阿明开始嚎哭。 初生的小儿原来可以这样哭声震天,傅琅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只觉得这两天真是长了见识。陈家媳妇连忙把阿明抱过来哄,乌兰如释重负,悄声道,“姑娘,小孩子真不好抱,软乎乎的,我好害怕。” 她一脸担忧,傅琅被她弄得笑起来,正要说话,前面路上传过来几声叫喊。他们抬头一看,原来是姜望带着援兵,后面还跟着些布衣的男子。其中一个粗壮大汉三两步跑过来,停在了陈家媳妇跟前,气喘吁吁地抹抹汗,打量了几眼,又惊又喜,“媳妇儿,生了?” 这人正是屠夫,陈家媳妇点点头,却有些焦急,“怎么回来这么多人?” 屠夫道:“我们安顿下来,就结了一支民兵队,好过来帮忙啊!” 那些援兵跟抬担架的守军们换了换手,换他们休息一会,便继续向前走去,步伐明显快了不少,陈家媳妇催促道:“怎么还不走?” 屠夫挠了挠头,正不知道怎么说,后面的一个青年替他答道:“嫂子,我们想去前线帮忙。” 陈家媳妇跺脚,“这关头上你去什么前线?去了那还回得来吗?” 屠夫道:“可沈城……沈城毕竟是我们的家乡啊。” 陈家媳妇变了脸色,把怀里的阿明交给了傅琅,抓着丈夫无论如何不肯放手,拉着他要往沈丘走去。屠夫也是不肯退步,争执之间,只听身后远方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轰隆一声”,震得脚下土地都震颤,带着劲风席卷过来。 傅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口,呼吸不畅,不由得微微张开嘴唇,寒冷的空气裹挟着血腥味灌进心肺,瞬间便有些腿软。那声轰隆巨响震得在场的人都没了话,前面的人也回头来看,姜望更是拨马向回走了几步,一直到了傅琅跟前,傅琅看着他的神色,依旧不知道城中是什么情况,脱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不等姜望回答,沈城紧闭的西门中又传来几声尖锐响动,千军万马的铁蹄声夹杂着刀剑激鸣声纷至沓来从城墙上漫过一路铺展到他们脚下,士兵的厮杀呐喊声渐渐响亮,直至响彻云霄。 傅琅心尖一抖,和姜望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城破了!” 傅琅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下意识地往回走了两步,怀里的阿明张开了皱巴巴的小嘴,哭嚎起来。傅琅茫然地听着儿童声嘶力竭的哭声,身边的姜望已经拨马向回跑了一丈远,却又停下来,遥遥望着那座渐渐升起了黑烟的城池。沈城做了十年边关重镇,就这样在五万陈军两天不到的攻势之下溃败至此。 姜望在马上僵硬了一会,拨转马头转了回来,眼底全是血丝,沉声喝道:“城破了,西门还在撑,快走!” 傅琅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回去把阿明塞给了陈家媳妇。陈家媳妇看着不远处的城郭上缓慢升起的黑烟,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什么,松开了抓着丈夫的手。屠夫揉了一把她怀里的小女儿,吼道:“西门在撑,全是为了咱们,全是为了沈丘!我们在西门外守着!” 城民的民兵队一呼百应,都跟着他向西门冲去。傅琅不知道怎么想的,背着药包也要往回冲,被姜望提上了马背。她还没坐稳,就听姜望闷声道:“你别去添乱,安生跟我去沈丘。” 傅琅其实已经慌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抖着嗓子问:“我不知道打仗是这样的……她、她在城里……” 姜望策马前行,声音也是抖的,“我知道她在城里!她自己都算明白了,不会有事,我们别去……别去让人做靶子挟制她,你明白吗?” 傅琅用力点头,眼眶被风吹得又干又涩。没走几步,身后又是一声轰隆巨响,比方才的那声还要震荡,脚下晃动,连马都惊得抖了起来。傅琅回头看去,喃喃道:“西门破了……” 那巨响原来是城门被推倒的声音,傅琅茫然看着披甲的陈军穿过洞开的城门洞,踩着那扇高厚的破门冲了过来,屠夫等人迎面挡住,与先锋近身肉搏,竟未落下风,但横飞的血肉和喷溅的血沫隔着数里,几乎可以扑到傅琅脸上。 陈家媳妇尖叫了一声,脚步停了下来。姜望加紧打马向前几步,停在她跟前,傅琅立刻跳下马去接过了她手里的孩子,姜望会意,把陈家媳妇拦腰抱上马背。陈家媳妇拼命挣扎,只能发出几句破碎的呜咽。 姜望回头看了几眼,心知他们也挡不了多久,而去沈丘的路还远。傅琅也是一样的想法,两人对视一眼,傅琅忽然伸出手去指了指官道两侧灰蒙蒙的山岭。姜望犹疑了一个瞬间,随即高声喊道:“来不及了,进山躲着!” 傅琅一把拽过乌兰,往山上跑去,她怀里紧紧抱着阿明,脚下有些踉跄,咬着牙跑进了一处山坳,耳中漫溢着身后传来的嘶鸣惨叫,那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听得清利刃砍进血肉中击打在骨骼上发出的闷响,有人逃不过飞射的箭羽,径直扑倒在她脚下。傅琅恍若未闻,不管阿明哭得再如何响亮,在山间跑了起来。 马蹄声越逼越近,傅琅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姜望纵马到了近旁,把陈家媳妇放了下来。陈家媳妇已经不再哭叫,反而十分利落地从傅琅手里抱回了孩子,快步向前走去。姜望背着两把长刀,解下一把来丢给了傅琅。傅琅把冰凉刀柄握在手里,仰脸看着他,“你去哪?” 姜望道:“傅姑娘,你机灵,我把他们交给你,你带他们进山,往南走,别回头。”他丢下这么一句,便拨马离开,前方传来了士兵痛声喊叫,傅琅知道那是垂死的挣扎。山坡上的狂风呼啸着卷起黄沙,遮天蔽日蒙住了视线,看不见刀枪撞击发出的刺眼火花,看不见断裂的肢体和血肉,可这就是战场的断章。 傅琅不知道姜望是怎么打算的,可是他确实已经走进了那片修罗场。战场一直是和她无关的事情,现在却因为熟悉的人而格外挂心——不,不是挂心,陈军人数众多,姜望这里的援兵犹如以卵击石,是有去无回。傅琅知道后有追兵,可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发抖,熊婶走回来拉了她一把,见她仍旧没动,索性连拖带拽地将她往山坳里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 看文的小盆友中午好 第92章 第三十三章(一) 沈城破得比意料中要快得多,不过裴瑟并不意外。陈国这次派的主帅康疆在这些年征战中风头正劲,虽然年轻,可是用兵如神,何况陈国除了先锋的五万兵马,还有不断的后续补充援兵。陈军发起最后一波攻城时,裴瑟挥手叫赤玉过来,吩咐道:“带一半人去西门挡着。” 赤玉早就知道大势已去,闻言还是悚然一惊。裴瑟见她没动,大概以为她没听懂,又说道:“挡着西门,替沈丘多拖一会。” 赤玉这才领命去了,裴瑟站起身来,下令城墙上的守军停手下城墙去。副将会意,安排着人下去到城门里守着,又清点了人手,禀报道:“公子,还剩不到三千人。” 两天前还是一万人,现在只剩下十分之三。裴瑟看着残兵结成队伍依次下了城墙,自己才一级一级向下走去。空气里面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皮肉烧焦的气味是傅琅最忌讳的,不过她闻得惯了,并不觉得十分不适。副将压低声音,十分担忧,“公子,这些人能挡多久?” 裴瑟道:“外面是五万人,不要挡,挡不过,边走边退,拖就是了。” 副将恍然大悟,这里多拖一刻,西门就多一刻防御的时间,沈丘就多一刻安稳。他跟了林将军多年,自有主意,一时间叫人备好了□□火箭,沿途分散开,又拉开了层层的绊马索,也结成了防御的阵型。饶是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仍是被城门轰然倒地的那一声震得头脑昏聩,紧接着便看见门洞下涌进了乌压压的骑兵。 骑兵来势汹汹,被绊马索绊倒的不在少数,更多的是踩断了绳索,径直奔来。对方也有火箭簇簇射来,不少将士被射落马下,点着了衣服,街道两侧的人家窗棂也被乱箭点燃,炎烈火光上冒出了乌青的火烟。再往后的一波箭簇尾羽上甚至绑了石块,没入人的脖颈时仍毫无收势,石块飞旋几圈,将人拖下了马,血肉之躯转眼就被踩踏成烂泥。 其后的便是持刀的骑兵,军士们心中有数,转头向后撤,稍微慢了些的转眼便死于刀下,一时间四面响彻哭嚎惨叫。副将攥紧了手中刀柄,只觉愤怒在血液里燃烧,方才的恐惧和畏缩都被一把火烧得精光。门洞下又涌入了一行人,坐在马上控马走来,那是对方的主帅康疆带着亲兵近卫,走得不疾不徐,仿佛脚下踩的是他自己的土地。副将眼睛也烧得通红,转头来叫道:“公子!” 裴瑟面色冰冷,翻身上马,她身姿矫健,饶是周围一片混乱,在人海中竟也像一块定海石,全然不理从身侧划过的火热箭矢,低头抽出了长剑,慢慢抬起头来,康疆也正走到了她面前。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没什么话说,康疆手中大刀雪亮,举刀便是全力一劈,裴瑟却还顾得上把手中长剑在袍子上擦了擦,这才一凝神色,横剑挡下,刀剑相撞,发出“当”的一声锐响,伴随着火花一闪即逝。 副将不知道裴瑟身手如何,却知道康疆身手过人,见到两人这个阵势,不由得心中一凛,却见裴瑟毫无惧色,出手如电,笔直劈砍而去。康疆也并无躲闪,两人纠缠拼杀许久,数招之间,不觉守卫的队伍已经向后退了几丈。康疆拨开裴瑟的剑刃,径直冲向攻城队伍前头。 裴瑟手中的剑灵活矫健,当胸刺出,康疆像是彻底被惹毛了,回身反挡,大刀如同野兽的利爪向她扑过去,裴瑟侧身一躲,随即反咬回去,康疆瞅着这个空档策马向西去了几条街,又被裴瑟驱马跟上。他挥刀斩下,身后的长剑锵地一声迎击上来,溅出银火花来。 副将见这两人缠斗无休,索性拍马向前去,穿过防御阵线回望,只觉得眼前一黑。这才走了半座城,剩余的兵马已经又是只剩一半,不知道还有没有五百。浓密的黑灰在城郭上方升起,拳头大小的石块咚咚撞击在兵士身上和街道两旁的窗棂上,连屋顶瓦砾都掉了一地,沈城昔日繁华,如今只是一座浩大的废墟。 他带着人马且行且退,直到退到了鸣台之下,才想起了守在西门的赤玉,回首望去,城楼上的黑银旗帜裹着黑灰,倒是仍在蓝天中瑟瑟发抖,说明沈城仍是齐国的,他居然有了些许的心安。两方主帅骑在马上一路当当啷啷劈砍到了近前仍不见胜负,康疆身形魁梧,刀也是一样宽大,已经打得红了眼,满脸都焕发出嗜血的狠辣神采来,却回首一看鸣台,纵马跃出几步不再扑杀,横刀向天高指喊道:“止!” 陈军将士立时齐刷刷地停了攻势,向后退去,结成列队,果然不再攻打。康疆飞身下马,方才那滔天巨浪一般的力量和气势在这动作之间消失于无形,把缰绳丢给了亲兵,自己整了整甲胄,方才将手指向鸣台,声音竟还是十分闲适,“大公子,请吧。” 副将不明所以,却见马背上的裴瑟脸色慢慢地变了,最后一点血色都被惨白吞没进去,手中的剑僵在半空之中,半晌才缓缓落下。 康疆把刀擦拭干净了,见裴瑟仍然没有动作,便把手中的刀收好,向前一步,倒并不是要做什么,像是要替裴瑟牵马似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大公子,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他真的是要替裴瑟牵马,笑意已经没了,说话咬着牙,嘶嘶冷气透出来,语调仍是平稳的,“说到底是大公子的家事,我本不该插手,可也要说句公道话。让人久等,毕竟不对,是不是?” 裴瑟并未理会他的话,随手把长剑归了鞘握在手中。见康疆的手已经拉住了马缰,裴瑟一脚将他踢开,自己翻身下马,随即向鸣台上走去。那高台的石阶数不清有多少级,虽不及城墙阶梯陡峭,但她走到一半时还是握着长剑拄着支撑了一下,旁人看不出异样,副将却心里一沉,虽然不知道她去鸣台上做什么,还是挥手召集残兵跟随上去。 鸣台是观天所用,测云气物候,察灾厄祥瑞,是沈城中至尊之处。副将还没上过鸣台,这时才知道上面是平坦的地面,四周几处环筑回廊,拥着五间屋舍。正当中的一间最为宽大,几乎像平阳王宫中的大殿。地上的灰白石砖蒙着层黄土,被寒风吹成小股,在平地上来回摩挲。 日头正烈,是日正之时,端坐在殿前的年轻男子遥遥抬起头来,向着慢慢走向他的裴瑟笑了一笑。 副将走得近了,才看清这人的相貌,原来跟裴瑟十分相似,也是生得白皙温和,遮不住通身的气派,更遮不住身上的黑银外袍。齐国尚水德,能穿如此纯黑服色的,放眼四境没有第二人,那人想必就是齐王。副将这样想着,知道不便上前,带着身后残兵停下了脚步。 裴瑟脚步未停,提着剑一路向前去,直到大殿阶下才被人拦住。那人穿着平阳王宫中常见的制服,正是往日十分眼熟的一位合川殿内监,大着胆子提醒道:“长公主忘了,平阳的新规,在君上面前,应卸甲除剑。” 是新规,那还是秋天的时候,她和齐将军、林沄、金申等人从南境平乱回来,到了王都,得到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这个。那时齐将军爱惜羽毛,她倒不甚在意,现在终究要臣服。坐在殿前的少年君王以手支颐,若有所思道:“王姐是不是在想,长豫长大了,和以前大不一样?” 裴瑟并没有看内监一眼,却听进了他的话。手中的长剑被她轻轻放在地面上,接着便顿了一顿,伸手去解左侧的肩甲,战甲繁缛,她解得有些吃力,一边回答道:“说得好像我大了君上许多,其实以前都是孩子。只是十年太久,有许多事,的确不一样了。” 她身后数丈之外便是那五百残兵,踟蹰着停在远处。长豫看着她费力地解下了一片肩甲,又去解另一片,并没有要叫人帮忙的意思,反而兴味盎然,问道:“那王姐说说,是哪里不一样了?” 裴瑟虽然被逼成这样,但脸上未见惊慌,慢条斯理地把另一片肩甲解下了放在地上,轻出了口气,“比如说,我没有想过我的弟弟会有一天放任陈国人的刀枪对着齐国的子民。” 长豫不怒反笑,那张肖似裴瑟的面孔上有着在裴瑟脸上极为罕见的飞扬神色,十分惊奇似的,“王姐这就猜出来了?” 裴瑟这才抬起漆黑如点墨的双瞳来与他对视,脸上古井无波,“我猜对了?” 长豫笑得眉眼弯弯,拍了拍手让阻拦她的人退下去,“不必了,请王姐上来。你当然猜对了,王姐一向聪明,可没料到有这么聪明,孤很高兴。” 他回国后一直是淡淡的,眼下才是真的高兴,裴瑟从来疼爱这个弟弟,此时却高兴不起来。一个君王和敌国私通,攻占本国城邦,只为了归政□□,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匪夷所思。她一早就猜到这个可能性,可是无法对人言说,那实在是令齐国蒙羞。 阻拦她的内监侍卫退下去,她松开了解了一半的甲胄,拾阶而上,这才看见长豫身后站着垂目敛眉的戴望,但是来不及多想,便又看见了长豫面前案上横陈着的那一把剑。那是当年跟随齐王征战御国的一把剑,现在也依旧是在新齐王手中。 十年前——不,十一年前那天,太傅就是用这把剑在合川宫殿前自刎,鲜血烫透积雪,满地血沫狼藉,是为了逼群臣松口让她掌权,为了让她守好江山社稷,守到能交给长豫的那一天。 她抿紧了唇,满腔怒火被这一把凉冰冰的剑斩断,整整袍袖在案前坐下。长豫仍是那个孩子气的坐姿,支着下巴说道:“王姐,我还记得太傅说过你最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要收尾了,倒计时ing,舍不得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93章 第三十三章(二) 裴瑟淡淡的,“太傅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倒是你,太傅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长豫摇头,“太傅说过的,你没听过罢了。” 裴瑟一直耐着性子,耐不住他旁顾左右而言他,皱起眉来敲了敲桌子,“你要我归政,就直接跟我说,怎么能用这样的法子?齐国百年钟鸣鼎食,万民供奉,才有了你这个世子,才有你这样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才有你这个王位。你的一举一动都该是万民典范,怎么能这样任性,涂炭百姓,横生事端?况且你怎么能带着禁军出了平阳,平阳无人镇守,是要出事的——” 长豫又摇头,他像是忘了自己已经是君王,也忘记了自称“孤”,仿佛这鸣台上是童年时午后被蝉鸣围绕的书房,自己还能攀在长姐身上玩闹,“平阳没事。王姐,这些道理太老了,我懂,可是不能认。我想的,你也不懂。十年太久了。” 裴瑟道:“那你就说来听听,别怕我不懂。” 长豫有些茫然似的,“我说过啊,姐姐。朝歌式微,天下要乱了,像你那样仁守,他日便是为人刀俎鱼肉,莫说太平,就连王室都不能存续。越国来救书的时候,我去找你落印,那时我就说过,先行报施、救患,再谋取威、定霸。” 裴瑟不是不知道朝歌式微,也不是不知道局势渐乱,不是没想过带着齐国逐鹿天下,却跟着他喃喃了两句,“取威?定霸?” 她像是不知道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反反复复想了几遍,才重新抬起头来,“长豫,朝歌再弱,局势再乱,齐国人终究是你的国人。是你的国人,便当以诚相待,是谁教得你拿外人的刀枪打自己人?再进一步,就要养虎为患,引得陈国插手齐国政事,到时候你当如何自处?齐国这么大,到时候你要怎么一寸寸收回掌中?” 长豫轻声道:“姐姐,齐国不小,可我要的不只是这个。不能怪我对你动手,你真的是个麻烦。你这样心软,可手里的权柄这样重,真是麻烦……太傅说你是未来宗室所倚,我现在连太傅都瞧不起了。” 他几句话之间三番五次提到太傅对她的称赞,她虽然没有听过这些,但是也没有傻到以为长豫当真不在乎。她顿了一会,声音重新柔了下来,“长豫,你拿我做靶子,这倒不论。只是外头的事情还没做一件,家里先搞得一盘散沙,天下又如何取得?我今日才明白,你的心结在太傅这里。你在意这个,那我去封地,固守一方疆土,此生不踏入国都,反正父王的谕旨也是这样说。日后你要做什么,取威也好,定霸也好,我不会再插手,只有一样,你要善待子民,不能再像今天这样……” 长豫本来情绪有些低落,可居然听她的话听得笑了起来,笑得抬手揉了揉额头,“王姐,不是我说,你和父王简直一样蠢,不怪我瞧不起太傅,他真是瞎了眼,碰上你们两个假仁假义的。什么善待子民也就罢了,去封地?事到如今,王姐还想去封地?那谕旨里封了哪块地方给你,说来听听?” 谕旨? 那谕旨的确古怪,她那时只当是齐王病发紧急没来得及重修几遍,现在想来,那一天到处都透着古怪。 齐王薨逝,她住的沧浪台离王宫最近,接信便出发,却是最后一个到的,满朝文武都在,显然已经等了半宿,凌老太太在人群中给她递了几个眼神,显然十分不满她的迟到;按礼按制,她该先见齐王遗体,可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朝上逼着她当场交出金印与兵符,像是怕晚一刻她就会变卦;还有一件,戴望从头时没有出现,只在末尾时示意她离开——她还以为只是逼宫,没想到是宫变。 齐王死得古怪,谕旨写得古怪,满朝文武一半明白一半糊涂都古怪,戴望那时帮了自己,现在在这里一言不发最是古怪。 裴瑟藏在手中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不能再掩饰便时用手撑着地站起身来,拨开侍卫两步走到了戴望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说话!” 戴望垂目看着她被惊惧困惑扭曲得变形的脸孔,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向玩笑世间,从来不让自己的眼中流出任何与悲伤有关的情绪,此时也是一样可以轻易躲避。但更多事情,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齐国随着朝歌的刑制,酷刑便有黥、劓、斩趾、断舌、枭首这几项,宫中能用的酷刑,却只有断舌这一项。 裴瑟胸中慢慢升腾起怒火和惊痛,烧得头脑中一片空白,抓着戴望的襟口,回身面对着长豫,便是劈头盖脸的质问:“你做了什么?长豫,他是你的哥哥,这值不值得?” 平阳的父王死得不明不白,已经长眠,再也无法追究;身后的戴望昔日被人取笑说像戴胜,因为话比鸟还多,而今再也不能言语;身前的城郭冒着滚滚的黑烟,黑烟之下是一座昔日重城,而今变成了一座废墟,再向西去,沈丘危在旦夕。她指着长豫,手仍在发抖,“等到你羽翼丰满,自然会归政于你,你急什么?你要立威,有一万种方法!——你是怎么想的,选了最笨的一种?” 长豫脸色一变,裴瑟却越说越激动,连月压抑的情绪在连日巨变之下迸发出来,“你哥哥是王室次子,领禁卫统领职,护着你多少次?你父王撑了十年,就为了等你回来!你罔顾人伦,我教不了你。可沈城是东北境门户,你把沈城拱手,日后怎么应对陈国虎狼之心?城中百姓命途如何,你替他们担着吗?你要做君王,你要立威,你要万民俯首,要重兵拱卫,这些事情缺一不可,可是没有沈城,失了民心,你要怎么办?” 裴瑟身后的残兵早就被她的话里那些猜测吓得噤若寒蝉,副将见长豫竟然从桌案上抓起一把精铜剑来,顿时惊得跪了下去。 长豫陡然站起身来,高声道:“民心?民心算是个什么东西?贱民命如蝼蚁,聚集成群便丧失意志,自然本能地服从一个具备力量与意志的更高的人,众生芸芸,都抵不过一个领袖,那么众生和蝼蚁有什么区别?你口口声声说对万民以诚相待,殊不知他们要的只是做一世蝼蚁,做一世奴隶,不管主人是谁,只要有一个臣服的方向。我驱驰人心,你驱驰这一万散兵游勇,你我有什么区别?放眼天下,六合之内,从最高贵如你我,到最低贱如阶下那些人,其中有多少人堪当领袖?我生来如此,为何要担忧民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去做个领路人,不唯我独尊?王姐,你装什么傻?万民的愚蠢,你可比我见得多了吧?” 裴瑟恍若未闻,仍未数落完,继续高声道:“我怎么看你?这天下怎么看你?你要这社稷怎么办?归政?我还敢归政于你吗,君上?你扪心自问,自己配不配得上这万里河山!” 长豫向前迈了一步,侍卫几步抢过来,把裴瑟的手从戴望襟口扒了下来,按着她的肩膀要她跪下去,她挣了一下,随即膝弯被狠狠踹了一脚,人被强行按着跪在了地上。副将身后的那些残兵回过神来,也呼啦啦跪了满地,副将口中呼道:“君上,大公子是一片忠心,请君上看在公子守了两日沈城的份上……我等必将全力勤王,定无二心——”其余的兵士也反应过来长豫动了杀心,军中不懂君王座前的仪礼规矩,一时间求情声此起彼伏。 那少年君王身姿瘦削修长,眯着眼看了阶下乱糟糟跪着的一地残兵,突然提起手中的精铜剑,剑尖精准无比,却只是轻轻挑过了裴瑟身上连接甲胄的丝线。 那些侍卫力气奇大,兼之裴瑟熬了两天,又跟人厮打几场,本来已经余力不多,只能被按得动弹不得,眼看着身上的甲胄一片片落在石阶上,露出了里面的深衣,疲惫至极似的合上了双眼。 长豫把剑向后一抛,被戴望伸手接住,戴望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握着剑柄重新站直了。长豫站在阶前扫视了一圈阶下无声长跪的残兵,竟然轻笑了一声。那淡红嘴唇并不薄凉,而是有一点丰盈,给他平添了三分少年气,轻轻一动,吐出话来:“这就是你们拱卫的大公子么?” 那深衣层层叠叠,原本雪白精致,此时硬挺衣料却几乎被冷汗浸透,上面洇着新新旧旧不少血迹,不可谓是不狼狈。她这两天镇定从容,军中都以为这显贵主帅毫发无损,却不知道甲胄之下是如此景象,惊讶之下,断断续续的求情消弭于无声。 裴瑟被按在地上,突然想起了什么。湿得半透的衣衫被冬风一吹,冷得刺骨,可是她连额角都渗出了冷汗,慢慢睁开眼来,轻声道:“是计。” 长豫问道:“什么是计?” 裴瑟的脸逆着正午阳光,嘶哑的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的一样潮湿阴暗,却是缓缓摇了摇头,“不会的……” 那时她避走陈国之前和齐将军说好,趁金申带兵远走燕岭,将城中她的亲信放出来。如今看来,长豫把她的每一步都算得一清二楚,甚至燕岭和南境的两地都是掐着点出事的,燕岭一乱,金申便带兵离开平阳,留着齐将军把亲信放出,如此一来,平阳城中便只剩与她无关的人,长豫今后行事便再无可以顾忌;南境一乱,林将军便带兵离开沈城,留下守军中出了细作的沈城;林将军走了五六天,陈军便来攻城,像是算好了她能守住几天,正好让林将军回救不及。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心机,出自一国之君,出自年未弱冠的少年,谁会信,谁能信。 长豫压下腰来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张与自己肖似的女子面孔,十分耐心,“姐姐不信?” 不知是冻的还是如何,裴瑟的声音越来越哑,再次轻轻摇头,“我不敢信……”那脸上终于现出一点年幼时他熟悉的战栗苒弱的女儿情态来,长豫不知怎的,顿生怜悯,伸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盒子来,一边道:“王姐这嗓子是怎么了?听说是落下了病根?” 他打开了盒盖,自己并没往里看,而是一松手任由那木盒摔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一直停在了裴瑟面前。那曾是与她一起南下平乱的齐国老将,昔日叱咤风云,如今只剩一颗头颅,灰白头发,双眼兀自怒瞪,连日在路上耽搁,皮肉已经有腐烂迹象,散发出难言的腥臭。 她满心想着长豫年少不懂事,想着主少国疑,想着他的不易,还想佐政几年扶持他做个贤明的君王,还想着长豫无论如何不会动杀心,还想着以后和傅琅天地自在。十年没见的弟弟聪慧更胜往日,手段更胜往日,肃清异己犹如拍瓜斩泥,从一开始就没有留一线余地的打算,她的确是蠢。 长豫像是嫌那木盒不干净,接过手帕擦了擦手,笑道:“小时候见王姐爱干净,我也跟着爱干净,现在都成了毛病。”他把手帕递回给宫人,自己拂袖直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长姐。 廊下北风贴着墙壁穿过,他身姿高挑,如此迎风而立,最是意气风发,“王姐说我妄顾人伦,我却要请教。其一,王兄是次子不错,可却是庶出,怎可与你我煌煌贵胄相提并论?其二,王姐挂心苍生,全因太傅当年教诲,一口一个太傅,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傅才是你父亲!这些话说出去,别人不知道要怎么看我们齐国宗室?王姐敬仰太傅,可太傅在合川宫前自刎时可给王姐留后路了没有?王姐,都说你聪慧,一定不会不明白,你终究是女人,女人干政本就是泼天恶名,何况如你这般手长到了如此地步?太傅是真的聪明,他要的就是这一天,要的就是我这样。” 裴瑟选择在那个瞬间闭上眼睛,逃开了新君戏谑的眼光,没能逃开心底清清楚楚漫上来的声音,是像在胸膛里珍藏了一生的什么东西碎裂成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 我重新看了一遍 自己都想吐血 怕虐的旁友们自求多福 这颗玻璃渣我先干为敬! 第94章 第三十三章(三) 方才风大人乱,医馆里出来的一列人都走散了不少,现在剩下的就是不少女眷仆妇和尚可支撑的伤兵。这些人都是六神无主,陈家媳妇已经摇摇欲坠,傅琅抽了抽鼻子,快步走到队伍前面去,问道:“哪边是南?” 乌兰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影子,“就是前面。” 傅琅心思稍定,西边是沈丘,此时想必已经关了城门,城外又有陈军逡巡,等闲是进不去的;东边是沈城,自然也不能回去;北面是百里荒山,山的那面便是更乱的燕岭。三面都不能去,难怪姜望要自己带人向南走。南边的山岭虽然低矮,但是沟壑众多,随便找地方藏起来,陈军也是找不到的——何况多半并没有人会着意追查这一群老弱残兵。 她边走边想,带着人钻进了一处山坳,曲曲折折的山岭分出无数道路,朔风从背后吹来,在狭窄山坳中尖啸。陈家媳妇情知丈夫已经再也回不来,忍不住边走边哭,虽然只是低低的啜泣,但在此情此景中便显得格外凄凉。她怀里的阿明也张了张嘴,像是又要哭,熊婶急忙道:“别让孩子哭,声音太大,等会把人引过来了。” 陈家媳妇抬起泪眼,倒是哄了哄孩子,身后队伍中钻出个年轻女子,轻声道:“婶子,我来抱,你歇一歇。” 傅琅依稀记得那姑娘叫靖荷,也是沈城人,不知为什么没有撤走,一直跟着他们在医馆忙活。陈家媳妇便把孩子交给了她,靖荷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晃了晃,阿明果然闭上眼睛不再哭了。山坳被山石拱起而消失了,渐渐现出一道平坦山坡。他们无可选择,只好踩着乱石走上了山坡。 坡上全是山梅花树,傅琅稍微一愣神,看见了远处纵马而来的人影。那匹瘦马像是已经跑了一百年,累得只剩一副骨头,不停地打着响鼻,但马上的人不断挥鞭催逼,瘦马竟然也跑得快如流星,转瞬间就到了近前。马上的人身量未足,显然还是个半大孩子。 傅琅讶然地发觉,那是许久不见的公西廷。 公西廷也看见了她,急急勒住了马缰,仍是满脸不耐烦的神色,开口就问:“沈城已经破了?” 傅琅点了点头,公西廷□□的瘦马晃了晃,被公西廷勒住,又问道:“公子在城中?” 公西廷这一路从平阳奔过来,满脸灰土,并不比傅琅好看到哪里去,见傅琅又点头默认,只觉得心一沉,不过神色并没有如何松动。傅琅见她又要往城中走,不由得道:“你要去沈城?别去了,里面……” 裴瑟还在城中,不知道是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竟然让陈军穿城而过直到了西门。公西廷一个小孩子,去了简直是狼入虎口。公西廷却稳稳坐在马上,低头凉飕飕看了她一眼,随口道:“你要往哪逃,快走吧。” 傅琅其实知道自己拦不住她,这小孩一向主意极大,如果公西廷打定了主意要去找裴瑟,那就是死也要去,何况裴瑟有恩于她。傅琅抽了抽鼻子,把手里的刀举起来递上去,“你自己防身。” 公西廷虽然讨厌她,但并不讨厌送到眼前的刀,伸手接过,另一手甩下响亮的一鞭,瘦马如离弦之箭般嗖地弹了出去。 沈城是不折不扣的北地,隆冬里午间的风并无丝毫暖意,凌烈如刀般刮过汗湿的身躯,背后的衣服却被阳光带着一点温度烘得干了一半。 裴瑟被人压在地上,越跪越僵,却突然想起了自己早晨的时候还在问副将今天是什么日子,那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一句,现在想来,这一问并不滑稽。 当年太傅留下她,为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把江山社稷系于她手,其实凌老太太多有提点,只是被她选择性地有意忽略,如今被长豫挫骨扒皮从血髓中猝不及防抽出了隐藏的痛点,才知道命运的隐患一直在那里,不管如何拼尽全力,最终都是被丢弃的孤雏腐鼠。 午间这个时刻犹如逃不脱的魔咒,每一次命运的□□都在午间发生,一切起源于那个奥热夏天里他们在太傅的书房里带着满脸惊奇屏住呼吸聆听的教诲,一切都是命运狠毒的暗示。命运就像是一只经过王宫匠人精密计算的齿轮,每一分一刻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时代和时机的啮合传递扭矩。曾经以为她能替父王和幼弟捧个盛世出来,如今方知,真正丑恶的废墟之上连土壤都是恶臭,永远开不出美丽的花朵,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转机,她生来就是为了这十年的算计筹谋,就是为了末了这一场难看的哗变,就是为了这一场黄粱梦过。 她身后的五百残兵在看到齐将军腐坏头颅的那一刻变得鸦雀无声,裴瑟咬了咬嘴唇,轻轻挣了挣。侍卫见她没有乱动的意思,迟疑着松开了手,却见这位狼狈已极的先王长女毫无迟疑,把手按上地面,头颅磕在了坚硬石砖上的细碎黄土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两声。 这不是她第一次跪长豫。 上一次是不到一年之前,他从东山祭完祖回平阳城,她带着百官朝拜迎接,那时还是春日,留春节前的几天,刚回国的弟弟像她一样没有好好过过留春节,小孩一样询问了好几次民间习俗。 若说到第一次,却是隔了许久,是十多年前长豫小小年纪受封世子,她带着宫眷跪在阶下。长豫在台上手足无措时,她悄悄抬头向他眨了眨眼睛,那是年幼的她脸上十分罕见的一点俏皮。 长豫负手站着没有出声,是在等着她说话。她磕完了三个头,方才开口道:“君上,小臣自知罪重,一切听凭君上发落。小臣身后五百部将兵士,都是誓死抗陈的英雄,不求封爵封田,但请君上留下这些子民的性命。” 长豫冷笑道:“王姐,现在肯叫自己小臣了?你要他们守城守了两天,原本是一万人,死了多少?八千?九千?这些人为你驱驰时是低贱蝼蚁,眼下剩下区区几百人,就变成英雄了?我看他们倒不要我施恩,王姐若有良心,早就该高抬贵手,解甲倒戈,陈国人还能留下几个有用的。” 裴瑟的声音一点波澜都没有,平静已极,完全没有惊惶或者不悦的神色,而是一种洞悉,不知道她洞悉什么,可仿佛面前的长豫和世间万物一样宏伟平常,一切都并不在她的心上。 “那不一样,他们不会在陈国人手下偷生,可君上是他们的君王。” 长豫从小就喜欢腻着她,现在还想仔细看看她,可这次忍住了,摇头道:“事到如今,王姐还在拿这个要挟我。你还是不懂我要什么,你只要什么国泰民安——姐姐,我要天下,你明不明白?等天下在手,何愁国之不泰,民之不安?” 台后那些残兵早已瑟瑟发抖,他看见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挥了下手,台上禁军会意,将那些残兵包抄在中央,等他示下。 长豫朗声道:“先王长女叛乱,将重镇沈城拱手陈国以期□□,你等为王平叛,终至沈城鸣台。诛杀残余叛兵,斩首记功授爵,五人一屯长,十人一校,五十人赐赎锱金。无人可以赦,若有脱逃,孤自有追责。” 虽然不义,但清杀区区五百残兵竟有这样的厚赏,禁军中有人犹豫着没动,也有人愣了一愣,随即便挥起了刀剑。那些残兵也是一愣,只好举刀相向。 裴瑟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是横飞的血肉骨节,喷溅的血液气沫,断裂的手臂头颅,是士兵不平的吼叫和垂死的呜咽。这不是他们经历过的战争,不是为了荣光、家国、名誉而经历过的每一场战斗,这甚至不是一场光明的搏斗,只是一场与上位者和时代洪流螳臂当车注定输得精光的豪赌,这是炼狱。 她看不见的队伍中响起了哀歌一般的战歌,“孟冬雪霜,举兵攻王,圣王失义,隆寒难当。声传海内兮威远邦,天下安宁兮寿考长……” 她的膝弯还被侍卫踩着,被她死命挣脱开了,连滚带爬摸到阶下拾起了那柄长剑要向厮杀的人群中冲去,没走几步便被人勒住脖子拖回了阶上,那人宽袍广袖,却力气不小,她悚然意识到,那是已经长大成人的幼弟长豫。 长豫抓着她的脖子在她耳旁呢喃:“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太傅教我们的。可姐姐是不是想错了,以为你才是那一个‘将’?姐姐,来世若有得选,你可得把眼睛放亮些,别再做女人了……做蝼蚁么,会爬,会挖洞,也乐得其所,可就是这点不好:轻易就会被人踩死。” 她哑着嗓子挣扎出声,“人……人也会。” 长豫虽然用了狠劲,但脸上仍是气定神闲的,回到阶上仍未松手,把她控在胸前,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姐姐,还管那些东西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我的心结不是太傅,我的心结是你,问题在你,症结是你。你在一天,我就不能施展;你在一天,我永远都是主少国疑。你那一腔子仁心,是我要这天下的祸根……你,你是祸根。” 她被勒得透不过气,用力抓着长豫的手臂,长豫看她用力得骨节发白,便像是有十分怜惜似的松了一点,让她喘了一口气,接着道:“王姐,你明白不明白?你很好,那仁心也很好,还是先王后嫡出,血统最是高贵。你会领军打仗,会纵横捭阖,若是运气好,这天下都会是你的,你拥有做君王的一切条件……王姐,除了这一条:你不是男人。这是你的命。” 他松开了手,裴瑟这回没再挣扎,静静在廊下逆光而立,光线太暗,暗到那时而浅色时而深色的瞳仁透出难言的幽深,又出现了幼时他时常遐想的那种神明般的洞悉神色。 这个长姐的形容是他自小艳羡的——虽然知道男女有别,虽然母亲讳莫如深,但宫中人都暗中说自己同她像,相像的相貌,相像的举止,混着齐楚两国王室最好的血脉,在她脸上却是羡慕不来的天生威仪和从容。碎发覆住了年轻的眉眼,一贯沉静而灿烂,穷途末路时也不带丝毫冷峻,仍是这样好看得让人眼红,他很奇怪为什么旁人都不觉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直男癌斗士蠢蠢欲动 准备批判长豫了! 第95章 第三十三章(四) 长豫带着思乡和思念在陈国长大,看着和自己一样的陈侯成年登位,看着那从王孙一跃成为新秀王侯的少年友人纵横捭阖,他那时才觉出滋味来。裴瑟“好看”的举止神情,原来不仅仅是好看,而是一种帝王生来如此的自觉。这发现令他心悸,少年时他在陈侯身边一遍一遍反驳自己:那是宗室长女必须的表情,那是掌政者必有的特质,那是军谋中必不可少的决断……然而事实远非如此,甚至连他所见过的人中最杰出的陈侯都未如他的长姐一样沉静。 只有一点让他心安,那就是裴瑟对自己的自觉与野心一无所知——至少看起来如此,那么一切都为时未晚。 长豫知道自己一样出色,一样雄略,甚至比起她来更加勇敢而有野心,因此肃清异己并非出于妒忌,仅仅是防患于未然,仅仅是明知山中有虎则乱就决不放虎归山。他敬爱这个长姐,但王室的人伦情感淡薄如此,没有什么不舍。虽然有一点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他移开目光,挥手召过戴望要接过剑来。戴望向前走了一步,却没有递上剑,而是捧剑长身跪下,也是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也是冷汗涔涔,望着他的眼底黑白分明,一片温静。 长豫被看得有一瞬的出神,几乎能察觉到汗毛倒竖,不得不承认那种流淌在骨血中遥远神秘的相似。 他点了点头,“那就顺你的意,王兄自己来。” 精铜剑身挟带着冬日的冰寒穿过胸腔,带走了一些内里的温度。她昏然抬头看着戴望近在咫尺的脸,戴望也低头看她。这青年王子与她同年,面孔棱角分明,眼里却温和镇定,时而诙谐,不爱书本,爱刀枪战马,有几分像她的父亲。 长豫站在案前,这里看不见她的脸,但知道她并没有太多惊讶。 事实的确如此,戴望定定看着她死灰吹不起的眼神,手里攥紧了剑柄,一时没有抽出来。她手扶在胸前的剑刃上,克制不住渐渐浮乱的吐息,唇角不停地溢出细细的血沫,漫过白净下颌和脖颈,弄脏了早就血污交错的深衣襟口,这才失掉了从容,猛然呛咳起来,越是咳就越是疼,额角的冷汗沿着鬓角流下,终于疼得干呕。 她又咳又呕,慢慢躬下身去,气有些喘不上来,人还挂在那细长剑尖上,腿弯却软软地要向下滑去。戴望舍不得松手,可心知这剑十分锐利,总不能就这么把她割开两半,只好缓缓抽出剑来。裴瑟胸中一畅,不再呛咳出淡红的血沫,一条血线无比顺畅地自唇边蜿蜒而下。 她无所依凭,却还固执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瞬间,也许是半刻,等到自己实在站不住了才软了软膝弯,血淋淋的手猛然捉住了戴望的手臂,试图凭借他站住。 戴望借故能多看她几眼,她向外迎着太阳,便显出瞳孔色浅,墨黑中穿过几缕稀薄如线的冬阳,一触即碎一般。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弭,终究是攀着他的手臂跪了下去。戴望惊得一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瞳仁光华潋滟,一点点神情却越来越淡,终至散开。 那双眼里停留的最后景象,是阶下残兵中苟延残喘者痛哭失声,天际远处能看得到远方城楼上落下的黑银大旗,换上了预谋已久的朱红旗帜,随着灰扑扑的燕鸟翻云掠天飘起一角,遮住一片湛蓝高天。那细瘦骨节下微凉的皮肉筋脉犹自带着轻弱的脉搏,在下一搏到来之前猛然平息了下去。 戴望不知道,她脑海里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有些滑稽,好在戴望看不到,不然一定要嘲笑她。她想的是:还好,还好是个晴天。她听老人说过,死到临头,果然心软到爱上回忆。 戴望终于松开手,任她倒了下去。他垂下眼睛,脑海里划过这人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她把自己当大人,殊不知自己和她一样大,在他看来,那持重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年幼的弟弟窝在她怀里不肯睡觉,抓着她白净的脖子不放,笑嘻嘻地说着:“姐姐,你身上真好闻。”她怕热却穿着深衣,又这样抱着个热烘烘的孩子,鼻尖上已经出了一层汗,还不松开。 林沄那时还姓凌,在一边蹲着,眼巴巴地念叨她:“裴瑟,还不去骑射吗?还不去吗?真的还不去吗?” 她只是嘘了一声,“再等等,长豫还没睡着,你别吵了小金明。” 那是去年不知哪天金明进宫的情形,戴望有些恨自己记不住日子。她长大了,灵巧地从车里跳下来,明黄裙角在不知是春风夏风还是秋风中翻飞,却只伸手压着被风吹乱的长发,脸颊被风吹得有些红。少女的眉眼仍像孩童时一样乌黑天真,遥遥向城墙上的自己笑了一笑。 朔风冰寒,戴望收回了纷乱的思绪,把精铜剑在袍子上擦干净了,方才重新跪下把剑奉上。 长豫却像是觉得流了满地的血腥狼藉不洁一般,并不接剑,只是向后退了一小步,又看了一眼阶前那具唇青面白渐渐僵冷的躯体,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劳兄长了。” 公西廷踏踏的马蹄声远了,傅琅在山坳里一边走一边回头,直到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才怅然回过头来。这个孩子性子坚忍寡言,却有颗报恩的好心肠,只不知道本领如何,是不是去送死。其实不过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能像她那样自己选,也是好的。傅琅从前身不由己,知道自由的可贵,那时她最羡慕这样的人。 走得离沈城远了,身后的战乱都归于无声。山梅树在风中吱呀摇晃,傅琅一晃神,远处身后又传来了战歌,音调飘飘飖飖,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人声就是如此。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昏然回头看去,远处的沈城城墙里冒着滚滚的黑烟,大半都被山岭梅枝遮住。隔着这么远,歌声却越来越响亮,战意消泯,竟然像极了一首哀歌。 乌兰扶了扶她的手臂,低声道:“姑娘,走……” 她话还没说完,傅琅像被猛火烫了一样,猛然甩开了她的手,踉踉跄跄向山坡上跑去。这山坡并不陡峭,可是夹杂碎石,傅琅摔了一跤,抓着黄土中露出的荒草根手脚并用爬起来,急急忙忙攀上了山坡顶,可也没做什么,只是垫脚向回远望。 这里依旧看不出什么,只是刚好看见陈军朱红的旗帜插上了城墙,齐国滚着银边的黑旗倏然从城楼上落下,飘飘然落在城下土地上,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浓烟不断地滚出城墙尽头,陈军会放火烧城,那时雪宗城就是这样的,沈城当然也是如此,并没有意外。 她不知道沈城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如裴瑟所料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发生,但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渐渐荡了起来,一直荡到喉咙口,搅得头脑发晕。 歌声隔着数里,传来的只是几个破碎的音节,可是傅琅听了两天,词句都已经十分熟悉,在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补全成了那首战歌,歌里是孟冬的霜雪,将士唱着悲歌渡河梁,所求唯有天下的安宁。 齐国的将士是凡夫俗子,除了血肉之躯外别无长物,并非往来不败的天降神兵,隆寒道路诚难当,对着敌国雄师,不是没有惊怖凄惶,只是怀心乐死,九死未悔。她的心上人,也是一样。 不好说那究竟是战歌还是哀歌,声调飘飘飖飖,像极了记忆中平阳暴雨的那一天,她颓丧愤怒地趴跪在涂了金粉的马车顶上,对车下的裴瑟大吼大叫,裴瑟不明就里,满脸都是茫然。 那时傅琅态度不好,没人教过她可以那样跟人说话。可那时的裴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居然不甚熟练地笑了一笑。 傅琅记得那场暴雨中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那她笑的时候唇角的一点弧度,包括手中金簪混着冰凉的雨,包括裴瑟撑伞的手一松,油纸伞轻易被狂风卷上天际,不知去往何方,罩下一地昏黄。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宝宝们,上卷这就结束了(/▽╲) 《连山半夜青》本来不叫《连山半夜青》,最开始是看诗经的时候看到一篇说战国女公子,觉得很酷炫。酷炫变成小脑洞,小脑洞变成大天坑,傅琅和裴瑟的形象姬得不行爱得不行,就成了这篇我自己很喜欢的文。 之前想过认真考据,最终还是心有余力不足,所以就是架空背景了,自己写起来会轻松一点。 我写这个的时候有点蠢,没有特别考虑效果,所以数据的确很扑街(喂扑街还是怪自己好吗),几个读者妹子都看不下去了2333【。不管怎么样,因为很喜欢所以也不计较啦。 由于评论里出没的几个小伙伴经常夸我(……),给了我好大的一坨信心,我都把你们记在小本本上了!祝你们鸡年行大运! 不管怎么样,上卷这就结束了,接近三十万字,这里先标注完结了(/▽╲) 下卷的大纲已经肝完了,不过还不太细,所以暂时没有动笔。 不知道有没有仙女想看下卷! 不过不管有没有人看,我都会写的,因为很喜欢(/▽╲) 至于什么时候写,那就不知道了。冷漠脸。 一路跟过来的仙女,感恩你们关注,嘿嘿嘿。 感谢你们的陪伴? 下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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